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道者号”银灰色的舰影,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稳定而略显疲惫的轨迹,缓缓靠向那片在绝对黑暗中愈发明亮、清淅的人造光辉。
这是它的第十三次往返。
与最初几次运输任务相比,舰船表面多了几处不易察觉的细微擦痕,那是穿越灰烬走廊时,与避无可避的微尺度空间褶皱摩擦留下的印记。船员们的脸上,也少了几分初入星海的新奇与亢奋,多了几分长期重复航行的沉稳,以及一丝掩藏得很好的、对脚下这片虚空持续不断的敌意与压力的疲惫适应。
但这一次,当窗外的景象逐渐清淅时,无论是老船员还是轮换而来的新队员,眼中都同时亮起了不一样的光彩。
那座原本孤零零的“星炬一号”平台。现在变成了一片规模大了近两倍、由无数块龙纹星金复合板材与厚重灵纹装甲拼接而成的宏伟结构,已然初具雏形。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平台”,而是一个拥有明确几何轮廓、多重立体层级的“港口”。尽管许多局域还裸露着内部骨架,部分外部装甲尚未完全合拢,但它的主体结构——包括最内核的防护灵阵基座、足以容纳两艘“寻道者号”并排停靠的开放式主船坞、以及凸出于主体、形如堡垒的主控舱段——已经全部完工,并且,正稳定地散发出属于自身的、与“星炬一号”平台相协调却又独立运转的灵纹网络光芒!
“星炬港,一期工程……真的成了。”周平望着窗外那比蓝图更加震撼的现实,低声喃喃。作为运输总协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将这些在地面上或许不算太复杂的构件,在这片规则紊乱、物质稀薄、连固定参照物都难以寻觅的无尽星海中组合起来,石崮和他的团队付出了何等惊人的努力。
对接过程前所未有的顺畅。港口新建的主船坞引导灵纹精准而有力,远超以往平台简陋的牵引光束。“寻道者号”如同归巢的倦鸟,轻盈而稳定地滑入缺省泊位,船体与港口结构之间的对接锁扣发出低沉而悦耳的啮合声,严丝合缝。
舱门打开,踏上港口甲板的瞬间,脚下传来的不再是平台那种略带“弹性”的金属板震颤,而是一种更加沉稳、更加坚实的触感。空气循环系统带来了经过初步净化的、带着淡淡灵胶与金属气息的空气,虽然依旧无法与东荒相比,但比平台内部要清新、稳定得多。
石崮带着留守的内核队员迎了上来。这位原本体格魁悟、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工程组长,此刻明显瘦了一圈,眼框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套“青云-v型”工程改款战甲沾满了难以清理的星尘。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港口新点的灵纹灯火,透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疲惫与极致的满足感。
“周师兄,欢迎来到‘星炬港’!”石崮的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他张开手臂,似乎想拥抱这片由钢铁与灵纹铸就的港湾,“看!我们……我们把它立起来了!”
周平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辛苦了。宗门以你们为荣。”
没有太多时间感慨,高效的物资交接与人员轮换立刻开始。新运来的构件被分类运往指定局域,为即将开始的港口二期工程(内部功能完善与资源处理区建设)做准备。完成任期、需要返宗休整的队员带着复杂的情绪登上“寻道者号”,他们将带回星海的第一手体验与宝贵的建设数据。石崮本人也在此次轮换名单中,他将亲自回宗,向宗主与墨渊等人详细汇报一期工程得失,并参与二期乃至“界舟”相关技术讨论。
就在交接工作进行的同时,港口内部,一场小型的、简朴却庄严的“一期工程竣工及自主灵网点亮仪式”,在主控舱段的内核大厅举行。
没有观礼嘉宾,没有鲜花礼炮,只有所有参与了港口建设的青云宗门人——无论是刚抵达的新队员,还是即将轮换离开的老队员——肃然而立。
大厅中央,一块巨大的灵析板投射出“星炬港”完整的三维结构图,一期完工部分被高亮标记。石崮走到灵析板前,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上都写着相似的坚毅与风霜。
“诸位同门,”石崮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历时百馀日,往返十三次物资输送,倾尽宗门支持,耗竭我等心血……‘星炬港’一期主体,今日,宣告建成!”
他顿了顿,指向灵析板:“此港,非仅为停泊检修之坞,更是我青云宗踏足无尽星海之第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基石’!自此,我宗界舟,将有稳固之锚地,可靠之庇护,充足之后援!”
“更重要的,”他声音提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是港口的灵纹网络,已成功实现自主运转!它不再完全依赖‘星炬一号’平台的内核供能,拥有了独立的防护、循环、通信与基础维护能力!这意味着,即便平台暂时失能,港口也能独立运转相当时间;意味着,我们在这片死寂的无尽星海中,真正拥有了一片可以喘息、可以立足、可以仰望更深星空的‘自留地’!”
大厅内响起低沉而克制的掌声,每个人的眼中都闪铄着激动的光芒。他们亲手从无到有,在这片连星光都吝啬的荒芜之地,创建起了文明的支点。这份成就感,远比任何奖赏都更厚重。
“当然,一期完工,仅是开始。”石崮话锋一转,恢复了工程师的务实,“港口内部尚为空壳,二期功能填充任重道远;外部防护虽成,仍需长期维护监测;自持能力更是薄弱,远未达到真正的‘永久’标准。前路,依旧漫长且艰险。”
“但,”他握紧拳头,重重捶在胸口,“我们已证明了,事在人为!星海虽险,难阻我辈求索之心;规则虽乱,不敌我宗智慧之力!今日之港,便是明日远征之基!愿我等同门,无论去留,皆以此港为傲,以此为念,共赴大道!”
“共赴大道!”众人齐声低喝,声浪不大,却凝聚着一股穿透虚空的决心。
仪式结束,港口各项工作迅速回归正轨。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负责港口外围环境持续监测的小型探测队,带回了令人惊喜的发现。
这支由三名精通勘探的理工学院弟子和两名战备部护卫组成的队伍,驾驶着经过改装的、小型化的“星梭探测器”,在过去一个月里,以“星炬港”为中心,对半径五千里的球形局域进行了系统性的网格化扫描。他们的任务原本只是评估港口周边安全环境,绘制详细的空间地形图,并查找潜在的、可用于港口扩建或资源补给的“稳定局域”。
结果,超出了预期。
“石组长,周师兄,请看这里。”探测队的负责人,一位名叫李岩的年轻弟子,在主控舱的星图台前调出了最新的勘探合成图。星图上,代表“星炬港”的绿色光点周围,被清淅地标注出了数个特殊的符号。
“首先,是在这个方位,距离港口约一千二百里处。”李岩指向一个被标记为淡金色矿镐符号的局域,“我们确认了一处‘星尘晶簇’的富集地,规模比平台最初发现的那一处大了至少五倍!晶簇纯度更高,伴生的惰性规则尘埃也更少。初步估算,其储量足以支撑港口现有能耗规模运行数十年,如果未来创建初步的提纯作坊,甚至有望作为特种材料补充回运宗门。”
石崮和周平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喜色。星尘晶簇不仅是优良的防护与缓冲材料,其特殊的能量性质更是深空技术研发的关键。一处大型富集地的发现,对港口的长期运行和宗门技术发展,都是重大的利好消息。
“其次,是在这几个点。”李岩又指向星图上几个分布在不同方向、被标记为蓝色旋涡状符号的位置,“我们探测到多处‘空间背景曲率’异常平缓、规则扰动显著低于周边平均水平的局域。这些区域范围不大,直径通常在百里以内,但内部空间结构异常稳定,几乎检测不到自然产生的规则湍流或微引力畸变。我们暂时将其命名为‘宁静涡点’。”
“宁静涡点?”周平若有所思,“是天然形成的空间‘避风港’?”
“更准确说,是‘褶皱’。”李岩解释道,“根据陈院长和数院团队传回的模型推演,无尽星海并非绝对平坦,其空间结构本身存在着极其宏大而细微的‘褶皱’与‘凹陷’。这些‘宁静涡点’,很可能就是某个巨大空间褶皱相对平缓的‘谷底’或‘节点’。物质稀薄,能量惰性,规则扰动因褶皱结构的‘引力阱’效应而被部分屏蔽或吸收,从而形成了这种局部的、相对稳定的环境。”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兴奋:“这种环境,对于港口来说意义非凡!我们可以考虑在这些‘涡点’附近创建辅助的观测站、小型物资缓存点,甚至……未来技术成熟后,或许可以利用这种天然的稳定空间结构,尝试建造低功耗的‘空间锚’或进行某些对环境稳定性要求极高的精密实验!”
石崮的目光紧紧盯着星图上那几个蓝色符号,脑中飞快地闪过诸多可能性。天然的稳定空间节点……这确实是意料之外的发现,其价值或许不亚于星尘晶簇聚集地。它不仅意味着更多的安全局域和潜在的拓展空间,更可能为理解无尽星海的空间本质,以及未来开发更高效的航行或定位技术,提供绝佳的天然实验室。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李岩补充道,调出了另一组频谱分析图,“在对‘宁静涡点’进行深度扫描时,我们的捕捉到了一种极其微弱、但特征一致的‘背景辐射馀波’。其频谱特征,与苏婉师姐团队正在研究的‘本源灵波’有某些……似是而非的相似之处。不是信号,更象是那种规则波动经过极度衰减、弥散后,残留的环境‘印记’。”
这个发现让石崮和周平心中同时一动。与“本源灵波”特征相似的环境印记?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宁静涡点”的形成,是否与某种更高层级的、有规律的规则活动遗迹有关?还是说,这无尽星海本身,就弥漫着某种与“本源灵波”同源的、尚未被理解的规则背景?
“所有勘探数据,包括‘宁静涡点’的坐标、环境参数、以及那种特殊背景辐射的原始记录,必须以最高优先级传回宗门!”石崮立刻做出决断,“尤其是关于那种辐射印记的数据,要单独标注,直送苏婉师姐和陈院长处!”
他意识到,这些发现可能不仅仅关乎资源与安全,更可能触及星海更深层次的秘密,甚至与那遥不可及的星界道宫,存在着某种尚未被揭示的关联。
港口一期工程的辉煌完工,与周边勘探的意外惊喜,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星炬港”每一位建设者的心中。疲惫依旧,前路依旧漫长,但希望与发现的火种,在这片新生的钢铁之岛上,燃烧得更加明亮。
港口外,是永恒的死寂与危险。港口内,灵纹稳定流转,灯火通明,人员穿梭忙碌,开始为二期工程进行准备。一座功能完善的仓库正在规划,一个小型的星尘晶簇粗提炼工作坊的图纸已经摆上了案头,对“宁静涡点”的进一步研究计划也在蕴酿。
这里,不再只是前哨,而是家园的延伸,是探索的支点,是理性与勇气在星海中刻下的、越来越深的印记。
当“寻道者号”装载着轮换人员与首批星海勘探的珍贵数据,再次启程,踏上归途时,石崮与周平并肩站在“寻道者号”主控舱巨大的观测窗前,看着那点银光逐逐渐融入黑暗。
“周师兄,”石崮望着窗外,忽然轻声问道,“你说,等‘界舟’造好,从这里出发,驶向宗主说的那个坐标……需要多久?”
周平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知。但宗主说过,路要一步一步走。港已立,便是走了扎实的一步。接下来,就看北麓那边,墨长老他们,能将新的界舟,造成何等模样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立。
星炬港的灯光,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中,倔强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们来了。并且,我们将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