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萧弈操练归来,吕丑已在值房等侯。
“郎君,你命我查的楚昭辅,有眉目了。”
“他近日见了谁?”
“只见了一人,名为赵普。”
“赵普?”
萧弈喃喃了一句,觉得这名字颇为耳熟。
吕丑道:“是刘词幕下另一个幕僚,两人一向交好。说起两人交情,我还打听到一桩旧事,楚昭辅那厮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哦,他倒是省油。”
“何意?”
“楚昭辅为人吝啬,好积攒钱财。据说,他管刘词军库时,曾藏万贯钱于地窖,只待时机转移,某次,刘词突然核账,发现库款短少,是赵普谎称忘了入账,将私盗转为失误,刘词才未深究,命楚昭辅事后凑钱归库。这等人物,岂是善类?”
萧弈问道:“只此一桩?还有旁的劣迹?”
吕丑摇头,道:“那没有,都说那之后,楚昭辅行事愈发谨慎。”
“未必是真的,楚昭辅、赵普若有才干,旁人嫉妒,拿不到证据,也有可能。”
萧弈虽如此说,却从此事中感到楚昭辅的狡猾。
“继续盯着,再派人去把赵普也盯着。”
“昨夜就派人盯着赵普,奇的是,他归家的路上,竟把我们的人甩开了。”
“哦?继续盯。”
萧弈已想起来了,赵普亦是个名相。
若得了楚昭辅相助,并得一个赵普,确是一桩好事。
正思量着,张永德又派人来找。
“今晨,陛下已封大郎为太原郡侯,并赐京中府邸,你随我一同道贺。”
“好,那李军头”
张永德摆了摆手,道:“想必有些事在忙,就不随我们去了。对了,三郎可在你处?”
萧弈一大早就没见到郭信,道:“想必也是有些事在忙。”
张永德摇头苦笑。
郭荣的府邸是由杨邠府改建,除了门楣上新挂了“太原侯府”的牌匾,并无新的装饰,十分低调俭朴。张永德报了身份,自有人迎他们入内。
只见大堂群豪并坐,郭荣却不在。
“张驸马来了。”
有中年官员起身相迎,笑道:“大郎刚领了旨意,此时尚在更衣,还请稍待哦,这位想必就是萧郎?久仰,缘悭一面,今日终得相见。王敏,待问,原任邺都留守判官。”
“王判官,幸会。”
“这位是原天雄军都监孙延进,大郎留守邺都时负责调度兵马、监察军纪,乃陛下幕府旧僚。”“孙都监,幸会。”
“这位是赵晁赵将军,大郎的亲卫大将,掌宿卫亲军。”
“赵将军,有礼了。”
一个个邺都旧将,认得萧弈脑袋疼。
即便如此,他还是留意到高怀德也在。
须知高行周守魏博、成德、天平等重镇数十年,河朔藩镇向来桀骜,唯独服高家,郭荣能让高怀德服气,是很难做到却非常有用的一件事。
换作郭信,还真是镇不住高怀德。
下一刻,萧弈目光一凝。
萧弈昨日见高怀德鹤立鸡群,今日却一眼就留意到并肩与高怀德说话的一人。
那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将领,相貌远不如高怀德英俊,但气场竞是不输。
甚至,气势还隐隐压过高怀德一头。
气场很玄,或因本领、或因自信、或来自强大的内心,身世地位当然也有加成,而在外在条件都输的情况下,还能维持强大气场,心志绝不寻常。
此人身高七尺有馀,肩宽背阔,站姿稳如磐石,面方口厚,下颌线条硬朗,肤色黑黄,眉飞入鬓,瞳仁深黑有神,颌下微有短髯,透着英挺沉稳之感。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萧弈,转头看来,眸光沉敛不怒自威,之后,脸上浮起和善的笑意,显得很仗义。高怀德见状,引见道:“赵匡胤,字符朗,涿郡人士。大郎留守邺都时,随在大郎身边为牙将,武艺高超,一根盘龙棍使得出神入化。”
“久仰萧郎之名。”赵匡胤抱拳,道:“有机会讨教一二。”
高怀德朗笑,道:“不必等有机会,今日我等便可去蹴鞠。萧弈想必不知,去岁末,契丹人南犯,赵匡胤曾在军前拼死护卫大郎,算是大郎的生死之交。”
“不敢当,尽份内之责罢了”
这就是赵匡胤。
萧弈有瞬间的失神。
倒没有太多感受,提防或景仰之类的情绪都没有,只是觉得赵匡胤看起来确实不凡,但如今许多事已经改变。
他更多的是在想郭信昨夜说的那句“生死之交”。
赵匡胤是郭荣的生死之交,他则是郭信的生死之交。原来,很多事情,在很早之前就有了选择,就象落叶随风,等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已入局。
“大郎来了!”
随着一声呼喊,郭荣快步入堂,步履沉稳有力。
一见郭荣,就能感受到他身上一股靠谱的气质。
“抱一、阿弈,你们也来了,都坐。”
郭荣语气平实,唇角轻抿带浅淡笑意,抬手回礼时动作干脆,不见倨傲,也无刻意谦和,自然亲切。他似乎是个天生的领袖,有种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
萧弈见到他,就觉得刘备在游戏里被设置的魅力值具象化了。
打过招呼,郭荣并没有继续热情地寒喧招呼,压压手,让众人坐下,道:“陛下已任命我为镇宁军节度使,近日便要往澶州赴任。”
这是大事,他没有骄矜,眉目凝着深思,听麾下诸将道贺时微微颔首,杀伐果决的锐气中裹着治世安民的厚重端正之感。
“王敏,你改任澶州节度判官;孙延进,你任镇宁军都监升官和任命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将事情做好。澶州是京畿门户,阿爷这个任命,为的是与河东开战做准备。既然将开封的最后一道防线交给我,我绝不让刘崇叛军踏过黄河一步。”
说到这里,郭荣环顾诸人,又问了一句。
“座中还有谁愿随我往澶州为国效力?”
赵匡胤抱拳道:“末将愿誓死追随!”
“好!”
总之,郭荣分派幕府官职。
萧弈却有些老神在在。
忽然,他发现郭荣的目光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虽未说话,但眼中似含鼓励。
他没表态。
今日,张永德邀他过来是何心意,他也完全领悟了。
回到驻地之时,天色已晚。
值房黑漆漆一片,其中并无灯火。
萧弈心想,郭信没有依照约定前来告诉他选择的结果。
该又是与花莞出去游玩了,少年少女初恋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能理解。
推门而入,萧弈微微一愣,见有一人坐在黑暗中。
“你在这做甚?烛火也不点。”
郭信独坐在那儿,抬头看来,语气有些疲倦,问道:“你去哪回来呢?一身酒气。”
“与张永德、高怀德蹴鞠了,吃了点酒肉。”
“他们比我们大了十多岁,你也能与他们玩到一块?”
“是啊。”
郭信喃喃道:“若我不争位了,你往后会与大哥身边的人越来越亲近吧?好奇怪,我分明与大哥很要好,可自从阿爷登基,我与他身边的人就象是两个圈…”
“这就是势,不由人的。”
“我若不争了,你会松一口气吧?你我都清楚,我争不过大哥,阿爷也知道,大哥比我更适合,其实你们都想选大哥,只是碍于与我的情面,才感到为难的,不是吗?”
“并非因为情面。”萧弈道:“我更支持你,不是因为情面。”
“那是为何?”
“因为我是你的生死之交,而大郎也有他的生死之交。支持你,我才能放手施为,支持大郎,我只能等着,不会有太多功劳,也就不会有权力。”
当然,萧弈也知道可以熬。
他今日就熬了。
“这次蹴鞠,我只踢到了两下球,并非是因我球技不高明,而是我今日站的位置是右竿网,要做的是守风流眼,截击对方踢过来的球。他们的人数本是满着,因为我来,就让米福德下场,腾出位置给我。张永德、高怀德、赵匡胤,他们并未怠慢我,只是他们配合得更默契,实在不需要将球传给我,在那儿乏味地站了一整场,我越发觉得,这支蹴鞠队伍里原本没有我的位置我这人,踢球只喜欢当球头,射风流眼。”郭信也不知听懂了没有,轻声“啊”了一下,道:“我一直觉得和姐夫蹴鞠没劲,改天约上李重进、郭守文他们吧,哦,还有五娘。”
“好。”
“好!”
郭信眼眸亮起,问道:“我若想争,你支持我吗?”
“你能按照我的规划,无条件地信任我,放手让我去做,不质疑、不怀疑吗?”
“能。”
“好,那就争。”
郭信问道:“输了怎么办?”
“输了也至少争过。”
“好!”
郭信长舒了一口气,神情中的尤豫尽去。
“我今日想了很多,我好歹也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是阿爷的亲生骨肉,不想当个懦夫,遇到面对不了的事就转身逃走了,我可以输,但不能逃跑,不能怕了那就争!”
说罢,他握住了拳,挥了一下。
“好,那就争。”
萧弈笑了笑。
他在蹴鞠时就想好了,既然已改变了历史轨迹,那又何必委屈自己遵照着原有的进程守在郭荣手下熬?因为郭荣、赵匡胤是有记载的明君就怕了?
怕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