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反正试探一下并不吃亏,王峻本就讨厌他,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说罢,他从容静立,等看对方反应。
王峻沉着一张脸,目光深沉,良久,冷哼了一声。
“此事,你又如何知晓?”
判断对了。
萧弈暗舒一口气,开口,却不提真正判断的依据,而是说了个最不重要的理由。
“朝中百官以忠臣自许者众,然与陛下情谊深厚、能全然不计私利为陛下设想者,王相公一人而已。因此,旁人推举储君,必重才干、威望,唯王相公心中所念,乃延续陛下的血脉香火。”
王峻动容,沉默了一会。
可接着,他却是叱道:“竖子,陛下何时考虑过储君之事?”
萧弈听说过,如果一个人真的发怒会在拍桌子的同时站起身,可若是先拍桌子后站起身,那就是在表演,好比王峻此时。
他也不揭破,又摆出老实听训的模样。
同时,用眼神制止了神色不忿的郭信开口,让郭信以受教的姿态老实待着。
王峻象在训斥自家子侄一般,把二人训责了一会儿。
末了,看向郭信,语重心长地道:“三郎,你若知老夫是一心为陛下,你就该争气点。”
“我”
萧弈知郭信想顶嘴,轻轻咳了一下。
“我多谢王相公教悔。”
王峻满意点头,道:“私下里,陛下确曾与老夫提过,任命大郎为京兆尹如何?我坚绝反对了此事,建议调大郎至澶州任节度使。”
“真的?”
郭信轻呼。
王峻再次板起脸,道:“陛下还不是被你气得!”
萧弈则暗忖一声好险,徜若王峻支持郭荣,那局势几乎就没有转寰的馀地了。
他当即整襟长揖,慨然道:“王相公秉公持正,事事以陛下为念,如此高风亮节,实在令人钦服。”“休拿虚言无用之词搪塞,老夫阻大郎任京兆尹,并非是属意此浪荡子。”
王峻抬手,指向郭信,脸上摆出恨铁不成钢的嫌弃神色。
“你且自问,若陛下真以京兆尹相托,可堪此任否?终日浑浑噩噩,竟无半分担当!”
萧弈道:“三郎年少,但胜在赤诚,恳请王相公多多扶持,往后凡事还得倚仗王相公。”
王峻侧身而立,仰面拈须,道:“光你言之凿凿,有何用?然储位所系,终在三郎自身,陛下骨血在此,老夫却未见其抵砺之志。”
萧弈示意郭信表态。
“还请还请王相公助我一臂之力。”
王峻并未回头,道:“观三郎神色,莫非心有不甘?”
“没没有不甘啊。”
郭信如坐针毯,象是个被绑在那的猴子,怎么动都不舒服。
好不容易,才看他再行了一礼,放低姿态,道:“恳请王相公相助。”
“唉。”
王峻长叹一声,道:“犹记得你幼时,老夫曾将你抱在膝上嬉戏,这些年,愈发生分了啊。”萧弈负手而立,并不理会郭信投来的求救目光。
有些事,他帮不了。
终于。
“三郎说甚?”
“王伯父,还请你帮一帮小侄。”
待出了王峻府第,萧弈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转头看去,是郭信给了自己一巴掌。
“既要打,怎不用力一点?”
“今日颜面尽失,留此面皮,何用?”
“你是小辈,他是长辈,叫一声而已,有何妨?”
“我就是看不惯他的为人。”
“他满门皆丧于刘承佑之手,所求于你者,无非是将他视作长辈敬重。你成全他这份念想,换来他的支持,很划算。”
“好吧。”郭信好奇道:“可你是怎么知道他背地里其实反对大哥的?你哪来的情报?”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推算他的心思。”
“他重视阿爷的血脉香火?”
“说说而已,你真信?”萧弈道:“王峻任枢相,权倾朝野,深知大郎精明强干、有威望,一旦继位,必会冲击他的权位,甚至清算他。”
郭信讶道:“他会这么想?他还打算活得比阿爷久?”
“谁不想长命百岁,且不说继位,哪怕大郎成了储君,必然要启用亲信,削弱他的权势。”“大哥的亲信肯定比我多,多得多。”
“王峻若支持你,就不同了,你没有威望、没有心腹,只能倚重于他,他可以继续巩固势力。且你是陛下亲子,法理更正,能够反过来增加他的声望,故而,只要你放低姿态,他大概率会选择支持你。”说罢,萧弈再看郭信,只见郭信满脸愕然,呆愣在那。
“怎么?”
“这也太难了,争个储位,还得做这么难的算计。”
“你只要见够了足够的世态炎凉,人心算计,自然而然就不觉得难了。”
郭信道:“那我不就活成患得患失的俗人了吗?”
“身在世俗,何能免俗?”萧弈随口道:“权力、金钱、名望,你我所追求的,不都是俗物吗?”郭信伸了个懒腰,道:“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啊。”
“我管你想要什么,从你阿爷登基那一天起,选择权就已经不在你手上了。”
“反正有你在,我也不怕。”
郭信忽然揽住萧弈的肩头,几乎整个人跳到他背上,道:“你哪学的这些本事?”
萧弈将他甩下来,道:“让旁人瞧见你嘻嘻哈哈的,有失体统,非人君之相。”
“知道了,我在人前收着点就是了,我是说,这就把王峻老儿拉拢到我们这边来了,感觉赢面一下就大了不少。”
“别高兴得太早,王峻的心思没用,他今日这般想,明日就可能那般想。口头支持是虚的,你只有当上副帅,在与刘崇之战中揽下更多的功劳,那才是实打实的优势。”
“王峻这个主帅都答应了,此事还有得跑不成?”郭信道:“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去蹴鞠吧?我回来这么久,都还没去见五娘呢,她已派人来骂了我好几回,奈何我实在太忙。”
萧弈想了想,道:“明日不行,你还有事得办。”
“何事?”
“拜师。”
“拜什么师?”
“冯道。”
“啊。”郭信道:“我最讨厌的就是经史子集了。”
“但经史子集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嫡子承嗣,这是礼法。若说大郎以军功威望取胜,文官天然的就会是你的支持者,你务必巩固这个优势。”
“我终于知道,当你不喜欢一个小娘子,可她偏倾心待你,是何感觉了。”
“别打岔,你去给冯道下个拜帖,再准备一份束修礼,明日登门拜会。”
“好,连最讨厌的王峻,我都低头了,其馀事情,再也难不了我了。看着吧,冯道肯定逃不出我的手心“叫冯公。”
“是,我算明白了,争储就是把朝中重臣变成我的叔伯兄弟、老师同门,亲朋好友越多越好。”“差不多吧。”
说话间,两人并辔穿过小巷,在巷口分别。
萧弈侧头一看,旁边便是李宅。
他有心去拜会李涛、李防,可惜最近帮郭信争储,事情太忙。
那封奏折既然递了上去,想必郭威早晚会召见问询,还得提前想好如何应答才是。
独自策马归营,才进辕门,细猴探头探脑地迎上来。
“将军,宫中来人了。”
“在何处?”
“在你值房中等着。”
“我这便去见。”
果然。
萧弈不出所料,郭威召见的时间比他预想中还要快得多。
想必是已经看过那封奏折了,
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他大步往值房走去,远远便看到几个宦官立在门外。
“诸位辛苦。”
萧弈向宦官们一拱手,入屋,目光一凝。
屋中站着一个窈窕的白衣女子,正站在他旧案前翻阅他的笔记,闻声回头看来。
两人对视。
小半年未见,郭馨出落得亭亭玉立,像花苞绽放成了美丽的荷花。
她脸颊上的婴儿肥消减了一些,添了几分清纯的美感,眼神依旧明亮,如月弯般倒弯着,聪慧灵动间透着调皮。
此时她的双眸定定看着他,许久未移开。
“见过永宁公主。”
萧弈知道,郭威尚未给郭荣、郭信封王爵,理由比较多,比如需先稳固皇权、避免内耗,比如五代惯例,立储的第一步往往是封京兆尹掌实权,公主的册封就不必有这些顾虑,因此,郭威给第四女,也就是张永德之妻,封为寿安公主,郭馨则封为永宁公主。
“萧将军不必多礼。”
郭馨抬手虚扶,显然是练过了,有点优雅。
两人太久未见,似乎有些生疏。
萧弈道:“公主是来找三郎的?”
“对呀,听闻三哥近日都混在你这儿,对了,你还是叫我五娘好了。”
“三郎去办正事了。”
“呸,他能有何正事?”
“他最近浪子回头,打算做一个对朝廷有用的人了”
萧弈说得认真,郭馨却是掩嘴而笑,当他是开玩笑。
“五娘不信?”
“你还蛮风趣的。”郭馨又目光打量过来,道:“看来楚地水土养人,将你养得神采奕奕的。”“有吗?”
郭馨不答,侧过身,道:“我本想找三哥,可惜等了半个下午也未见他,可既然见到了你,正好有一事与你说。嗯,你前脚去了楚地,没多久,晋昌军节度使张彦超便弹劾你了。”
“张婉的阿爷?”
“是,弹劾你欺辱他的女儿,此事阿爷认为不宜声张,将折子压了下来,让你自行解决。”萧弈倒觉得这未必是坏事。
他心中思忖,张婉是庶女,故而入宫当了女官,倒不知如今张彦超是何心思。
郭馨道:“我最初只是想留她陪我几日,偏你出使了半年。你明日到宫中接人便是。至于你惹的麻烦,解决不了,让张婉来找我便是。”
“好,多谢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不必送。”
说罢,郭馨挥了挥手,往外走去,显得颇洒脱。
萧弈见她如此,觉得她大概也放下了心事,相处起来也轻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