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碎瓷溅在萧弈脚边。
他知安审琦的性情,并不顶撞,从容一笑,反问道:“南阳王以为,为何边镐不到一万人入楚,轻而易举拿下楚地?我不费一兵一卒,又能驱赶边镐?”
安审琦冷哼道:“还不是南边小儿不能打仗!”
“非也,是打了太多年头的仗,都倦了、厌了,打不动了,楚地在马殷在世时还休养生息了几年,喘了几口安稳气,马氏兄弟骄奢淫逸,横征暴敛,楚人为何能忍?因舍不得这份太平,宁可忍着苛捐杂税,也不想再陷入兵荒马乱。南唐楼船入湘江,楚人不战而降,大周使者一至,笔食壶浆以迎,他们不是畏战,是盼王化、思安定,这民意就是大势。”
萧弈自嘲一笑,道:“我能主楚,并非这一战我打得多好,而是顺势而为。我在楚地的施政行之有效,却都是照搬陛下在开封做的。那试想,若我与陛下同时着手改革,凭襄樊、襄楚这弹丸之地的微薄家底,又如何抵挡得住中原那裹挟着一统之势的滚滚铁骑?”
“我信你个屁。”
安审琦似没听进去,又骂了一句,道:“我不信你没这野心,否则何苦跑一趟。”
萧弈顺势道:“晚辈在楚地留了得力的心腹人手,想要打通与南汉、南唐的贸易,不知南阳王可有兴趣?”
“蠢货。”安审琦道:“你当马氏当年没有与我做生意吗?”
“阿爷。”安守忠开口了,徐徐道:“通商马氏,相比与自家人做生意,终是不同的。”
这“自家人”三个字虽然有失偏颇,却点明了关键所在。
看得出来,安守忠虽不通武艺,确实是个聪明人。
安审琦脸上怒容渐逝,眼中显出沉思之色。
一方枭雄,岂是真的就象表现出那般只顾替子女着急?
萧弈道:“以往与马氏贸易,终究只是过路财神,利散四方。而今若能执掌南面商路命脉,虽无主政楚地之名,却有扼其膏腴之实。”
转眸一看,安审琦神色微动。
他继续道:“眼下楚地情势微妙,我留李璨掌财赋,彭师暑等人掌兵权,刘言有名望而立身未稳,窦仪奉皇命却初至潭州,未来数年间,必是朝廷帅府治州郡、武夫豪强据地方、豪商控市舶经济,三方制衡之局。”
安守忠听得明白,道:“如此,只要运作得当,虽无主楚地之名,然实地之利可得三分之二也。”“不错,我等欲长久握此利脉,须借王爷襄樊之威为砥柱;王爷欲取楚中之利,亦需我等在潭郢间斡旋转寰。两相成全,方是久安之道。”
说罢,萧弈住口不言,抿了口茶,等待安审琦想明白。
要么破镜难圆,要么合则两利。
就会凶有什么用,最后做决定,还不是得看利益。
他没等太久,安审琦给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回答。
“好吧,我派人去帮你镇场子。”
“多谢南阳王!”
萧弈一抱拳,态度摆得很好。
他事情办得也很贴心,又道:“我已让安永进留在襄州,诸事也吩咐妥当,南阳王派人与他连络即可。”
有了实际利益,接下来的谈话就进入了更具体的细节。
宾主尽欢,十分顺利。
最后,安审琦忽板着脸道:“旁的都好,你就有一点还让我不满意。”
“南阳王有何吩咐?”
“就是这称呼,显得生疏。”安审琦变脸极快,抚掌大笑道:“都是一家人,往后叫我安伯父。”“安伯父?”
“哈哈哈,不错!吩咐下去,设宴,我要亲自款待萧郎!”
当夜,南阳王府大摆筵席。
因是家宴,安元贞、李昭宁也在。
虽说萧弈与安元贞的关系已有不少人心知肚明,可终究有层窗户纸没戳破,二人依旧装作生模样。在开封时,安元贞对皇后之位十分厌倦,回了襄州反而演得起劲,又端起架子。
当安审琦不住夸萧弈,她便故意唱反调,仿佛很看不惯萧弈的作派。
“萧将军为人严苛冷峻,我曾领教过,此番灭楚,想必又欺凌了马氏孤儿寡母?”
这边,萧弈与她对视,看到她眼中的顽皮之态。
那边阎晋卿连忙解释,道:“安娘子误会,萧郎是正人君子,万万不会如此行事。”
安审琦大笑,道:“阎寺丞果然是实诚人,怪不得惹得史弘肇在宴上砍人,哈哈!”
萧弈知道,他倒也不是恶意,单纯就是没礼貌。
阎晋卿明显一愣,接着立即赔笑。
“南阳王真率性风趣,下官敬南阳王一杯。”
“好!”安审琦道:“我虽粗莽武夫,但不象史弘肇小气。婉娘,我看你对萧郎确有误会,且敬他一杯,一笑泯恩仇了。都喝!哈哈,没那么多规矩!”
安元贞端起酒,走到萧弈面前道:“我敬萧郎一杯。”
萧弈没酒了,端起酒壶要斟。
“我来。”
安元贞放下她的酒杯,俯身斟酒。
两人用身子挡住旁人,酒杯递出时悄悄牵了一下手,安元贞眼眸中便现出情意来。
酒斟好,她却拿走了萧弈的杯子,把带有她唇印杯子留在案上。
这种只有彼此才知道的小暧昧,倒是比酒还醉人。
安审琦道:“还有一件喜事,我儿很快就要成婚了。萧郎,何妨再等半个月,喝过喜酒再返回开封?”萧弈不可能为安守忠的婚礼而眈误时间,当即婉拒道:“皇命在身,不敢久留,还请伯父恕罪倒不知安兄要娶谁?”
其实他根本不好奇,只是留意到方才安审琦说话时,眼神似脾睨了李昭宁一下。
他隐隐觉得,这父子之间的微妙对立,似乎与李昭宁有关。
可目光看去,李昭宁神色平静,毫无波澜。
安审琦道:“是已故中书令赵公之女。”
萧弈不知这赵公是谁,也不问,道:“原来如此,恭喜安兄娶相门女。”
安审琦颇为自傲,道:“这婚事是早已定下的,不论赵家如何,我安家绝不食言。”
这话掷地有声,甚是豪迈,似还有对安守忠摆威风的意味。
安守忠却没反应,如老僧入定一般,古井无波。
宴后,萧弈与阎晋卿、李防出来。
阎晋卿消息灵通,喜欢聊天,免不了议论几句安家的婚事。
“赵在礼以前算是大人物,历仕三朝,节帅多方,治军能慑部,治地方也懂敛聚财赋,算是乱世里能立住脚的硬角色,可此人贪暴好利,巧取豪夺,百姓怨声载道,口碑极差。”
李防道:“逢乱世易主不亏,赵在礼不仕契丹,大节上还过得去。”
阎晋卿道:“这门联姻算精明,赵在礼门生部曲广布、财产厚重,两家能互结奥援,只是贪名在外,安守忠娶其女,恐也会受岳家声名牵连,想必安家觉得权势远比虚名重要。”
李防笑了笑,道:“看出来了,安家重实在,不重虚名。”
萧弈见李防态度自然,看来,此事与李昭宁并无关系。
想必是多心了,李昭宁早已与他说过,是要随他一起北返开封的。
当夜,萧弈与安元贞一番抵死缠绵,相拥而卧。
安元贞道:“我与你说一桩事,你不能告诉旁人,算是我们的闺中私语哦。”
“何事这般神神秘秘?”
“关于我阿兄的,前阵子,他曾与阿爷说想退了与赵家的婚事,你猜为何?”
“为何?”
安元贞咬着萧弈的耳朵,悄声道:“他想娶幼娘。”
萧弈心想,果然如此。
安元贞在这种事情上却有几分敏锐,问道:“你不惊讶吗?”
“安兄表现得太明显,我看出来了。”
“是吗?可这件事,幼娘都还不知道呢。”
萧弈心想,李昭宁是何等聪慧之人,岂能看不出,想必是不说而已。
可他亦有些疑惑,问道:“安兄并未确定幼娘心意?那他就便要先退婚?”
“是啊,阿兄说,先退了婚,他才有资格向幼娘表明心迹,哪怕遭拒,大不了一生不娶,就是这一句话,把阿爷彻底惹怒了。”
萧弈一时无言。
他既觉得安守忠很有担当,又觉得太没有手段了。
与他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安元贞道:“若是你,一定不会如此冲动行事,害得大家都不快。”
“怎么?”
“阿兄里外不是人也就罢了,赵家骂我们背信弃义,阿爷发怒,且迁怒于幼娘,认为幼娘寄住在家中却勾搭阿兄,几番没给她好脸色看。其实我知道,整件事里最委屈的是幼娘,无辜受累,甚至不知阿爷为何嫌恶她,当时我也好为难呢,恰好你的信到了,幼娘便提出去潭州找李璨。”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萧弈心想,李昭宁该是委屈的,可竟是什么都没说,连李防也没告诉。
“阿兄真是的。”安元贞叹了口气,道:“虽然比起赵家娘子,我更喜欢幼娘。但这件事上,我可不帮阿兄,因为我看得出来,她的心其实是系在你身上。”
萧弈不答。
因他不知安元贞为何提此事。
接着,却感受到安元贞一只玉足在他的小腿上不住地挠着。
“嗯?歇够了?”
“才不是,你天天有使不完的牛劲,人家在船上时就已经被你喂饱了。我是在想嗯上次你离开襄州之前,我不是说过吗?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你想不想多一个人陪你?”
萧弈没有贸然回答,以免这是安元贞的测试。
“我与幼娘从小关系就好,她家逢巨变,当时我身为皇后,却没能帮到她。再后来你也知道的嘛,是她先倾慕你的,我抢先一步,一直觉得对她好愧疚。你莫看我迷迷糊糊的,可我们安家家风,最重信义。”萧弈夸赞道:“安氏重信义,我确实感受到了。”
“你是愿意的喽?”
“你果真如此想的?”
“那当然,否则我阿兄在阿爷面前要死要活的,我为何不帮他?就是想着成全幼娘。其实我就不该问你,你这颗花心大萝卜,肯定是愿意的吧?”
萧弈道:“你若不介意,我找机会与她谈谈。”
“咦?”安元贞好生诧异,“你来说?那你多不好意思啊,我与幼娘女子之间更方便的。”“马上便要北归了,若此番我能度过一劫,我也需与她说明。”
“太好了,那下次我们就不必再避着她了吧?”
窗外蟋蟀声此起彼伏,把二人的闺中私语盖了过去。
到了次日,萧弈清醒过来,见了李昭宁那娴静温柔的模样,又不知如何开口。
但这一路返回开封,时日尚长,找机会慢慢说便是。
不急,先度过开封那一关再想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