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的万寿节渐近,圆明园各宫都添了几分忙碌。
清凉殿内,颂芝正捧着一匹湖水蓝的杭绸,小心翼翼地在年世兰身上比量:“小主您瞧,这料子上织的缠枝牡丹,配您的肤色再合适不过。”
年世兰对着铜镜转了半圈,指尖抚过衣襟上的暗纹。
这料子是她让人典当了最后一支赤金嵌宝的步摇换来的,针脚是她亲自盯着绣娘绣的,连领口的盘扣都选了最素净的珍珠扣——她知道,如今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张扬。
“皇上……心里总该还念着几分旧情吧?”她望着镜中自己,眉峰依旧锐利,只是眼角的细纹藏不住连日的焦虑。
颂芝忙着为她绾发,接口道:“小主风华正茂,当年在潜邸时,一首《秋江送别》让王爷赞叹了许久,皇上怎会忘了?”
提到那首诗,年世兰的眼神亮了亮。
她从不擅长那些扭捏的舞姿,当年能在潜邸一众女子中脱颖而出,靠的便是那股子不输男子的磊落,还有随口吟出的诗句里藏着的真性情。
“去把我那本《唐诗选》取来。”她忽然道,“万寿节宴上,歌舞定是少不了的,我便为皇上念首诗吧。”
颂芝愣了愣:“小主不准备……献支舞吗?”
“舞谁不会跳?”年世兰嗤笑一声,指尖敲着梳妆台
“皇上见多了那些柔媚身段,未必稀罕。”
“我偏要反其道而行,让他记起当年那个敢与他论诗的年世兰。”
她翻开诗集,目光落在那首《从军行》上。“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轻声念着,眼前竟浮现出哥哥年羹尧率军出征的背影。
若能借这首诗勾起皇上对年家战功的念及,再诉几句思念,或许……
“小主,”颂芝捧着个锦盒进来,“这是刚从首饰铺赎回来的点翠簪,配您这身衣裳正好。”
年世兰插上簪子,镜中的自己总算添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告诉膳房,今晚不必备我的饭了。”她深吸一口气,“我得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万不能在宴上出岔子。”
她知道,这是年家最后的机会。
父兄还在军中苦撑,她若不能在万寿节上挣回几分颜面,怕是连家信都要断了。
同一时刻,涵秋馆却是另一番景象。暖阁里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
安陵容斜倚在软榻上,看着锦绣正给六阿哥弘礼换尿布,雪松则在一旁逗着孩子笑,小阿哥被逗得咯咯直乐,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沾湿了围兜。
“你瞧他这模样,将来定是个爱笑的性子。”安陵容笑着递过块干净帕子,“快给小阿哥擦擦,仔细着凉。”
锦绣接过帕子,笑道:“娘娘您是没瞧见,方才小阿哥抓着奴婢的辫子不放,那力道,真像只小老虎。”
雪松也凑趣:“可不是嘛,太医说小阿哥比同龄的皇子壮实,将来定能文能武。”
安陵容听着这话,心里像揣了块暖玉。
她轻轻抚摸着弘礼柔软的胎发,这孩子是她的命根子。
前世她困在景仁宫,连只猫都护不住,如今却能看着儿子在暖阁里安稳酣睡,身边有贴心的人伺候。
母亲虽在京城不能入宫,却常有书信来报平安——这日子,已是她从前不敢想的圆满。
“前儿让你们给城中的母亲捎的人参,都备妥了?”她忽然问。
“回娘娘,早已包好让小海子送去了,还附了您亲手写的家信呢。”
雪松回道,“您放心,小海子说,年前定能送到。”
安陵容点点头,心中熨帖。
她待锦绣和雪松向来亲厚,从不以主子自居,有时夜里缝补小阿哥的衣裳,还会让两人陪着说说话。
在这深宫里,他们虽名分上是主仆,却早已胜似家人。
“对了,万寿节的贺礼备得如何了?”她忽然想起正事。
“回娘娘,按您的吩咐,让工匠把小阿哥的胎发嵌进了紫檀木的笔杆里,还刻了‘弘礼恭贺’四个字,瞧着既体面又贴心。”
锦绣说着,取来锦盒呈上。
安陵容打开一看,笔杆温润,胎发被水晶罩护着,透着几分精巧。“这样就好。”
她笑道,“不必太过张扬,心意到了就行。”
雪松却有些担忧:“娘娘,别的宫都在备金器玉器,咱们这礼物会不会太素净了?”
“素净才好。”安陵容轻轻晃了晃哄睡的摇篮,“皇上如今最厌奢靡,况且……”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明,“咱们只求安稳,不求拔尖。”
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开纷争,却不知晓,这后宫从来没有真正的中立之地。
碧桐书院里,崔槿汐正回禀着各宫的贺礼清单:“……涵秋馆送的是胎发笔,倒也算别致。”
甄嬛正抚摸着小腹,闻言淡淡道:“安陵容倒是越来越会藏拙了。”
而清凉殿内,年世兰还在反复背诵着那首《从军行》,每一个字都念得极重,仿佛要将满腔的焦灼与希冀都揉进诗句里。
雍正三年的万寿节近了,宫里的风都带着股躁动。
几位低阶嫔妃正凑着说话,手里的绣绷上绷着寿字纹样,针脚却歪歪扭扭。
“听说今年万寿宴设在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皇上要携后妃同庆呢!”
常在李氏捏着绣花针,声音压得低低的,眼里却闪着光,“咱们要是能在宴上露个脸,哪怕只是给皇上剥瓣橘子,也强过在这宫里熬日子。”
“露脸?”旁边的答应张氏嗤笑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就你那绣工,怕是连寿字都绣不周正,还想给皇上剥橘子?”
“先想想怎么过了内务府的筛子吧——听说今年宴席的位次,是按去年的份例排的,咱们这些没份例的,能不能进殿都是个问题。”
李氏脸一红,攥紧了丝线:“那也不能坐着等死啊。”
“我昨儿托人给皇上的近侍太监塞了个荷包,他说皇上近来爱听江南小曲,我正学着呢。”
“学小曲?”张氏挑眉,“你忘了去年那个唱小曲的答应了?”
“因着跑了调,被皇上罚去守陵了。”
“要我说,不如实在些,我舅父在江南采办了些新茶,我打算托人送进养心殿,不求皇上记得,好歹留个念想。”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嬷嬷。“都杵着做什么?”
嬷嬷扫了眼散落的绣绷,“皇后娘娘说了,万寿宴上的瓜果要去核雕花,你们几个手巧的,跟我去御膳房学着做。”
“做得好,自有你们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李氏眼睛一亮,忙应声:“奴才去!”张氏也跟着起身,悄悄把茶包往袖里塞了塞——管它什么法子,总得搏一搏,这深宫的日子,守是守不出头的。
廊下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过,绣绷上的寿字还缺最后一笔,却已被匆匆收起。
谁都知道,这万寿宴是场无声的较量,哪怕只是给皇上递块帕子,也得抢破头——在这宫里,露脸的机会,比金子还金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