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清晨,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仿佛预示着今日朝会的不平静。午门外,等候入朝的文武百官早已聚集,不同于往日的肃穆低语,今日的氛围格外诡异。人人面色凝重,眼神交错间带着难以言喻的揣测与不安。昨夜刑部、大理寺关于“漱玉轩火灾疑为人为纵火,发现凶器碎片与血迹”的风声,如同长了翅膀,早已在各大府邸间悄然传开。一位亲王可能死于谋杀,这本身就足以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更何况其中似乎还牵扯着更深的阴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与躁动。
钟鼓齐鸣,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百官按品级鱼贯而入,踏上通往含元殿的漫长御道。今日,连步履声似乎都带着几分沉重与迟疑。
含元殿内,鎏金蟠龙柱巍然耸立,御座高踞丹墀之上,在略显昏暗的天光下更显威严而疏离。萧景琰端坐龙椅,冕旒垂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俯瞰着下方如潮水般涌入、继而按班肃立的臣子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或隐晦或直接的视线,正小心翼翼地试图穿透冕旒,窥探他此刻的心绪。
山呼万岁,声浪依旧,却少了往日的整饬,多了几分虚浮。
例行的政务奏报,进行得心不在焉。几位尚书汇报春耕、漕运、边关换防等事,萧景琰或简略批示,或交由部议,处理得干净利落,但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些例行公事上。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等着那根引信被点燃。
果然,当户部尚书陈文举奏罢今年第一批盐税入库情况,退回班列后,短暂的冷场被打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以刚直敢言着称的官员,手持玉笏,大步出列。他名叫严律,是沈砚清暗中安排的人选之一。
“陛下!臣严律,有本冒死启奏!” 严律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义愤填膺的激昂,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讲。” 萧景琰声音平淡。
“陛下!” 严律高举玉笏,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朗声道,“自陛下推行反腐新政,涤荡乾坤,臣等无不欢欣鼓舞,以为朝政清明可期!然,新政推行之际,江南吴江便突发县令满门灭绝之血案,至今未破,凶徒逍遥法外,百姓议论纷纷,已损朝廷威严!而今,祸不单行,宫闱重地,竟又起滔天大火,六王爷……不幸罹难,尸骨成灰!更令人发指的是,刑部大理寺已初步断定,此乃人为纵火,且有凶器、血迹遗留!”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痛激烈:“江南血案未破,皇宫又发惨案,一位亲王死于非命!此两案接踵而至,岂是巧合?臣夜不能寐,思之悚然!此等大案要案,绝非寻常盗匪或意外所能解释,其后必有惊天阴谋,有巨奸大恶,潜伏于朝堂内外,觊觎社稷,祸乱天下!若不能以雷霆万钧之力,彻查到底,揪出元凶,何以告慰冤魂?何以安定民心?何以彰显朝廷法度?又何以让陛下新政,不被奸人所趁,半途而废?!”
严律这番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不少官员脸色剧变,交头接耳之声嗡嗡响起。直接将江南血案与皇宫大火并案联想,并上升到“巨奸祸国”、“阴谋动摇社稷”的高度,这指控的力度,远超众人预期。
“陛下!” 又一名御史出列,附和道,“严大人所言极是!两案悬而未决,朝野人心惶惶,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等恳请陛下,痛下决心,成立特别司衙,专责侦办此连环大案!赋予其临机专断之权,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官职高低,皆可调查审讯,务求水落石出,涤荡妖氛!”
“臣附议!”
“臣也附议!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接连又有几名都察院御史和部分中间派、少壮派官员出列支持,声音此起彼伏,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声浪。显然,沈砚清事先的沟通与运作起到了效果。
然而,反对的声音来得同样迅速而猛烈。
“荒谬!” 一声冷喝响起,内阁次辅,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臣,持笏出列。他面色沉凝,目光扫过严律等人,“严御史,尔等身为言官,风闻奏事,也需有凭有据!江南血案与宫中火灾,地域不同,情由各异,岂可因发生时间相近,便强行并案,臆测为连环阴谋?此等言论,除了徒增恐慌,扰乱朝纲,于查案有何益处?”
“次辅大人!” 严律毫不退缩,“下官并非臆测!两案皆发生在陛下推行新政的关键时刻,皆手段残忍,影响恶劣,且至今线索渺茫,破案艰难。此等非常情状,难道不应以非常视角审视?若拘泥于常理,坐视案犯逍遥,才是真正的失职!”
“哼,非常视角?” 另一名身着绯袍、面色红润的官员嗤笑一声,他是礼部右侍郎,与内阁首辅李辅国关系密切,“严御史所谓的非常视角,便是要成立一个权力凌驾于刑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之上的‘特别司衙’?还要有‘无论涉及何人,皆可调查’之权?此乃何意?莫非信不过朝廷现有法司?还是想借此构陷忠良,行党同伐异之实?此例一开,朝堂岂有宁日?律法尊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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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就相当重了,直接扣上了“构陷忠良”、“党同伐异”的帽子。支持严律的官员顿时怒目而视。
“王侍郎!你此话何意?清查大案,揪出真凶,便是构陷忠良?那依你之见,难道对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就听之任之,敷衍了事吗?” 一名年轻的兵部郎中梗着脖子反驳。
“查案自然要查!但需按律法章程,由有司各尽其责!岂能随意设立权柄过重、缺乏制衡之机构?此乃取乱之道!” 王侍郎寸步不让。
“现有有司若真有能耐,何至于两案悬而未决?六王爷又何以惨死宫中?!”
“你……你这是诽谤朝廷大员!尸位素餐之论!”
“够了!”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断喝响起,内阁首辅李辅国终于出列。他脸色不太好看,目光先严厉地扫过争吵的双方,最后望向御座,躬身道:“陛下,朝堂之上,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萧景琰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首辅有何高见?”
李辅国沉声道:“老臣以为,江南血案、宫中火灾,确需全力侦办,给天下一个交代。然,成立所谓‘特别司衙’,权力过大,易生弊端,且易引发朝臣不安,恐非上策。不若由陛下下旨,严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限期破案,三司之间加强协同,并由陛下时时督问,如此,既可显陛下重视,又不违朝廷体制,方为稳妥。”
老成持重,四平八稳,既表达了重视,又否定了激进的改革方案,试图将事情拉回原有的官僚轨道。这是典型的保守派思维。
萧景琰还未表态,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悲痛与沉重:
“陛下,臣弟……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八王爷萧景明,不知何时已从宗室班列中走出,来到丹墀之下。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色常服,眼圈微红,面容带着清晰的倦怠与哀戚,与昨日在御书房时的“沉痛克制”相比,更多了几分真情流露的憔悴。三王爷萧景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脸色依旧难看,眼睛红肿,似乎还未从打击中恢复,但看向萧景明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萧景明手持玉笏,深深一揖,声音沙哑:“陛下,诸位大人。六哥惨死,为人弟者,五内俱焚,恨不能以身代之。方才听诸位大人争议如何查案,臣弟本不该置喙朝政,然……想到六哥死状之惨,凶手之猖獗,臣弟实难缄默。”
他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语气转为一种带着愤懑的坚定:“六哥乃天潢贵胄,陛下皇叔,竟在宫禁之内,遭此毒手!此不独是我萧氏家门之不幸,更是对大晟国体、对陛下天威的赤裸挑衅!若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严惩不贷,我皇室颜面何存?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我大晟?”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个人悲痛上升到了皇室尊严与国家体面的高度,立刻引起了众多宗室成员和一部分保守派官员的共鸣,纷纷点头。
萧景明继续道:“因此,对于彻查此案,臣弟举双手赞成!无论用何种方法,只要能查明真相,揪出真凶,臣弟都支持!” 他先表明了“坚决支持查案”的态度,然后话锋微妙一转,“然则,首辅大人所言,亦不无道理。朝廷自有法度,三司各司其职,若骤然设一权柄过重之新衙,恐确实易生流弊,且让兢兢业业于本职的官员寒心。”
他看向萧景琰,目光恳切:“陛下,臣弟有一折中之议。可否不设全新司衙,而是由陛下钦点一二重臣,如沈尚书、吴尚书等,组成一个临时‘督办小组’,总揽两案调查,协调三司资源,直接向陛下负责。如此,既加强了督办力度,显示了陛下决心,又未完全脱离现有体制,或可兼顾效率与稳妥。另外……”
他再次深深一揖:“臣弟已向宗正府呈请,为六哥操办一场法事,略尽兄弟之情,也安宗室之心。届时,恳请陛下,若能拨冗亲临,为六哥上一炷香,则更能彰显天家亲情,安抚人心,亦可向天下昭示,陛下对查明此案之决心,绝不容罪恶藏匿于皇室光辉之下!”
八王爷这一番发言,可谓滴水不漏,高明之极。他先是站在“苦主家属”和“维护皇室朝廷尊严”的立场上,强烈支持查案,赢得了道义高地。然后,看似折中,实则委婉地否定了设立拥有超然权力的“特别调查司”的激进方案,提出了一个更温和、更易于被现有官僚体系接受的“督办小组”模式,这无疑迎合了李辅国等保守派的心思。最后,他以操办法事、邀请皇帝亲临为切入点,既表现了自己的“孝悌”和“顾全大局”,又将皇帝的关注点在一定程度上引导向“安抚宗室”、“彰显亲情”的层面,无形中可能分散对案件本身铁腕调查的注意力。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许多官员都在掂量八王爷这番话的分量。连之前激烈反对设立特别司衙的王侍郎等人,脸色也缓和了不少,觉得八王爷这个提议“更懂规矩”、“更顾全大局”。而严律等主张激进改革的人,则皱起了眉头,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八皇叔表演,心中冷笑。好一个八面玲珑的贤王!每一句话都站在“正确”的立场,每一个提议都看似“合理”且“稳妥”,实际上却是在巧妙地设置障碍,试图将调查控制在一个相对“温和”、“可控”的范围内。他提出皇帝亲临法事,更是高明的一步棋——皇帝若去,显得重亲情,可能弱化追凶的凌厉形象;若不去,则可能被诟病为冷漠,影响宗室人心。而且,法事人多眼杂,正是观察各方反应、甚至可能制造新事端的好机会。
“八皇叔所言,似有道理。” 萧景琰缓缓开口,冕旒轻晃,“然,朕以为,非常之事,当有非常之决断。江南血案、宫中火灾,非比寻常,若仍拘泥于旧制常法,恐难破坚冰。朕意已决!”
他声音陡然转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窃窃私语:
“即日起,成立‘江南宫闱连环重案特别调查司’,简称‘特查司’!由吏部尚书沈砚清总领,刑部尚书吴子枫、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副之,并调入宗正府宗正一员协同!特查司有临机专断之权,凡涉案人员,无论品级爵位,皆可传讯调查,若有确凿证据,经朕核准,即可先行缉拿!所需人员、钱粮,各部须全力配合,不得有误!限期三个月,必须给朕一个明确的交代!”
“陛下!三思啊!” 李辅国脸色一变,急声劝阻。
“陛下,此权过重,恐生祸端啊!” 王侍郎等人也急忙出列。
萧景琰目光如电,扫过他们:“祸端?真正的祸端,是让杀害朝廷命官、谋害皇室亲王的凶手逍遥法外!是让阴谋者潜伏于朕的眼皮底下,肆意妄为!朕授予特查司此权,便是要斩断一切掣肘,犁庭扫穴,彻查到底!谁若阻挠,或阳奉阴违,便以同谋论处!”
他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带着凛冽的杀意,让还想劝谏的人顿时噤若寒蝉。这位少年天子平北狄、肃贪腐的杀伐果断,早已深入人心,没人敢真的挑战他此刻的决心。
萧景明垂首而立,脸上依旧带着悲痛与顺从,只是在那无人看见的角度,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微光,似惋惜,似无奈,又似……别的什么。
萧景琰不再看他们,继续颁旨:“另,八皇叔所请为六王爷操办法事一事,准奏。着宗正府与礼部会同办理,务必庄重得体。法事之日,朕……会亲临致祭。” 他答应了,但将主导权从八王爷手中拿了过来,交给了宗正府和礼部。
“陛下圣明!” 八王爷萧景明躬身谢恩,姿态无可挑剔。
“此外,” 萧景琰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压力,“昨夜刑部已发出悬赏通告。朕在此重申,凡能提供线索,助朝廷破获此连环重案者,无论出身,赏千金,封官赐爵!若有知情不报,或包庇隐瞒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祸及家族!”
悬赏令正式在朝堂宣布,等于将压力扩散到了整个京城乃至天下。
“退朝!”
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这场充满了交锋、博弈与皇帝强力乾纲独断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皇极殿,许多人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萧景琰坐在御座上,没有立刻离开。他透过冕旒的珠串,看着鱼贯而出的臣子们,看着他们或凝重、或忧虑、或窃喜、或麻木的背影,看着三王爷萧景禹被内侍搀扶着、依旧失魂落魄地离去,看着八王爷萧景明与几位官员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恳切”而“沉重”……
他成功了。特查司成立了,权力拿到了,调查可以名正言顺、不受掣肘地深入进行。
但是,他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他清晰地感觉到,就在方才的朝堂之上,就在那些看似为了“查案方法”、“朝廷体制”而进行的争吵背后,一股潜藏已久、盘根错节的暗流,已经悄然显现。李辅国等保守派的掣肘,八王爷那高明而隐晦的“引导”,部分官员或明或暗的站队与试探……这一切都表明,朝堂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早已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渗透、分化。
裂痕,已经出现。
而他刚才的强硬手段,固然震慑了宵小,推动了调查,但也可能让这裂痕加深,让某些隐藏得更深的力量,变得更加警惕,甚至……更加危险。
真正的较量,或许从现在才真正开始。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躲在暗处的谋杀犯,可能还有盘踞在朝堂阴影中、牵扯着无数利益与关系的庞然大物。
萧景琰缓缓站起身,走下丹墀。靴底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他望向殿外阴沉的天色,眼神锐利如初。
“来吧,让朕看看,你们到底是谁。” 他低声自语,随即,大步走向殿外。风雨欲来,而他,已准备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