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古道,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
萧弈牵马而行,听到身后传来安元贞的哭声,驻足回首,道:“你不能再送了,再送你就要到开封了。”
安元贞被他气得破涕而笑,嗔道:“才没有,我是想到一个事件要嘱咐你。”
“何事?”
萧弈笑了笑,听她想到了什么借口。
“我要交代你好好照顾幼娘,这边来,我单独跟你说。”
萧弈环顾一看,除了安守忠,众人脸色不变,仿佛安元贞的说话顺理成章。
二人遂步入林中。
“你留下来嘛。”
安元贞一直不曾有过这要求,此时才撒娇道:“你与幼娘都留下。”
“你就是这般照顾幼娘?”
“嗯。”安元贞道:“我待你们都好吧?”
萧弈见她情意绵绵,想到二人从潭州到襄州的一路,在厢房、帐篷、逼仄的船舱里留下的种种亲密回忆,当然也不舍这温柔乡。
可温柔乡是英雄冢,他若真留下,怕没过两年就胖得与安审琦一样了。
分明在长江的风浪中压船时,安元贞还抚摸着他如雕刻般的小腹说她可痴迷他这里。
“滞留于此,陛下就要派人来问责了,你放心,既铺了商路,我自会再来。”
“那你早些回来哦,还有,任何时候事不可为,你就逃到襄州,我保护你。”
“好。”
“”
待转回官道,只见安守忠站在李昭宁面前微低着头,似有话要说。
可直到萧弈上前,李昭宁始终侧着身,没给说话的机会。
“安兄,告辞。”
安守忠眼神颇为复杂,似有羡慕,似想要叮嘱,带着骄傲,又有些神伤,最后欲言又止,道:“一路顺利,后会有期。”
“再会。”
萧弈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直奔开封。
值得一提的是,周行逢夫妇也在队伍当中。
楚地俘虏,比如边镐、马氏家眷,萧弈都是派人用船押送回开封,唯有周行逢夫妇他带着同行,且并未将他们绑起来。
区别在于,俘虏会长期关押,轻易不放;周行逢却可任用,一旦楚地有变,是最适合派过去镇场子的人选,故而萧弈希望能够收服此人真心效力。
这事很难,颇考验用人的能力,姑且一试吧。
考虑到严氏有孕在身,他对她们还颇为照料,请安审琦派了马车,铺了厚褥子,让李昭宁帮忙盯着严氏周行逢嘴上说萧弈“惺惺作态”,但行路过程中却没有任何一点想跑的意思,每逢遇到坑洼,主动搬大石头去填,生怕颠到了严氏。
外人看来,算是队伍中最勤快的一个。
兵士们则心情雀跃,认为此行立了大功,回去之后便是领赏,过好日子,唯有萧弈有些担心朝中的猜忌,每到驿馆,就会召过驿使,询问有没有来往于楚地的信使路过。
是日,经许州驿,得知三日前有从襄州去往开封的信使路过,正是窦仪派遣。
“我听说楚地新附,打算之后过去做买卖,故而相问,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瞎,郎君问俺,那可真是问着人了,如今大周朝,能晓得楚地那些新鲜事的,俺算头一份儿,头几日那信使在我这馆里歇了一夜,吃了几角酒,嘴上便没把门的,啧啧,说道了不少。”
“哦?”萧弈顺势递过一块碎银子。
驿使接过,掂了掂,眉眼立即活泛起来,压低了声。
“郎君你是不知,那撺掇官家灭楚的萧弈,早先名声可不大好,街头巷尾都骂他灭佛,可近日从南边递回来的消息,说他在潭州那地界,竟是个有贤名的,办事公道,竟教楚人都服气。最厉害的是,客商们若到潭州贩货,比往金陵还能多赚两成利。”
一番话听下来,也能大概从这些小事中看出来窦仪态度的转变。
打听过,萧弈正在庭中独自思量。
忽有人给他递了水囊,他顺手接过,以为是李防又过来调侃他,回头一看,却是李昭宁,不由打趣道:“好久不见。”
之所以这般说,因这一路,李昭宁怕被晒黑始终把脸包得严严实实,萧弈有两三日没见她的真面目。这玩笑有点拗,李昭宁却听懂了,会心一笑。
萧弈道:“许久不曾见你笑了。”
“许久不曾有人逗我笑了。”
“前阵子,你不太说话。”
“私下里和晚娘还是会说个不停,在你面前不太说。”
“为何?”
“知你事忙、心忙,不想被敷衍,我更愿意等你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与我聊天。”
萧弈微微一怔,侧头一看,李昭宁抬眸望月,美目中有一种淡泊宁静之感。
她大仇得报之后,心境似比以前更上一层楼了。
夜风吹来,十分清凉,中庭梓树花开,摇晃着淡黄的花朵。
难得值此良辰美景,萧弈道:“其实,安守忠之事,我听说了。”
“我猜到了。”李昭宁万福道:“多谢你替我找到阿兄,否则我待在襄州,难免有点麻烦。”“你若遇难事,该与明远兄说也可与我说。”
“若真应付不来,我自是不会逞强,可安郎君并非不可理喻之人,我应付得来。知道为何吗?”“为何?”
李昭宁转眸凝视着萧弈,微微笑道:“因为,我从一个人身上学到了很多,坚定内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不会因为他人看法而影响心绪。”
萧弈道:“听起来,这是个得道高僧。”
“才不是得道高僧。”李昭宁莞尔道:“他离得道高僧,差得可有十万八千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弈听得出来,她说的那人有可能是他。
李昭宁温柔道:“我知你是担心我,不必担心的。我还从这位并非高僧的人身上学到一件事,人活于世,得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想要的就拼尽全力;不想要的,旁人休想强加于我。”萧弈道:“你怎知哪些是你真正想要的?”
“小瞧我?那还不简单。不喜欢的,就连站在那里都觉得碍事;心里喜欢的,千山万水都不觉得麻烦。”
“为何不喜欢?”
“凭甚喜欢?既没救过我的命,又不曾帮我报仇。”
萧弈道:“好浅薄的理由啊。”
“戏言而已,走了,早些歇息呢。”
李昭宁轻描淡写一笑,背过双手,脚步优雅而轻巧地走开。
萧弈忽然发现,她越来越象自己了。
她确实在有意地学他,从心态到为人处事的方式,甚至在男女之情上也是。
也变得难以应对。
他摇了摇头,驱散杂念,往客房走去。
路过长廊,李昭宁推开房门,递过一条裹面巾,道:“缝了这个,给你,沿途风吹日晒,可别晒黑了…托李昭宁的福,直到进了开封城,萧弈也没被晒黑多少。
离开时是二月二,回来已是六月十二。
开封变化颇大,从熏风门而入,穿过御街,只见商铺、摊贩,以及行人多了不少,百姓的神态也安定下来。
战乱留下的伤口又成了一道淡去的疤痕。
萧弈直接到宫门请求觐见。
虽已时近傍晚,他认为郭威只要对楚地形势感兴趣,应该会当日召见。
大概等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中年宦官不急不徐地过来,脸上带着明显客套的笑意。
“萧将军且回去歇着,等侯陛下召见吧。”
萧弈有些意外,面上不露声色,执礼道:“既然陛下国务繁忙,臣今日便不打搅了,敢问内使尊姓大名?”
“嗬嗬嗬,将军不必打听咱家的名号,更不必琢磨陛下是忙是闲,这话呀,让旁人听去了,倒象是圣躬不见萧将军,还得先给个由头似的呢。”
他脸上笑吟吟的,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某种意味,也不知是提点,还是敲打。
萧弈不好多问,向李防、阎晋卿等人道:“既如此,且先各自回去歇息,待陛下召见。”
“是,告辞。”
李防平静地一揖,带着李昭宁从容而去,估计是早就想回去休息了。
阎晋卿则面露忧色,开口似想说些什么。
萧弈不愿在宫门前讨论,以眼神示意噤声,稍稍一挥手。
解散使团,他带着部属们返回殿前军营房。
周行逢依旧策马跟在他身后,冷不丁道:“我当你在中原是很大的官,瞅着倒是不象。”
“那又如何?”
“就这般光景,还问我对你服不服气。”
萧弈随口道:“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进了开封,是龙是虎,也给我趴着。”
这话,他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
暮时渐凉,路过酒肆,风幌子下挂着卤肠瑟酱肉,军士们围坐其中,高谈河东形势。
偶见青衫小吏、挎刀禁军,行色匆匆,脚步间莫名有种新朝初定的平实气象。
到了驻地,远远看到了辕门,张满屯大喜。
“哈哈哈,直娘贼,俺可算回来了!”
一声喊,似惊动了林间飞鸟般,很快有许多身影窜了出来,隔着老远便欢呼雀跃。
“将军!”
萧弈目光看去,老潘、花嵇领着范巳、韦良、细猴、胡凳等一大帮校将涌过来,如同冲锋一般。“将军回来了!”
“哈哈,我们老想将军了。”
“将军没事吧?俺担心坏了。”
“咦,哪来的贼配军?长得挺凶。”
一张张丑脸争先恐后地挤在萧弈面前,让他目不暇接。
他先看向老潘,问道:“你今日怎也在营中?”
老潘答道:“我们特意向城门守卫交代了,遇到将军回来,第一时间来报。”
萧弈笑赞道:“老潘有智慧啊。”
一句话,把老潘喜得咧嘴,却也不居功,笑道:“这是花先生出的主意。”
“哦?花脓都成先生了,可喜可贺。”
“将军可莫取笑。”
花嵇忙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神色带着些关切,道:“算时间,将军你刚进城就回来了吧?还未复“别急。”
萧弈摆了摆手,道:“进去再说,饿了。”
“喏!”
众校将连连应喏,欢呼着,簇拥着萧弈入营。
再派人招呼樊楼送酒食过来,在营中大摆接风宴,不仅是校将们,兵士们也人人有酒食。
周行逢夫妇坐在角落,不声不响地蹭饭。
萧弈被拥着落座,环顾看去,看到的是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
他心中原本有些隐忧,此时不由踏实了下来。
以前千方百计逃出开封,这次回来,开封竟有了一点儿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