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不到,殿前军兵士穿戴齐整,到伙房用朝食。
萧弈过去时,竟见郭信已坐在当中,嘴里嚼着肉,含糊地打了招呼。
“来了。”
“陛下没给你赐个宅子吗?一天到晚在这。”
“赐了,但那宅子太大,待着冷清,哪有这里有热乎气?弟兄们说是吧?”
张满屯“嘿”了一声,笑道:“三郎若嫌自家宅院大,可以给俺住啊,俺不嫌冷清。”
郭信道:“你不在营里了,这里不就冷清了吗?”
萧弈坐下,捧过胡饼,道:“这么会说话,当着朝臣们怎不说?”
“说了,他们嫌我孟浪。”
“昨日五娘出宫来找过你,你不在,她就走了。”
“找我?”郭信道:“她怎会来找我?”
“为何不会?”
“我派人与她说过,这几日有正事要办,她为何到你营中寻我?”
萧弈道:“你还能去哪?”
“也是。”
“到冯公府上递了拜帖了?”
“递了,可门房说了,我老师近来不见客。”
“你自己想方设法,打探一下冯公常去何处,偶遇一番,表示你的诚意。”
“好,这个我擅长。”
忙过营务,萧弈找了辆马车,到宫门通报了姓名。
等了不多时,有仪驾缓缓而来。
宫娥们扶着郭馨下来,走到了萧弈面前。
她显然学了不少宫廷礼仪,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可一开口,又是少女的娇嗔。
“往日未见你这般殷勤,今日倒是来得爽利呢。”
“公主吩咐,岂敢怠慢?”
“你才没把我当公主。”郭馨瑶鼻微皱,道:“你还真是厉害。本以为半年未见,张婉已歇了给你做侍妾的心思,没想到我昨日问她,她竞还想跟你走,都不知你到底有甚好的。”
萧弈暗忖,那是因为自己跟张婉有秘密。
目光从郭馨清纯的面容上掠过,张婉款款上前,万福一礼。
“公主,我这便告辞了,还请公主照顾好自己。”
“我好舍不得你。”
郭馨拉过张婉的手,依依惜别。
萧弈看得出,她是真挚的,比周娥皇、李昭宁之间的友谊要真挚得多。
毕竟一不小心,也让张婉与她相处了快半年。
“公主放心。”张婉低声道:“我会照顾好萧郎。”
“我才不管他呢萧弈,你可不许欺负张婉,我会时常去看她的。”
到最后,郭馨背身抹了泪,匆匆上了仪驾回宫。
张婉也有些动容。
“走吧。”
“是,郎君。”
登上马车,张婉犹掀帘往外看了一眼。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御赐的观前街宅院。
宅院如今已简单收拾过,只是平时没有人住,依然显得冷清箫条。
穿过无人的院落,萧弈道:“使楚一趟,倒是意外,你不曾与郭五娘泄密吧?”
“郎君放心,妾身守口如瓶。”
“你在宫中,可知陛下对我是何态度?”
“妾身随侍五娘时,仅数睹天颜,陛下在五娘面前鲜少言及朝政,但曾数度提及郎君,初闻楚地传讯,言郎君于潭州失联,五娘当即嗔怪陛下,彼时陛下竟也十分懊恼,低头认错。妾身从未见堂堂天子能有这般模样,足见陛下对五娘抵犊情深。”
“后来呢?”
张婉又道:“后闻郎君消息,陛下颇喜,待见郎君奏请驱逐边镐,陛下持疏示于五娘,斥郎君“专会添乱’,言当以讨伐刘崇为要,此时无暇与南唐周旋,欲召郎君还朝。可等了半月,郎君主楚的捷报传来,陛下面上未置可否,只是有次喝得微醺,曾对五娘说过,“这竖子确是栋梁之材,可惜我的女儿太蛮横,将他吓跑了’。五娘很不高兴,便与陛下置了气,说她才不想嫁给郎君。”
萧弈琢磨着郭威这话里的意思。
想来,郭威知道张婉就在郭馨身边,那这句话该是对自己说的,打压中带着一点拉拢。
终究还是在为儿女考虑。
栋梁之材吗?
张婉还在继续低声说话,道:“恐怕,五娘自己亦未察觉,她与妾身提及郎君有多频繁,时而追忆郎君邺都护驾救命之恩,时而嗔怪郎君不识好歹,时而忧心郎君在楚地安危。郎君返京首日,她便欲相见,彼时郎君在宫门外候诏半个时辰,她亦在殿廊徘徊良久,欲作偶遇之态;次日天色未明即起,候着陛下召见郎君,终是空等;待郭三郎归京,她日日盼着郭三郎邀游;待闻郭三郎事忙,反觉正中下怀,总算有了由头来见郎君,出宫前犹自嘟囔“堂堂公主才不会看得上那萧弈’,可昨夜回宫后,却又伏在妆台前生闷气。妾身刻意细听,她喃喃自语的是,“我真真是没出息,一见着他,便觉丰神俊朗非凡,先前告诫自己的话全忘了’。”
萧弈环顾一看,给张婉倒了一杯酒,道:“说了不少,口渴了吧?”
“多谢郎君。”
张婉低头抿了,轻声道:“妾身许久未见郎君,话多了些。”
“无妨,你为我打探消息,事无巨细,做得很好。”
“只要郎君满意便好。”
萧弈确实满意,发现张婉还有一点好,说归说,并不会给建议,也不会探究他的态度。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见她饮了一杯酒之后面颊微红。
不知是酒量差还是有些害羞了。
“郭五娘给了你选择,你为何选择留在我身边?”
张婉垂首轻声道:“妾身细细思量过,若归返父宅,终究难逃联姻之命。妾身既为庶出,所能许配者,不过寻常武夫,貌陋质粗,难通雅意;若长留宫中,五娘尚需守制二年有馀,待公主出降,宫中为妾身择婿时,妾身年齿已长,更难得良配;唯随侍郎君”
她抬眸看了萧弈一眼,顿了顿,道:“唯随侍郎君,或可期日后还能再见到太后。”
萧弈问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李寒梅?”
“郎君与太后一体,不是吗?”
“答得很聪明,她在河东吗?”
“妾身不知。”张婉低声道:“郎君若想知太后的消息,可向我阿爷打听。”
萧弈问道:“也就是说,张彦超对河东很熟悉。”
“是,阿爷是沙陀族,早年常于云州、镇州、魏博一带领兵。”
“知道你阿爷弹劾我之事吗?”
“妾身听说了。”
“此事你是何看法?”
张婉低声细语道:“妾身生母本是府中歌姬,早岁便殁了。主母素来厌我,阿爷亦不多垂目,幸而我自幼争气,琴棋书画皆通晓几分,阿爷原欲将我许人联姻,是我自请入宫,蒙太后青眼,也暗中为阿爷打点周旋,方从侍卫马军都校渐次迁转,得授晋昌军节度使之职。故而,阿爷此番弹劾郎君,绝非出于爱女之情,依妾身浅见,无非二者,或觉女儿委质为妾,实屈了张家门楣;或观郎君前程似锦,欲从郎君身上再谋些益处罢了。”
“晋昌军节度使,”萧弈道,“他原本是在长安,如今刘词调任长安,你阿爷则调往何处?”“授了神武统军将军,调回开封了。”
“这种时候,陛下把他从晋昌军节度使的位置换下来,为何?”
“此事妾身就不知了,许是信不过阿爷,阿爷是河东旧将,不曾随陛下讨伐过三镇。”
“他已经回京了?”
“是。”张婉低声道:“他曾说想把妾身接回去,公主问过妾身心意,我更愿意到郎君身边。”萧弈稍稍握了握她的手,在她感到不安前松开。
两人本就不太熟悉,如今更是数月未见,难免变得生疏。萧弈能感觉到张婉的眼神里有些许怯意。“灯笼与烛心如何了?”
“她们已混进了尚宫、尚仪局,成了低级女官,可暂时还探不到内核的消息。”
“你与她们的连络,我若需要知道宫中动向时,自会问你。”
萧弈从怀中摸出银子,递给张婉,道:“再招一批能干的下人到府中,往后为我办些私事,人选把控好,一定要能信得过。”
“郎君宽心,妾身省得。妾在宫中时,与几位年满放出的旧人素有往来,现下正好召来使唤,比新募之人更堪用,此外,妾身历年俸禄皆有些积存,贴补家用尽够了。”
张婉说得体贴,萧弈如今却并不完全相信她,更多的还是在试探的阶段。
“那,妾身这就去办。”
“你才出宫,不歇一歇吗?”
“妾身不累。”
萧弈再次盯着张婉看了一会。
张婉微低着头,睫毛闪动,抬眸偷瞥了过来,似乎有些紧张。
萧弈知她在紧张什么,干脆问道:“你阿爷在开封的府邸于何处?我去拜会他一趟。”
张婉道:“他那人蛮横,郎君可不必理会。”
“不,他既弹劾我,早晚都是要见面的,与其他来见我,不如我主动去见他。”
“是,妾身随郎君一同前往。”
“也好。”
萧弈并不担忧张彦超要找他麻烦,与河东开战再即,一个刚失去实权的藩镇将领于他是最好的拉拢对象他就挺喜欢与藩镇之女来往,觉得不同的门阀与出身赋予了她们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