北麓船坞的穹顶下,温度高得异乎寻常。
不是夏日燥热,而是成千上万道精纯灵火集中灼烧龙纹星金时,那庞大而凝练的能量无处逸散,被船坞内部重重聚灵与封锁阵法拘束、回荡,所形成的、仿佛连空气都在微微扭曲的炽热。
数十座临时架设的、形如巨型莲花的高台环绕着船坞中央那片最为开阔的局域。每一座莲台顶端,都盘坐着至少三位炼器堂的精锐弟子。他们神色肃穆,双手虚按,自掌心喷涌出颜色各异的灵火——有沉稳厚重的土黄地火,有暴烈跃动的赤红心火,有幽蓝深邃的冰焰,更有罕见的、呈现淡淡星辉色泽的星辰灵火。这些火焰并非随意燃烧,而是严格按照缺省的灵纹轨迹,精准地舔舐、煅烧着悬浮于莲台中央、正被无形力场缓缓托举、移动的巨大金属构件。
这些构件,长短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弯曲如弓,有的笔直如尺,但无一例外,表面都密布着天然生成的龙形暗纹,在灵火的灼烧下,那些暗纹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流转着内敛的金色光泽。它们正是经过千挑万选、反复检测,最终被确定用于构建新“青云界舟”主龙骨的龙纹星金型材。
此刻,这些分散的型材,正被精确地引导、靠拢,准备进行最后的合拢溶铸。
墨渊立于船坞最高处的环形观礼台上,这里能俯瞰整个合拢局域。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的炼器师长袍,面色古板如铁,但微微颤斗的指尖和额角细密的汗珠,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在他身旁,金铮更是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下方每一个细节。
林枫并未亲临观礼台,而是直接悬空立于合拢局域的正上方,距离那些灼热的灵火与炽热的金属不过百丈。他青衫拂动,周身的护体灵光自然而然地排开了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与混乱的灵能湍流,显得从容不迫。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每一块即将接触的龙骨接口,强大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感知着接口处材料的每一丝应力变化、能量交融趋势以及预刻灵纹的共鸣状态。
“所有锻灵法阵,功率提升至七成!稳定接口处空间力场!”墨渊的声音通过扩音灵阵,清淅而冷静地响彻船坞。
顿时,那些莲台周围的空气进一步扭曲,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银色涟漪自虚空中浮现,将每块龙骨构件即将对接的端部牢牢包裹、固定,确保它们在接触瞬间不会因为微小的偏移或震动而错位。
“一号区,三号灵火,温度下调五十度,转为文火蕴养!七号区,星辰灵火,注入‘导灵玉髓’粉末,现在!”墨渊的声音继续响起,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随着他的指令,下方灵火的颜色与强度发生着微妙的调整。一缕缕被研磨到极细的导灵玉髓粉末,在特定灵火的包裹下,如同有生命的流沙,精准地渗入即将对接的龙骨缝隙之中。
“开始合拢!”墨渊深吸一口气,吐出最终的指令。
嗡——
低沉的、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震鸣响起。并非巨响,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厚重感。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数百座锻灵法阵与空间稳定场的共同作用下,那数十段巨大的龙骨型材,开始以极其缓慢、却无比稳定的速度,向着中心一点靠拢。
最中央的两段主梁首先接触。接触的瞬间,没有火星四溅,也没有剧烈的能量爆发。只有接触面处,那被灵火灼烧至白炽状态、又浸润了导灵玉髓粉末的龙纹星金,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而柔和地“流淌”、“交融”在了一起!原本分明的界限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然一体、色泽更加深邃暗沉的局域。更奇妙的是,两端龙骨上原本独立的天然龙形暗纹,在交融处也自然地衔接、延展,形成了一条更加完整、灵动的暗金龙影!
紧接着,第三段、第四段……更多的龙骨构件依次靠拢、接触、熔合。整个船坞中央,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金属生命生长仪式。炽热的白光、流淌的金属液、交织的龙纹、稳定的灵能场……构成了一幅充满力量感与奇异美感的画面。
合拢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当最后一段辅助肋材完美融入主体结构,所有灵火在同一瞬间缓缓熄灭时,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副长达近四十丈、通体流转着深沉暗金色泽、表面天然龙纹首尾相连、浑然天成的巨大骨架!它静静地悬浮在船坞中央,尽管尚未复盖装甲,未安装任何设备,但仅凭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那隐隐散发出的、仿佛能镇压一方空间的沉稳气息,便足以让人心生震撼。
龙骨,成了!
短暂的寂静后,船坞内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沉的欢呼与赞叹声。许多参与建造的炼器堂弟子激动地互相拍打肩膀。他们知道,自己亲手参与铸造了宗门有史以来最庞大、最复杂的造物之基!
然而,此时还未结束。
悬于上方的林枫,此刻终于动了。他缓缓下落,最终停在已成型的龙骨正前方,距离那巨大的金属结构不过十丈。他伸出手,食指指尖,一点凝练到极致、仿佛蕴含着星河流转的淡金色灵光悄然亮起。
没有复杂的咒文,没有浩大的声势。林枫只是以指为笔,以那点淡金灵光为墨,对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轻轻划下。
随着他指尖的移动,一道纤细却无比清淅、散发着苍茫古老韵味的淡金色灵纹轨迹,凭空浮现,烙印在了虚空之中。这轨迹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朴,仿佛一个横置的“∞”符号,又象两条首尾相衔、悠然游动的阴阳鱼。但就在它成型的瞬间,整个船坞内所有修士都感到心头微微一震,仿佛某种更高层次的“秩序”或“规则”,被悄然引动、锚定。
这道虚空灵纹缓缓飘向巨大的龙骨,最终印在了龙骨最内核、也是之前所有熔合交汇的中心节点之上。
嗡——
低沉的震鸣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悠远、更加深邃!整副龙骨仿佛从沉睡中被唤醒,表面的暗金龙纹骤然亮起,如同呼吸般明灭了一次!一股难以言喻的“稳固”与“协调”之感,以那中心节点为内核,迅速扩散至龙骨的每一个角落。原本因为庞大与复杂而略显“松散”的整体结构气息,瞬间凝练如一,仿佛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脊梁”与“魂魄”!
“第一道内核灵纹——‘太虚阴阳枢钮纹’,落成。”林枫收回手指,那点淡金灵光消散。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清淅地传遍船坞每一个角落,“此纹不主攻伐,不司运转,唯定中枢,协阴阳,稳根本。以此为基,界舟方能在无序星海,持守本心,不迷不失。”
墨渊在观礼台上,朝着林枫的方向,郑重一礼。他知道,宗主亲手刻下的这道灵纹,意义远超其表象。它不仅是一个强大的稳定锚,更可能蕴含着林枫从“源初碎片”与太初石刻中领悟到的、关于规则平衡与结构稳定的深层道理,是未来“法则稳定内核”能够成功构建并与此龙骨完美融合的关键前提!
就在北麓船坞为龙骨合拢成功而振奋时,理工学院深处,信息科学院所属的“超距通信实验室”内,气氛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高度克制的兴奋。
实验室内灯火通明,复杂的灵纹线路与奇异的晶体数组构成了一个充满未来感的场景。中央实验台上,一个仅有尺许见方、由多种不明材质拼接而成的复杂设备正在安静运行。它表面没有耀眼的灵光,只有几十个细小的、颜色各异的指示灯在以不同的频率极其微弱地闪铄。设备周围连接着数十条纤细的灵纹导线,另一端没入几块巨大的、正在实时刷新着瀑布般数据流的灵析板。
苏婉站在主控台前,面色因长期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灵析板上一条缓慢但稳定跳动的信号曲线。她的几名内核助手同样摒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第三次主动调用,‘星炬一号’平台驻守石崮部,编码:青云-问道-甲子-验证。发送倒计时,三、二、一……发送!”
苏婉轻声下令,手指在控制灵纹上轻轻一点。
实验台中央那个尺许见方的设备,其表面一个淡蓝色的指示灯骤然亮起,持续了约半息时间,随即熄灭。整个过程,除了那指示灯,设备没有任何其他声光反应,也没有明显的灵力波动散逸。
紧接着,便是漫长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等待。
理论单向信号传播时间需要计算,还要加之平台接收、译码、响应、再发回的时间……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众人觉得可能又一次尝试失败,或者需要更久等待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提示音响起。
实验台设备上,一个绿色的指示灯,稳定地亮了起来!
几乎同时,主灵析板上,一段经过复杂译码还原的文本信息,逐行浮现:
【星炬一号平台接收确认。信号清淅度:甲中。译码完整率:百分之九十九。验证通过。当前状态:港口一期防护数组施工中,进度约三成半。环境监测数据如下……】
“成功了!”一名年轻的研究员忍不住低呼出声,随即立刻捂住嘴,但眼中的狂喜却掩藏不住。
苏婉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她没有欢呼,而是立刻开始操作,调取刚才收发过程的全部底层数据,进行更细致的分析。
“信号强度比上次稳定提升约百分之四十,背景噪声抑制效果显著……能量消耗……仅为上一代‘虚空本波’实验模块的六分之一!”她一边看,一边低声自语,越看眼中光彩越盛,“有效通信距离……理论估算已完全复盖当前‘星炬一号’位置,并有约三成冗馀!最重要的是,信号在穿越‘规则胶水区’边缘时的畸变率,降低了整整七成!”
这个被苏婉团队暂命名为“本源灵波编码器”的原型机,其内核技术突破,源于对“源初碎片一型”那次奇异脉冲的深度解析。他们发现,那道脉冲所携带的、疑似信息的“结构”,其能量波动频率与编码方式,与当前修真界所有已知的灵纹通信方式都截然不同。它更象是一种……直接利用“规则层面”的细微扰动作为载体,进行信息“烙印”与“传递”的方式。
虽然无法理解其具体编码含义,但苏婉团队借鉴了这种“规则载体”的思路,结合已有的“虚空本波”(利用空间本底波动)理论基础,创造性地设计出了一种新的调制与解调算法。它不再仅仅依赖灵力波动,而是尝试让灵波信号本身,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真“规则涟漪”的特征。
正是这一丝“规则特征”,使得新信号在面对无尽星海中普遍存在的、针对常规灵纹通信的规则干扰时,表现出了惊人的抗性。它仿佛更“贴近”星海本身的“底色”,因此受到的排斥和扭曲大大减少。同时,由于其载体本质更加“底层”,能量利用效率也远超传统方式。
“立刻将全部测试数据与此次成功通信日志,加密送呈宗主及混沌-2型差分机内核数据库。”苏婉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准备撰写‘本源灵波通信技术’第一阶段研发总结报告。同时,开始设计‘编码器’第一代实用化、小型化、可搭载于‘界舟’的工程样机方案!”
她走到窗边,望向北方夜空。手中的成功,不仅仅意味着通信技术的飞跃,更让她隐约感觉到,这条基于“规则特征”的通信道路,或许……与那遥不可及的星界道宫,存在着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那古老的脉冲,是否就是道宫昔日使用的“语言”的冰山一角?她们的“本源灵波”,是否无意间,仿真了那种“语言”最基础的“口音”?
青云峰,林枫的静室门外。
百花夫人与石坚联袂而来,手中各自持有一份加急玉简。一份是关于龙骨合拢与内核灵纹落成的详细报告,附有墨渊的初步评估;另一份,则是苏婉刚刚送来的、关于“本源灵波编码器”原型机首次超远距离稳定通信成功的简报。
静室石门无声滑开,林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但百花夫人与石坚却敏锐地感觉到,宗主周身那股与天地交融的韵味,似乎变得更加圆融自然,隐隐多了一种之前没有的、仿佛能“梳理”周围气机的奇异特质。
林枫接过两份玉简,神识扫过,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神色。
“好。龙骨成基,通信破障。此二者,皆为远征不可或缺之基石。”他收起玉简,目光似乎投向了远方,“墨渊与金铮居功至伟,苏婉与其团队亦当重赏。具体事宜,你们二人商议拟定即可。”
“宗主,”百花夫人轻声问道,“界舟建造已入正轨,不知宗主接下来……”
林枫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缓缓开口道:“近日我于‘参数编译’之道,偶有所得。窥见前路,非止于‘修改’与‘注释’。”
他伸出手掌,掌心向上。五指之间,并无灵力汇聚,也无灵光闪耀。但百花夫人与石坚却惊讶地看到,在林枫掌心上方尺许处的虚空,一小片局域的景象,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那里的光线,似乎比其他地方稍微“凝聚”了一点点,使得一小团空气看起来仿佛带着极淡的、水波般的质感。更奇异的是,几粒被不知哪里来的微风吹拂、原本应该无序飘荡的微尘,在进入那片局域后,竟然自发地沿着几条简洁而优美的弧形轨迹缓缓滑动、盘旋,仿佛被无形的、温和的力场引导着,构成一个短暂存在的小小旋涡,片刻之后,才恢复常态,随风散去。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范围不过巴掌大小,现象也微不足道。但百花夫人与石坚却看得心神剧震!他们能清淅地感觉到,那片局域的“规则”,在刚才那一小会儿,发生了改变!不是被强行扭曲,而是被……“引导”和“编织”,形成了一个暂时的、简单的、和谐的“小规律”!
“此非蛮力,乃顺势而为,导流成渠。”林枫收回手,那奇异的景象也随之消失,“我暂且称此初步感悟为——‘灵枢编织术’。尚在门坎之外,仅能触及皮毛,范围小,效力微,心神消耗亦巨。”
他看向面露震撼的二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然,此术所指方向,或为理解星海深处那等规则紊乱之地,乃至……应对星界道宫可能之法则环境,开辟一途。亦是我自身道途,下一步需印证打磨之所在。”
百花夫人与石坚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了然与敬畏。宗主果然从未停止前行。这“灵枢编织术”,听起来玄妙,实则是将他那独特的“参数编译器”能力,推向了一个更加本质、也更加艰难的层次。从“修改参数”到“编织规则”,这其中的差距,何止云泥!
“恭喜宗主道途精进!”两人齐声贺道。
林枫微微摇头:“路漫漫其修远兮。界舟铸体,通信破空,我亦需觅得‘织法’。三者齐备,‘问道’之行,方有底气。”
他抬头,目光仿佛再次穿透静室石壁,山峰云雾,投向了那等待在星海尽头的古老坐标。
“传令下去,”林枫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界舟主体结构建造,按计划全力推进。‘本源灵波’实用化工程样机研发,列为最高优先级,资源倾斜。我需要它在界舟启航前,达到可靠搭载标准。”
“至于我,”他顿了顿,“还需一些时日,于此‘灵枢编织’之道,再作深研。宗门寻常事务,依旧仍由你二人主持。”
“谨遵宗主令!”百花夫人与石坚肃然应诺,躬身退下。
静室石门再次闭合。林枫回到静室中央,盘膝而坐,却没有立刻进入深层次冥想。他的指尖,再次泛起那点淡金色的灵光,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前方虚空,仿佛那里有无数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规则之线”,等待他去理解、去触摸、去尝试那初窥门径的“编织”。
北麓船坞,灯火彻夜,巨大的龙骨在灵光映照下沉默而威严。理工学院实验室,数据奔流,新的通信蓝图在兴奋中铺展。青云峰静室,微光隐现,一人独对大道玄微。
星海彼岸的目标依旧遥远而模糊,但此岸的基石、长桥与渡舟之桨,正在理性、汗水与渐次明朗的“道”之领悟中,一寸寸变得坚实、清淅、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