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这毛刺,俺铁牙哥也成了贼配军哩!”
“哈哈哈,一定是调戏了哪个楚地小娘子,被人绞了这撮毛!”
“慢着,俺与铁牙哥作保,他断不会去撩拨妇人,怕是吃了一场败仗”
果不其然,诸校将很快调侃起了张满屯的头发。
“放你娘的屁!”张满屯大怒,啐道:“俺这是为了立大功,自家剃的。”
“有戒疤,俺看到哩!哎,放俺下来!”
细猴爬到了张满屯肩上扒着他的头发看,被高高举起。
“铁牙哥,怎灭佛灭成了和尚?”
“把酒肉收走!谁都不许给俺哥哥破戒”
萧弈见状也笑,举杯道:“谁能猜中铁牙的法号,给一贯钱作彩头。”
“俺先猜!”
气氛高涨。
众校将的兴奋劲持续了许久。
萧弈又说了个张满屯倒拔垂杨柳的故事,由得他们闹,招过几个心腹,到一旁小桌清静地饮酒说话。“前阵子,都传将军要在楚地自立,有鼻子有眼。”
“俺自是不信,将军哪能抛弃这帮子弟兄留在南边,为此,俺还与人干了一架。”
花嵇道:“但此事有些蹊跷。”
“何以见得?”
“开封百姓更关注的实为河东局势,甚少有人在意楚地如何,唯有编排将军的谣言传得最快最广。”“对!我看,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将军灭佛,得罪了不少人,想必是他们故意编排。”
花嵇沉吟道:“陛下贤明,只要将军复命时答得好,当不至于被宵小之辈蛊惑。”
数月不见,花嵇明显沉稳了许多,萧弈见状颇觉欣慰。
“李军头到了!”
忽听外面有人嚷了一声。
李重进带着傥进、刘廷让等殿前军将领大步而来,人未到而声先至。
“哈哈哈!萧郎可算回来了,听说你在楚地立了大功,我等也面上有光!”
老潘等人立即让位。
萧弈起身道:“并非我的功劳,凭的是大周国威,吓得南人望风而降,何况刘言本有归顺之心,我不过是完成该做的差事罢了。”
“管甚刘盐刘米。”
李重进并不客气,径直坐下,道:“你做的就是好,因为你有脑子。”
这话说的,好象他没有脑子一样。
但周围竞无人觉得不妥。
李重进道:“若换作我去,娘的,马希这个马希那个,名字都记不住,干脆全杀光,楚地将领肯定也气得跟我火拼,又被我杀光,楚地不就空了吗?哪象你,武勇有,还懂得施政、治理,文官们干的事也会。”傥进盯着张满屯的头看了半响,忽摇头道:“真他娘象个狗屎球李军头说的对!殿前军除了张驸马,使楚的差事,也就萧将军能干,为甚?四个字,文武双全!”
“狗蛮!”张满屯拍案起身,恼火道:“你说甚?再说一遍!”
“俺说,萧将军上马能提刀枪,下马能捉毛笔。莫说殿前军,就是整个朝廷,比他能收拾楚地这烂摊子的人也没几个。”
张满屯没奈何,嘴唇嗫嚅了两下,端起一壶酒,道:“好,有本事陪俺喝一壶!”
两人就开始咕咕灌酒。
好端端一个殿前军,象是聚齐了许多傻子。
萧弈好奇郭威的想法,本想向张永德打听,却留意到张永德没来。
“张军头呢?”
“我们接管了京城宿防,他去巡视了。”
萧弈敏锐察觉到关键,问道:“要打仗了?”
李重进道:“你听说了甚?”
“猜的。”萧弈问道:“是与刘崇开战?”
“还能有谁。”李重进没好气道:“刘崇那老撮鸟,近来一直在北边蠢蠢欲动,似有南下的意思,却又不见真章,一面还遣人来聒噪,鬼知道他肚里憋着什么坏水。阿舅为求稳妥,便命京城戊卫加严了些,正好,也给了我们殿前军添些人马的机会。”
萧弈道:“听重进兄如此说,河东想必是等到秋后开战?那时可抢我们未收的粮;待大雪封了太行陉,朝廷援军难至,他便能从容拿下我们河东的据点;甚至,还是在等契丹的援兵。”
“都有可能,有备无患吧。”
“我今日请求觐见陛下,但陛下并未见我。”
“急甚?”李重进小声道:“阿舅心里多半正盘算着河东那档子事。你别太担心,虽说京中有些闲话,可舅舅又不是那等耳朵根子软的。把心揣回肚里,来,且吃酒!”
“好,我敬重进兄。”
“你既回来了,改日我们再蹴鞠一场,五娘都问过好多次了,说你可曾从楚地捎些稀罕物件回来。她在宫里闷得慌,惦记得紧。”
萧弈道:“回程匆忙,忘了准备。这倒是我不会做人了。”
“不打紧,谁还真讲究那些虚礼。”
“对了,上次听陛下说要接回郭信,他如今人在何处?”
“约摸也快从邺都返京了,阿舅让王殷去守邺都,把大郎、三郎都唤回来,可如何赏封王爵,朝堂上吵得唾沫横飞,所以说,阿舅这些时日烦心的勾当多着。”
听说郭威烦心,萧弈就稍稍放心了,心想也许有些事并非是针对自己。
刚回开封,还有许多事想要了解,比如望远镜的进度,比如接回张婉,可架不住众人的热情,一杯一杯酒敬过来,到最后,竟是醉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凭最后的倔强走回了值房,靴子、一身尘土的衣裳以及李昭宁缝制的头巾脱了,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极安稳。
虽说在楚地时诸将表面上都降服,可他其实也没把握哪天会被他们突然砍死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拥立为留后。
回到开封,压力都来自于上位者,至少麾下的弟兄们都能信得过。
次日,萧弈难得睡过头了,睁眼看去,阳光从值房的纸窗洒进来,带着某种故乡独有的安详。远远从校场传来了呼喝声。
萧弈翻身而起,披戴盔甲,快步赶了过去。
“将军来了!”
“第一都…”
“第二都…”
“统统看齐!”
整齐划一的手掌擦过衣袂的声音响起,极是利落的一声“唰”,之后,兵士们目光看来。
“见过将军!”
“见过将军!”
“将军,我等每日操练,不敢有懈迨,还请将军检阅!”
“好!”
萧弈看得出来,他们不是做做样子。
对此,他真心满意,大步入列,与他一同操练。
不知何时,周行逢也到了校场边,并不说话,双手环抱,站在那冷眼旁观。
萧弈任由他看着。
六月开封的天气已十分炎热,待操练完,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热气腾腾。
萧弈放下长枪,忽有一条巾帕递到面前。
周行逢道:“你麾下兵士,算是精锐。”
萧弈道:“我难道不精锐?”
“就是手底下的人数忒少了些。”周行逢斜眼打量过来,问道:“莫不是你的官阶太低?可听说你身上还挂着个检校工部尚书的名头?”
“我们中原的官制与楚地不一样,不懂就别多嘴,让人耻笑。”
“那我在何处任职?”
萧弈心想,到了这时辰郭威没召见,今日应该是不会见了。竞连周行逢这个楚国降将,都不闻不问。他判断郭威是想摆出一个并不关心楚地的态度。
至于原因,许是为了淡化舆论,也有可能就是打心眼里认为那只是一块飞地,远不如河东重要。“急甚?小小一个楚地的行军司马,中原天子还要重视你不成?”
周行逢虽桀骜,一时也没敢反驳。
萧弈等了两三天,宫中一点反应也没。而他发现,在他离开的四个多月里,殿前军已扩建到十二个指挥。
他从楚地冒险归来,若不升职,那与李重进、张永德之间的差距反而被拉得更大了。
当然,事情尚未有定论,他耐得住性子。
就在当日傍晚,张永德再次请殿前司诸将到樊楼喝酒。
“萧郎,总算回来了。”
一见面,张永德脸上就泛起诚挚的笑容,揽过萧弈,问道:“向陛下复命了吗?”
“还没有。”
“不急,如今与河东之战一触即发,南面之事恐要放一放。”
“好,我省得。”
张永德低声道,“我既出此言,你大可宽怀,据我所知,前阵子流言纷纭、皆指你欲自立称藩之时,陛下都是信任你的,曾说萧弈断无此念。”
“真的?”
“当然。”
张永德认真地一点头,转向诸将,朗声而笑。
“今日座中皆袍泽兄弟,且放开怀抱,尽此金樽,不醉不归。哈哈,先约法三章,不谈朝局,不论是非,不避醉乡,请!”
“我等敬张军头一杯!”
“敬军头!”
宴到一半,萧弈越喝越清醒,见樊楼掌柜的端菜进来,向他使了个眼色。
他会意,借口解手离开,转进一个隐蔽的雅间。
阎晋卿已在其中,起身道:“萧郎。”
“怎么?长话短说。”
“我近日连络了宫中旧识,郎君欲据楚自立的流言最盛时,陛下初闻并未动怒,态度转寒,似是这几日骤然而起,唯有一事与此相应。”
“何事?”
“窦仪的奏折到了。”
“他弹劾我了?”
“并非如此,这奏折经枢密院并三省诸公传阅,我暗访得知,窦仪非但未加弹劾,反而秉公直述,言萧郎留镇楚地,非为私利,其间抑寺产、平米价、禁劫掠、通商贾、浚河渠、均田亩、兴农桑、收流散,诸般举措,皆系为楚民谋安,更明言王楚自立之说,实非郎君本愿。”
萧弈暗忖,若是如此,郭威为何要搁置着自己?
有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
现在并非是有人在中伤他,恰恰是因为他做得过于好了,使得他变得有些功高难赏?
但郭威绝非不能容人之主,具体是如何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