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工笔向来是胜者的笔墨,最终结局如何,眼下谁也说不清。
至少此刻的年世兰,还掀不起足以改写局面的风浪。
可她既已定下目标,便如换了个人般,先前的颓唐一扫而空。
她心里清楚,年家尚未彻底败落,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得搏一搏——或是再挣回几分圣宠,或是能求得一子半女,总能为自己、为年家留条后路。
这份忐忑与希冀交织的心绪,倒成了催她振作的动力。
每日晨起,她不再赖在榻上,而是让颂芝为她梳起利落的发髻,换上素净却不失体面的旗装,对着铜镜细细描眉。
只是那描到一半的眉峰,总会不自觉地蹙起——她知道,甄嬛绝非易与之辈。
同一时刻,碧桐书院的暖阁里,正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甄嬛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罗汉床上,小腹已微微隆起,像揣着个温热的小团子。
崔槿汐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件银鼠坎肩,轻声道:“主子,温太医已在外面候着了,可要传进来?”
甄嬛点点头,指尖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偶尔传来的胎动,总让她心头泛起柔软的暖意:“让他进来吧。”
温实初提着药箱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臣温实初,给莞嫔娘娘请安。”
“温太医免礼。”甄嬛抬了抬手,“劳烦你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只是这胎已五个多月,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想请你再仔细瞧瞧。”
温实初应了声“是”,取出脉枕放在小几上。甄嬛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目光里带着几分期待,又有几分紧张。
崔槿汐在一旁侍立,屏着呼吸,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静了些。
片刻后,温实初收回手指,躬身道:“回娘娘,脉象沉稳有力,胎气安稳得很。”
“看这脉象跳动力道,臣斗胆揣测,怕是位小皇子。”
“小皇子?”甄嬛的眼睛瞬间亮了,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温太医确定?”
“臣不敢打包票,但依脉理看,十有八九是了。”
温实初说得谨慎,“娘娘安心养胎便是,切不可因一时欢喜动了胎气。”
“我晓得的。”甄嬛笑着点头,指尖在小腹上轻轻画着圈。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槿汐,取些银两来,赏温太医。”
“娘娘客气了。”温实初忙推辞,“为娘娘和龙裔效劳,是臣的本分。”
“臣这就再开个安胎的方子,娘娘按方服用,万无一失。”
送走温实初,崔槿汐笑着凑过来:“主子,这下可放心了吧?”
“小皇子啊,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是啊,有福气才好。”甄嬛的笑意里添了几分感慨,“你看谨妃那边,有六阿哥在,腰杆都挺得直些。”
我这胎若是个阿哥,往后……”她没说下去,可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
崔槿汐何等通透,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却轻声劝道:“主子,眼下最重要的是平安诞下小阿哥。”
“那位置太远,且不说有皇后娘娘在前,还有其他阿哥虎视眈眈,咱们一步一步来才稳妥。”
甄嬛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腕间的玉镯——那是皇上前些日子赏的,说是沉香碾成粉嵌进去的,能安神。
“我知道急不得,可人心总是向上的,不是吗?”
她望向窗外,碧桐书院的银杏叶落了满地,金灿灿的像铺了层碎金,“当年初入宫时,谁能想到我会有今日?”
“若真有机会,我这腹中的孩子,为何不能争一争?”
正说着,小允子端着一碗冰糖炖燕窝进来:“小主,刚炖好的,您趁热喝。”
甄嬛接过燕窝,舀了一勺慢慢品着,忽然想起什么,对崔槿汐道:“去库房取两匹云锦,送些给谨妃。”
“就说我身子不适,多谢她前几日派人送来的安胎药。”
崔槿汐应道:“是。只是……谨妃娘娘那边,真要走得这么近?”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甄嬛放下玉勺,目光沉静。
“安陵容如今是谨妃,有六阿哥傍身,在皇上跟前也有几分体面。”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帮衬着,总比被人各个击破强。”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让人盯着清凉殿那边,年嫔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听小厨房的人说,年嫔这几日倒是安分,每日只在殿里抄经,连门都少出。”
崔槿汐回道,“只是听说……她让人把库房里最后几件首饰都当了,换了些上好的料子,说是要做件新衣裳,赶在皇上万寿节前呈上去。”
甄嬛闻言,轻轻勾了勾唇角:“她倒还没放弃。”
“只是这圣心,哪是一件衣裳就能焐热的?”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复宠?”甄嬛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寒意。
“她也太天真了。皇上心里的秤,可比谁都准。”
“年羹尧的贡品断了月余,朝中早有风声,她还以为凭个衣裳就能挽回什么?”
她舀起一勺燕窝,玉勺在碗中轻轻搅动:“不过是剥夺个封号,贬为嫔位,这可满足不了我的心思。”
“年世兰欠我的,欠胧月的,岂是这点惩处就能抵消的?”
崔槿汐心中一凛,轻声道:“主子的意思是……”
“年氏一族盘根错节,年羹尧手握兵权,皇上暂且不动他们,不过是怕打草惊蛇。”
甄嬛的目光锐利如锋,“可这并不代表,他们能一直安稳下去。”
“我这胎若是能顺利诞下阿哥,便是最好的筹码。”
“到那时,年家的账,该一笔一笔好好算了。”
正说着,小允子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黄绸包袱:“小主,这是内务府刚送来的,说是皇上赏的赤金长命锁,给小阿哥预备的。”
打开一看,锁身雕着“长命百岁”四个篆字,边角镶着细小的珍珠,在烛火下闪着温润的光。
甄嬛拿起长命锁,指尖触到冰凉的金质,忽然想起胧月出生时,皇上也赏过类似的物件,只是那时胧月孱弱,她连碰都不敢用力。
“替我收好吧。”她将长命锁放回包袱,“告诉苏培盛,谢皇上恩典。”
小允子退下后,崔槿汐轻声道:“皇上这是看重小阿哥呢,主子该宽心了。”
“宽心是自然的,”甄嬛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年世兰那个人,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以为换件衣裳就能重回皇上身边?太可笑了。”
她忽然转向崔槿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让人盯着年府,若有什么异动,立刻来回我。”
“还有,年羹尧在朝中的那些党羽,也让温实初借着给他们家眷诊脉的由头,多留意些动静。”
“奴才这就去安排。”崔槿汐应声要退,却被甄嬛叫住。
“等等,”甄嬛道,“万寿节快到了,按规矩各宫都要进献贺礼。”
“你让人准备些寻常的玩意儿,别太扎眼。咱们如今,得藏拙。”
崔槿汐会意:“奴才明白,主子是想让年嫔先蹦跶着?”
“她爱蹦跶,就让她蹦跶。”甄嬛重新拿起玉勺,舀了一口冰糖炖燕窝,“跳得越高,摔得越重。等我这阿哥落地,她年世兰,还有整个年家,且等着瞧吧。”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碧桐书院的灯一盏盏亮起,映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
崔槿汐看着自家主子沉静的侧脸,知道那看似温和的眉眼间,早已布好了一张无形的网,只等着猎物一步步走进来。
这深宫的夜,向来漫长。
但对甄嬛而言,只要能等到腹中孩儿平安降生,再长的夜,她也能熬得过去。
至于年氏一族的结局,不过是迟早的事——她有的是耐心,慢慢等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