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难测,萧弈暂时就不去想了。
他久未在开封,也有许多自己的事要处置。
比如他的军工大计。
当夜回了值房,老潘拿着一撂厚厚的账册与算盘,进了值房。
“郎君,这几月的账还需你过几眼。”
萧弈接过,翻开看了看,赞道:“字写得长进了很多啊。”
“没识得太多字,就会些记账常用的。”
老潘有些赧然,从怀中掏出一支望远镜,摆在萧弈面前,道:“这是新制成的一批望远镜,请过目。”萧弈一看,视线果然清淅。
“很好。”
“朝廷要的一百个都依着这样,做好上交了,本该给八千贯,可三司说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还要复核,到现在都没给。
萧弈翻看帐目,见笔墨小字写着开销。
采购的石英砂、硝石、铅块、细砂、麂皮、铜丝等辅料单价不贵,数月的加在一起却很了得,还有购油灯、炭火、清水、车马费、文书笔墨钱,再算上试错损耗。
至于收入,只有廖廖数列,拢共卖了两副眼镜,得钱一百七十二贯。
萧弈放下账册,见页间夹着商行小票、领薪字据,规整严谨。
他知账没问题,老潘的能力也没问题,但最后一算,尚亏一千三百九十三贯二百钱。
“望远镜不可往外出售,眼镜也不好卖吗?像花稼一般近视的人想必有不少?”
老潘道:“郎君的话有道理,可这眼镜看着新鲜,挣钱可难,它不象布帛米粮,买了就都合用、能吃,它得看各人眼睛好坏来造,半分差不得,不然戴上头晕眼花,试八片十片才得一副合用的,废工料,耗时又久,卖得自然得贵,寻常百姓哪能舍得,俺要寻到适合的买主也难。”
萧弈一想也是。
本盘算着这两个是先进物件,望远镜卖给朝廷,销路稳定;眼镜卖给读书人,利润厚。
最初却没料到这结果,大笔的钱投出去,还有种折戟沉沙之感。
莫非如李防所言,自己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只一瞬间,他打消了自我怀疑,重新坚定起来。
其实并非赔本,就是有应收账款没到。
“朝廷不结尾款,是何意?”
老潘道:“俺去问了几次,也把史大郎带到三司拜访了李谷,每次只让我们等着,郎君,朝廷不会赖账吧?
萧弈摇头道:“当不会,估摸着正在筹备与河东之战,钱粮吃紧。”
老潘愁眉苦脸道:“只怕要拖到打完河东那仗了。要是胜了,朝廷手头松快些,该给的总得给;实在不行,拿些缴获的皮子、牲口来抵账,咱自己发卖也成。就怕万一败了,或是僵持个三年五载,这望远镜的造法被旁人琢磨出来,偌大的工坊压着本钱转不动,咱可撑不到那时候。”
“是啊。”
以往让老潘打仗是劳力,如今做买卖则是劳心劳力,眼神肉眼可见地多了许多忧思。
萧弈道:“匠人们的钱不能欠,炉子也不能熄了,该周转的,我来想办法。”
老潘松了口气,道:“是,对了,郎君,前几日请儿郎们吃酒肉,花费是从营中的公钱里走吧?”本奇怪这点小事还要问,再一看账,羊肉一斤二十八钱,酒一升十五钱,如今开封物价降了许多,也架不住一千多人放开吃喝,一顿就花了八十多贯。
看来,在请将士们吃饭这件事上,萧弈花的钱不比张永德少。张永德喜欢订樊楼雅间,一般都只请殿前司的将领们;萧弈虽打包酒肉回营,请的则是他麾下所有兵士。
“既是为我接风洗尘,说好是我请将士,岂能从公账上走?这钱我单独出。”
老潘尤豫片刻,问道:“不知郎君是否从楚地带回了些银钱?”
萧弈道:“为何这般问?”
“城中都这么传哩,说使差本就是个肥差,能刮钱。郎君在楚地平了那些地头蛇,抄了不少家私,好些人嚼舌头,说郎君这回可捞足了。”
“你信么?”
老潘摇头道:“俺可不信,不光俺,营中弟兄们也没一个信的。郎君哪是那等人,只是郎君总有办法变出钱来,俺实在琢磨不出还有哪些门路。”
说实话,萧弈也没钱了。
他到楚地,一不盘剥,二不受贿,个人花销要么用周娥皇、安元贞的,要么向阎晋卿借,不知不觉中欠了阎晋卿三百多贯。
眼下手头只有托安审琦采买的棉布,安家了得,买了整整两千匹。
将此事与老潘说了,他道:“先把棉布卖了,开个布店零售太麻烦,既是急用钱,你运到宋氏布行一把卖了。”
次日,萧弈操练过后,老潘就将此事办妥了,效率甚高。
“朗君,总共卖了三千三百八十贯。”
萧弈奇道:“他一匹卖八贯,进价给你四贯?”
老潘有些惭愧,道:“那掌柜精明,说如今开封物价降了,他的市口”
“罢了,也无妨。”
萧弈摆摆手,不打算听这些理由。
老潘又道:“对了,那掌柜还说,郎君虽与宋驸马交情甚好,可宋氏布行的东家是宋小娘子,派人查账,管得严。”
“随便吧,下次找旁家比比价。”
算下来,除掉车马费用以及上下打点的过路费,两三倍的利润,其实也很厉害了。
“留一千贯继续进货,其馀的给匠人发工钱,保证工坊运作。”
“剩下的呢?”
萧弈讶道:“还有剩?”
老潘忙问道:“剩下的亏损,请郎君示下。”
萧弈不由头大,道:“给李谷递个拜帖,我带史大郎去要帐。”
数月未见,史德琉气质大变。
他丰腴了不少,面白无须,穿了身剪裁得体的罗纱长裳,脚下没有穿靴子,而是文士履,看着干干净净,少了以前那种公子哥傲视天下的锐气,多了几分姨味。
“见过郎君,恭喜郎君立功归来。”
“看样子,你每月十贯够花?”
史德琉笑道:“我写些诗词歌赋,偶尔出门,花销都有旁人照应。”
“擅交际?”
“是,听闻郎君在江南填了词”
“不说这些,走吧。”
三司管钱粮之度支,比上次来还要忙碌得多。
李谷收了拜帖,却不见史德琉,只请萧弈到官廨相见。
随小吏穿廊过院,萧弈独自推门而入,却并未见到人。
再一看,李谷身材高大,竟也能被堆积如山的账册、公文挡住,足见近来之忙碌。
“见过李公,叼扰了。”
“萧郎回来了。”
李谷搁下笔起身,引萧弈到旁边的矮几旁对坐聊天。
他百忙之中能如此接待,算是十分重视了。
开口还是寒喧了几句。
“听闻,你在潭州见到了韩熙载,他可还好?”
“不好。”萧弈摇头道:“韩熙载至南唐,并未受到重用,几次贬谪。近来才被复升为虞部员外郎。”李谷慨然叹息道:“看来,年少之豪言,韩叔言恐怕做不到了。”
看来这一对好友二十馀年来并未通信。
想来也是,萧弈上辈子与旧友分隔尚且甚少连络,又何谈当世。
“为相“长驱以定中原’,他必然做不到。”
李谷将茶盏轻轻搁下,喃喃道:“韩叔言才具卓绝,本当有经天纬地之业,却困守江南,实是可惜。李弄算得上明主,一生休养生息,积攒七百万缗军资,所图无非北上争天下,他知若北伐中原,南方诸国畏其兵威,必不敢动,而徜若先攻闽、楚等周边小国,中原王朝定会趁虚南下,届时腹背受敌,大势去矣,故而临终时啮着李璟手指,直至见血,犹叮嘱他“勿攻邻国,当蓄力以图中原’,见识卓绝啊。”言至此,李谷摇头,语气转为讥笑,又道:“可惜李璟继位,耳根绵软,听信宋齐丘、冯延巳等人蛊惑,将其父泣血之誓抛诸脑后,执意兴兵伐闽征楚。空耗国力,民疲财尽,今我大周新立,天下气象渐清,待定了河东,继而安定四海已非遥望。韩叔言明珠暗投,壮志难伸,岂非时运弄人?”
萧弈心知,李谷并不闲,却在这里侃侃而谈南唐往事,想来该是意有所指。
他径直挑明,问道:“李公可有指教?”
李谷反问道:“你觉得大周陛下,比南唐李鼻如何?”
说起来,郭威的经历与李升其实差不多。
萧弈却想都不想,斩钉截铁应道:“陛下雄才大略,岂是李鼻之辈可比。”
李谷道:“既如此,陛下此刻积蓄全力,剑指刘崇,又怎会为楚地这点锦上添花乱了方寸?且问你,你挑衅南唐,万一激起李璟北顾之心,待我大军与河东鏖战正酣时,南唐水师沿淮北上,击我腹背。”他目光陡然锐利,指节在案上一叩。
“你当得起吗?!”
循循善诱,原来等着这样发作。
萧弈道:“我并非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南唐国力空虚,平楚尚且只能派不到一万人”“谬矣!江南富庶,亦有英豪,你休被楚地情形一叶障目,南唐不遣重兵,非力有未逮,实乃志不在此。孙晟、韩熙载辈皆见识深远之人,早窥破大势,欲成王业,必先逐鹿中原,故宋齐丘倡伐楚时,彼等力谏而阻之。”
李谷向前倾身,字字如凿,道:“掠楚地资财以实金陵仓廪,你道是剥削挥霍?积粮秣,炼甲兵,未必不是想趁我朝与河东、契丹战事焦灼之际,溯淮北上,你自以为南唐易欺,殊不知他们要的是中原!”“李公高屋建瓴,洞察大局,受教了。”
萧弈承认李谷这一番话让他学到很多。
站在他一个使臣的高度看,当时他已觉得他做到了最好,可若站在更高的高度来看,李谷对大周的战略规划才是高瞻远瞩,确实有宰相之才。
萧弈曾与周娥皇说,中原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此时了解了更多细节,方知中原能出如此高瞻远瞩的宰相也算优势之一。
“怪不得,我回京之后一直未得陛下召见。我行事不妥惹得陛下不快事小;坏了河东战局,就是大罪。”
“圣心渊深,非臣子可窥,我亦不欲妄测。今日之言,非为恫吓你,实乃警醒。”
李谷目视萧弈,语转沉缓,道:“为臣之道,首在安守本分,各司其职。纵有经纬之才,亦当知进退之节。世间事往往如此,做得愈多,偏颇愈甚;行得愈急,歧路愈深,你当慎之啊。”
“多谢李公。”
李谷抚须,闭目养神,道:“言尽于此,你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