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也曾与郭信同榻而眠过,那时郭信是不打鼾的。
是夜,却是声震如雷。
也许是以前危如累卵,怎样都睡得着,如今多了些心事吧。
他其实知道,那句“龙庭上容得下两个人”的话不靠谱,相信这句话,就象相信王峻能有善终。可朝中许多人都在猜,郭威会在哪天忍无可忍,砍了王峻。
想必二三十年之后,郭信无法在自己身边如此放肆地打鼾。
当然,这不是眼下需要考虑的事,等到有朝一日郭信登基、扫平诸国,再来反目成仇也来得及。若真的做到那一步了,用两个人的私谊换一个四海升平的盛世,值得。
到时不必遗撼。
想通了这一点,萧弈倒头睡下。
他又是被郭信给推醒的。
“该醒了,你怎睡得那么沉?我们是要干大事的人。”
萧弈睁开眼,见天还黑着,不由道:“省着点劲吧,别只有三分钟热度。”
“不懂你在说甚,我可是下了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了。”
“哦。”
萧弈终于被郭信的热情给唤醒了。
他忽然想,若真能并肩作战二三十年再“白刃不相饶”也很好,更怕世间有太多事能让他们在这之前就分道扬镳。
当日操练,郭信劲头十足,号子喊得比谁都响。且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感受到我的决心了没?!”
“没有。”
萧弈一边洗漱,一边摇头,道:“在兵士们面前喊号子是没用的,你得树立威望。”
“好!”
郭信干脆应了,道:“听你的,但先说好,我不娶藩镇之女,我就娶花莞。”
萧弈问道:“我说什么了?。”
“是我昨夜忘记说了,这是我的条件,争储可以,但我绝不背信弃义、移情别恋。”
“随你。”
“但阿爷很生气。”郭信道:“阿爷就希望我娶高行周、符彦卿、刘词。”
“怎不说“之女’。”
“有区别吗?阿爷要的是联姻,又不在乎我娶他们还是他们的女儿。你呢?没打算劝我?”萧弈道:“联姻固然有用,最终还得看你的能耐。若没本事,你就算娶了高氏,高怀德一样嫌弃你,藩镇大将在相互联姻之前,凭的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本事。”
“还有运气。”郭信一脸认真道:“战场活命,运气真的很重要。”
“把这爱打岔的破习惯改了。”
“哦,我是想说,阿爷对我很失望了,我是不是该入宫表明决心?”
“不必了。”
“为何?这不是我们该做的第一件事吗?”
萧弈摇头道:“现在表了决心,你过一阵子做不出能让陛下满意的事,反而让他失望,倒不如先立功劳,给他意外之喜。”
“好,什么功劳?”
“战功,武夫当世,唯有战功服人,其馀一切在战功面前都不值一提。”
“这个我可以!”郭信道,“就说如何立功?你说,我干他娘的。”
萧弈道:“与刘崇这一战,已是迫在眉睫。大郎那边,想必早已着手布置,镇宁军节度使的位子,确是一步稳棋。澶州是黄河重镇、京畿门户,进可直指河东,退能拱卫开封。单是此战的粮草调运、军资周转、后勤保障,便是一桩实打实的大功,无论战局如何变化,这份功劳,大郎已是十拿九稳,若你我真想从战功威望上压过他,眼下便只剩一条路可走。”
“我知道。”郭信道,“杀进河东!”
萧弈点点头,道:“不错,到前线去。”
“果然是你的作风,冒大险立大功!”郭信拍案道:“我也要让世人知道,老子英雄儿好汉,郭三郎继承了乃父之风!”
放出了豪言,郭信神色痛快。
可过了一会,他又不确定起来,道:“可若我向阿爷请求上前线,他肯定不会答应。”
萧弈道:“全力争取吧,你首先得让陛下知道,你能胜任。”
“如何做?”
“最简单、最规矩,也最有效的办法,你写封奏折递上去,阐明你的战略。”
“我的战略?”郭信道:“怪不得,你这些日子都在研究河东地图,原来早有成算。”
萧弈确实有准备,也做出了一些战略规划,可他终究是战阵经验少,自认为方略平平无奇,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你来看看吧,有何补充的。”
“好,我好歹从小就是将门子弟。”
两人正围着地图商议,吕丑过来汇报了。
“郎君,楚昭辅今日有动向。”
“说。”
“楚昭辅一大清早就随刘词动身入宫,刘词参与小朝会,这厮也没闲着,转身就混进枢密院的庑房里,与一帮幕僚坐着闲扯,何福进、李荣帐前那几个亲随牙将,也都与他打过照面。”
“打听了吗?刘词何日赴关中赴任?”
“想必就这几日了。”
萧弈暗忖,楚昭辅作为刘词的幕僚,对战略的掌控应该了得,颇有见一面的价值。
他遂与郭信说了见楚昭辅一事。
郭信听罢,颇兴奋,搓着手道:“此人是个人才呀,我们去笼络了他呗。”
“走吧,你依我所言行事。”
萧弈并未直接到楚昭辅的住处找他,而是在附近的酒楼订了一个雅间,让吕丑去把楚昭辅请来。“我还是头一次招贤纳士。”郭信道:“我是否到屏风后面坐着?等你与他谈过话之后我再转出来,说书匠都是这般说的。”
“不必。”萧弈道:“我们先吃,就当是路过此地,吃饭间谈起此人,召他来考校即可。”“那多不重视啊。”
“到时我与他说话,你只需问他战略,别的话不必多说。”
“为何?”
“你在选他,他也在选你,务必要表现得胸有成竹,让他感受到你有主见。此外,他到底揣着何等心思,目前还说不准,你只问战略,不问前途,哪怕他背后有人,也只能当你心系河东战局。”“知道了。”
两人推杯换盏了一会,雅间外响起敲门声,吕丑请楚昭辅入内,自在外把守,以防有人偷听。“楚某见过三郎。”
楚昭辅揖了一礼,神态从容,笑道:“萧郎果然是个信人,楚某恭候多时矣。”
萧弈道:“我与三郎在附近办事,席间想起你了,便替你引荐一番。”
楚昭辅默立了一会,似在等待郭信开口。
待见郭信不语,他才开口,问道:“看来,三郎有意储位,故愿用在下?”
萧弈道:“陛下春秋鼎盛,储位之事,非眼下需考虑。三郎之所以招你,是听说你久在刘节帅幕下,对军事见解独到。”
“是,请三郎垂询。”
楚昭辅低下头,看不清神色。
萧弈此时才点点头,郭信会意,开了口。
“近闻先生素有韬略,洞悉时势。今河东未宁,父皇常感忧切,我欲替父皇解心结,敢请先生拟平寇之策一观,不知可否?”
楚昭辅抬起头来,眼中似有精光微闪,抚须笑道:“三郎既忧心河东,楚某此刻便能剖陈要害,为三郎试言方略,如何?”
“楚先生尽管说。”
“刘崇挟恨而来,必联契丹,契丹素与刘崇勾连,恐趁机犯北疆,当令河北严守诸隘,坚壁不战,牵制契丹,使其不敢轻举南下。如此,河东兵锋无非两路,或攻晋州趋绛州,或击潞州逼怀孟。他急战求成,我军无论敌攻何路,皆闭门不战,挫其锐气;待其粮尽兵疲,或退或怠,再相机而动。若退晋州,则合兵追击,扼绛州断归路;若退潞州,则遣偏师截其北归晋阳之路,重创其精锐即可,不必穷追晋阳,地险难攻,我新朝初立,宜先固疆土,再图长远。”
楚昭辅侃侃而谈。
这些,比萧弈的看法保守。
可仔细想,确实更符合朝廷的现状。
“具体的呢?”
“朝廷当命晋州坚壁清野,深沟高垒,不许轻出,遣一大将领禁军驰援,外阻敌锋,呼应城中;潞州则增兵固守,令怀州、孟州驻军移屯河阳,与之成特角之势。刘崇地狭兵寡,精锐不过二万,若攻晋州,则潞州军须遣轻骑北出,袭其汾州粮道;若攻潞州,则晋州军西出扰其忻州侧翼,使其首尾难顾。”萧弈侧目看去,郭信连连点头,对楚昭辅的才能十分欣赏。
方略很正,可是朝中不少大将都知道,不算特别。
“人选呢?你说遣一大将领禁军驰援,由谁来任帅合适?”
“想必,三郎有意于帅位?”
“我”
楚昭辅一句话,郭信差点没忍住,被套了话。
萧弈抬手打断,道:“三郎年少,还不能独当一面。”
“元帅之位虽不可得,副帅之职却正相宜。”楚昭辅微微一笑,道:“陛下恨不得御驾亲征,奈何时机不允。今刘节帅调至关中,大郎坐镇澶州。这挂帅之人,论资望、论分量,须得压过他们。试问满朝文武,除却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枢相,还能有谁?”
“此事定了?”
“八九不离十矣。”
萧弈会意。
今日问策,楚昭辅终于给了他最有用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