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楚西境,黑风隘口。
风里裹着铁锈和焦土的味道,还有一种更刺鼻的、象是烧焦的糖混合着腐烂血肉的甜腻腥气——那是“星瘴”,议会投放的毒瘴,不仅蚀灵,更蚀人心智。隘口那曾经高耸的、铭刻着玄楚腾龙纹的城墙,如今象是被巨兽啃噬过,残破不堪。墙体上凝结着暗紫色的、仿佛有生命的苔藓,正随着星瘴的流动微微搏动,如同溃烂伤口上滋生的菌毯。
石虎拄着他那柄门板宽的“裂地”巨斧,站在一段坍塌的垛口后。玄铁重甲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斩痕和腐蚀出的坑洼,左肩甲碎了一块,露出下面被军医草草包扎、仍不断渗出暗紫色污血的伤口。他脸上混杂着干涸的血痂、汗水和几天没洗的油污,一双虎目因缺乏睡眠和过度杀戮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却依旧死死盯着隘口外那片如同铺了一层流动火炭的平原——大炎赤焰军的主力,以及那些被星辰之力驱使、眼神空洞、动作却异常迅猛的北荒蛮骑,正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更远处,几座宛如移动山岳、表面镶崁着巨大星核、散发着不祥灵压的攻城法器,正缓缓调整着角度,其上古朴而狰狞的符文次第亮起,显然下一轮毁灭性的轰击即将到来。
“他娘的……没完没了……”石虎啐出一口带着沙子和血丝的唾沫,声音嘶哑得象是破风箱,“第七次了!这帮杂碎是打算把老子耗死在这儿!”
一名脸上带着烫伤、骼膊胡乱缠着染血布条的校尉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东侧烽火台彻底塌了!里面的弟兄……连人带烽火一起被埋了!西边的灵能拒马阵能量内核过载,已经冒黑烟了,最多……最多再撑半柱香!”
石虎拳头猛地攥紧,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放弃外围据点,收缩兵力死守这最后一道门户,是他和陛下、苏相共同定下的策略,用人命和空间换时间。但敌人的数量和质量都远超预估,尤其是那无孔不入的星瘴,不仅让将士们灵力运转滞涩,更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们的意志。他已经处置了好几个因心神失守而发狂攻击同袍的士兵。
“告诉还能喘气的!”石虎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尽管每一声都牵动着肺腑的伤势,“给老子钉死在位置上!身后就是老家!想想你们婆娘娃儿的热炕头!想想皇城里陛下和苏相还在想法子!谁他娘的敢后退一步,老子先劈了他,再下去跟他祖宗赔罪!”
“是!将军!”校尉红着眼睛,嘶哑应命,转身跟跄着冲向摇摇欲坠的防线。
石虎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阵阵眩晕。他体内的土系罡气早已枯竭,补充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消耗。这该死的星瘴,连天地灵气都污染了,修炼恢复如同饮鸩止渴。他抬头望了一眼灰暗压抑、仿佛随时会塌下来的天空,心中无声地咆哮:
‘陛下……苏明……你们到底……找到那条生路了没有?老石我……快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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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楚皇城,文华殿。
这里的压抑与西境的惨烈是两种形态。空气凝滞,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苏明手指无意识、越来越快敲击紫檀木桌面的凌乱声响。
巨大的沙盘上,代表西境黑风隘口局域的模型,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赤红色小旗复盖,如同一个不断渗血的伤口,触目惊心。另一侧,像征落星坡的暗紫色局域仍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张,像滴入清水中的浓墨,污染着周边的一切灵机脉络。
骆明刚刚汇报完西境传来的最后一道求援讯息——不是通过传讯玉符,而是由一名燃烧了本命神魂、才将一缕残念送回的聆风阁死士带来的。那残念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隘口将破……速援……或……收尸……”
苏明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脸色比窗外阴沉的天色还要灰败。他手中捏着一支普通的狼毫笔,笔杆已被他无意识的力量捏出细微的裂纹。脑海中,应急灵库那见底的储备清单、各地雪片般飞来的求援文书、以及朝堂上那些开始闪铄不定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旋转。心力交瘁,暗伤迭起,他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也在被无形的星瘴侵蚀。
“皇城内,还能抽调多少修士?哪怕只是筑基期,能撑起一道阵法也行。”苏明睁开眼,看向骆明,声音干涩得象是砂纸摩擦。
骆明艰难地摇头,嘴唇翕动:“能战且可靠的……不足两百。大多需要维持皇城内核阵法运转,防范议会暗桩和可能渗透进来的星骸兽。若强行抽调,皇城内部一旦生乱,阵法失衡……”后果,他不敢说下去。
苏明岂会不知?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感觉那日强行催动精神、稳定人心所留下的隐患又在蠢蠢欲动。
“丞相,”骆明尤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或许……可以再向雪域……”
苏明缓缓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凌雪公主上次冒险前来,已是雪帝顶着议会巨大压力,默许的极限。如今议会盯得更紧,雪域内部也非铁板一块……远水,解不了近渴。”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况且,陛下……陛下那边更需要时间。”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唯一的“好消息”似乎是议会驿馆那边依旧安静,苍玄议长每日只是品茶观星,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但这种安静,反而更象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死寂。
就在这时,内殿的帘幕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楚玄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常服,身形比前几日更显清瘦,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得如同普通人。但那双眼睛,却不再象之前那般涣散无力,反而沉淀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深,仿佛两口古井,映不出光,却能吞噬一切光线。他手中依旧捻着一片玄雾草叶,只是那叶子边缘的枯黄中,那丝诡异的暗紫色纹路,似乎比前几日又清淅、鲜活了一丝,如同有生命的血管在微微搏动。
“陛下!”苏明和骆明连忙起身。
楚玄摆了摆手,步履略显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到沙盘前,目光落在西境那片刺眼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红色局域上,久久不语。
“陛下,西境……”苏明刚要硬着头皮汇报,却被楚玄抬手打断。
“朕听到了。”楚玄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石虎,还能撑多久?”
苏明沉吟一瞬,据实以告,声音沉重:“若无变量,最多……两日。若敌军那几座‘星骸轰击塔’投入攻击……时间,可能更短。”
“两日……”楚玄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从西境那片血色移开,落在了落星坡那片不断扩大、几乎要与西境危机局域连成一片的暗紫色污迹上。“看来,有人是算准了时间,掐着点,不想给朕和玄楚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向苏明,眼神锐利:“抽调援军之事,不必再议。皇城是根,不能自乱。”
“可是陛下,西境万千将士……”骆明忍不住急道,声音带着哽咽。
“西境要救,但不是派兵去填那个无底洞,那是议会希望看到的。”楚玄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朕去落星坡的计划,不变。”
“陛下!”苏明脸色骤变,几乎要上前抓住楚玄的衣袖,“此刻落星坡比西境更加凶险万分!那寂灭残魂吸收了您的部分道基本源,如今只怕更强更暴戾!您此刻前去,无异于……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西境危在旦夕,您若离开,人心……”
“正因西境危在旦夕,朕才必须去!”楚玄转过身,直视苏明和骆明,他摊开手掌,掌心那片玄雾草叶上,暗紫色纹路与混沌云纹诡异交织,散发出一种矛盾而令人不安的气息,“你们看。”
他略微催动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新生意蕴的混沌之力注入叶片。只见那暗紫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如同细小的毒蛇般蠕动,竟开始更加迅速地吞噬叶片本身蕴含的混沌生机,但吞噬之后,并未单纯壮大自身,反而在叶片内核,转化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更加精纯凝练的灰色气流,反过来滋养着那看似萎靡的混沌云纹!虽然转化效率依旧低得令人发指,且对叶片本身造成不可逆的损耗,但这“寂灭生混沌”的过程,确实在发生,并且比之前更明显!
“这是……”苏明瞳孔剧烈收缩,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危险而又蕴含着一丝诡异生机的道韵。
“寂灭生混沌,否极泰来。”楚玄缓缓道,眼中闪铄着冷静而近乎疯狂的光芒,“朕的道基灵性,在主动引导、加速这个过程。虽然凶险,但这或许是唯一能快速恢复力量,甚至……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途径。落星坡,是绝地,也是朕目前唯一的‘生门’。”
他收起叶片,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西境需要的是时间,而朕,去落星坡,就是为了抢时间!若能成功,不仅能解决朕的道基之患,或许还能找到反制那寂灭残魂、甚至撬动星辰墓场布局的方法!届时,西境之围,或可不攻自破!”
“若……失败呢?”骆明声音发颤,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不敢想的问题。
楚玄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与决绝:“若失败,无非是早一步与玄楚共存亡。躲在皇城,看着疆土寸寸沦陷,子民哀嚎,不过是慢性死亡。”
他看向苏明,目光深沉:“苏明,朕离开后,皇城与西境,就交给你和石虎了。稳住防线,拖延时间。必要时……可执行‘暗河’计划,不必有任何尤豫。”
苏明身体剧震,他看着楚玄那双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某种信念火焰的眼睛,知道陛下心意已决。这不是冲动,而是基于对自身道基和当前绝望局势的冷酷计算后,做出的最极端、也可能是唯一存在胜机的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担忧、恐惧和劝阻,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决绝的颤音:“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与皇城共存亡!”
楚玄点头,目光转向殿外那片阴沉得令人窒息的天色:“给朕准备一下,要快。另外……让林风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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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一身轻甲沾染着风尘与淡淡星瘴气息的林风快步走入殿内。他刚从靠近落星坡的前沿侦察点冒险返回,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坚毅。
“陛下。”林风单膝跪地,声音沉稳。
“起来说话。”楚玄虚扶一下,直接问道,“落星坡内核局域,最近可有异动?尤其是……与朕道基,与那寂灭之气相关的。”
林风起身,略一思索,语气肯定:“有!根据属下和聆风阁弟兄们冒死靠近观察,那内核局域的寂灭之气,在陛下道基被夺后,确实变得更加活跃、暴戾,但也……似乎变得更加‘混乱’和‘内耗’。属下感知到数次短暂的、与陛下同源但充满疯狂吞噬意味的波动,与那残魂本身更加古老阴冷的意识相互冲撞、撕扯。昨日更有探子回报,在内核局域边缘,发现了几具刚刚死去的、穿着古老服饰的‘人形怪物’尸体,死状……极其惨烈,象是被某种力量从内部强行撕裂、吸干,尸体上残留的寂灭之气虽精纯,却缺乏那种被完全‘操控’的秩序感。”
楚玄眼中精光一闪:“果然如此……那残魂吞噬朕的道基本源,也并非全无代价。混沌之道,岂是那么容易消化的?它自身恐怕也陷入了混乱与内耗!这,就是朕的机会!”
这印证了他的猜测。落星坡并非铁板一块,那寂灭残魂与他的混沌道基,正在其内部进行着激烈的争斗,互相吞噬,互相污染!
“林风,”楚玄沉声道,目光如炬,“朕欲亲赴落星坡,需要一个熟悉路径、能应对寂灭之气侵蚀,并且能在关键时刻,以你之气运感知与清心术,助朕一臂之力的向导与护道。你,可愿再随朕同行?”
林风没有丝毫尤豫,再次单膝跪地,斩钉截铁,声音掷地有声:“属下万死不辞!愿为陛下前驱,踏破黄泉,亦无所惧!”他体内的混沌道基继承虽浅,但对寂灭之气的抗性远超常人,更重要的是,他的忠诚与信念,是楚玄此刻不可或缺的力量。
“好!”楚玄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时间紧迫,我们即刻出发。此行九死一生,但若成功……”
他没有说完,但林风已然明白,重重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到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的惊呼。一名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盔甲破碎的玄甲军传令兵,被两名侍卫半拖半架着冲了进来。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已经布满裂纹、灵光几乎彻底熄灭的留影玉符。
“陛……陛下!丞相!黑风……黑风隘口……”传令兵气息奄奄,眼耳口鼻都在不断渗出黑血,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将玉符高高举起,“石将军……让末将……务必……亲手交给……陛下……啊啊啊——!”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僵,最后一点生机断绝,头颅无力垂下。
那枚留影玉符被骆明颤斗着接过,注入微薄灵力激活。
一段极其模糊、摇晃、充斥着喊杀声、爆炸声和绝望嘶吼的影象投射出来——正是黑风隘口最后时刻的画面!城墙在巨大的星骸轰击塔的光芒中崩塌,赤潮般的敌军汹涌而入!石虎浑身浴血,如同疯虎,挥舞着裂地巨斧在敌群中咆哮冲杀,每一次挥斧都带起一片血雨,但身影却不断被更多的敌军淹没……影象最后,定格在石虎回头望向皇城方向,那混杂着无尽不甘、决绝与一丝沉重托付的赤红眼神,以及一声仿佛能穿透时空、震碎魂魄的咆哮:
“陛下——!玄楚——拜托了——!!!”
影象戛然而止,玉符彻底碎裂,化作齑粉。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苏明身体晃了晃,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脸色煞白。骆明死死咬住嘴唇,鲜血从齿缝渗出。林风拳头紧握,指甲深陷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
楚玄静静地看着那消散的影象光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混沌初开、星辰崩灭、万物归墟的景象在疯狂轮转、沉淀。他缓缓抬起手,将掌心那片边缘带着妖异暗紫纹路的玄雾草叶,紧紧攥住,叶片在他掌心化为齑粉,那丝新生的混沌气流融入他体内。
他转身,不再看那消散的光影,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冰封灵魂的寒意与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风暴:
“走吧。”
“去落星坡。”
皇城的阴霾,西境沦陷的烽火,议会的冷笑,寂灭的低语……所有的线,所有的希望与绝望,似乎都将在那片被上古仙魔之血浸透、被万古寂灭笼罩的诅咒之地,交织、碰撞,决出一个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