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已是夜深。
萧弈回到宣慰使府,见一个安元贞身边的侍婢正缩在他书房门前打盹。
“起来吧,莫着凉了。”
“啊?多谢使君关心,女郎与李娘子已睡下了,派奴婢与使君说一声。”
“知道了,你也去歇着吧。”
“是,使君可真体贴呢。”
这侍女大抵也知道些什么,万福一礼,含着笑意退下。
萧弈想了想,如今诸事尘埃落定,也该与周娥皇道个别。
寻常也找不到机会,不如趁夜去。
她若已睡下,也就罢了。
他遂换了一身黑衣、带上钩绳,悄然出府,穿街过巷。
到了驿馆,如飞贼一般攀高墙入内。
飞檐走壁到了客院,却发现周娥皇的屋中犹点着灯火。
她果然还未就寝。
正准备下去,回廊那边,有人提着灯笼缓缓走了过来,是周廷望。
萧弈遂隐在屋檐的黑暗处。
只见周廷望在阶前站定,隔着门,道:“女郎,打探清楚了,来者是窦仪,此人学识渊博、性情刚正,今夜已宿在节帅府,想必对萧弈有戒心,打算先从刘言着手。”
屋中响起周娥皇的声音。
“那他还走吗?”
“李防已在备船,盟书既定,他必已决心北归。”周廷望道:“我等亦当返程了,女郎出游时久,该收收心,大郎一向体弱,鄂州惊变又添忧患,家主夙夜悬心,周氏门楣之重,女郎也需多担待。”“周伯放心,我都省得的。”
“家主还在等女郎解释。”
“我会与阿爷说,多谢周伯这些时日纵容我随心所欲。”
“女郎已尽心力,归去后莫再挂怀,小老儿便足慰矣。萧弈非池中之物,可一时难觅收服之策,若再相纠缠,恐生事端,反令窦仪生疑,此番只能到此为止了。”
“好。”
“那明日便登船,离开潭州,小老儿告辞。“
提着灯笼的年迈身影渐渐走远。
萧弈轻轻巧巧跃下屋檐。
他本想敲门,可看到烛光映着周娥皇的倩影,又停下动作,默默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
“吱呀。”
屋门被拉开。
周娥皇裹着披风,正要出来,与萧弈撞上眼神,愣在那儿。
两人对视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似是痴了。
直到风吹得周娥皇的披风从肩上滑落,萧弈上前,替她整理好,系上。
她愣愣抬手,抚摸着他的脸。
“是真的,我以为做梦了呢。”
周娥皇展颜而笑,笑魇如花。
萧弈开玩笑道:“我擅长进人梦中。”
“尤其进女子梦中?原来就是这么拈花惹草的?”
“倒也不是。”萧弈道:“我只招惹品貌才情皆惊世骇俗的女子。”
“呸,就当你是夸我了,可白日我与李幼娘演奏时怎就不夸?”
“正好被公事打断了。”
“萧使君真是大忙人,那现在请评鉴一番,如何?”
“我不懂词曲,可今日着实被你惊艳到了,我听得呆了。”
萧弈自诩不会夸人,这一番话却是真心实意。
周娥皇想必也听得出来,喜上眉梢,双眸中异彩连连。
然而,她又问道:“那,李幼娘呢?”
兜兜转转,问题还是摆在了面前。
萧弈顿觉难以回答。
“好了,不为难你。”
周娥皇语气有些幽怨,却也带着些许心疼,嘟囔道:“我眼界甚高,我看上的,别人当然也想要,那有甚办法?真没人抢的,肯定不好。”
没想到素来爱吃醋的她,竞有这般豁达的时候。
萧弈道:“其实,我眼界也高。”
“其实,今日唱的并非我准备好的半阙词,是听到幼娘的上半阙,见她对你表露情意,我不愿拱手让人,才临时重新填过。”
“你那半阙词竞是临时填的?比曹植七步成诗还厉害。”
周娥皇不理会他的恭维,扁了扁嘴,又道:“当时,我心想,原来她们二人中,李幼娘是你的相好。可晚上回来之后,我忽然想明白了,你的相好其实是安娘子,幼娘词中所抒是对你的仰慕、眷恋,她是在替你与安娘子遮掩,她一直在为你着想呢。”
萧弈一愣,他自认为足够细心,可周娥皇若不说,他也没体察到李昭宁这份心意。
周娥皇抬眸看着他,轻声问道:“她这般待你。你很感动吧?”
不等他回答,她又低下头,带着撒娇与委屈,道:“可我好吃醋啊,我分明也是满心满眼”“我…”
萧弈正待开口,一根芊芊玉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
“不必说,我并非要让你为难。”
周娥皇道:“若有机会,我定要与她分个高下,偏形势所迫,我需回金陵一趟,你会忘了我吗?”“不会。”
萧弈回答得确信、笃定。
他这人,给不起或不想给的,旁人怎么也要不到;可但凡他能做到的,他从来毫不尤豫。
他不会忘了她。
周娥皇与他深深对视,眼中有了喜意,道:“我好喜欢你的眼睛啊。”
“只喜欢眼睛?”
“怎么?她们都喜欢你哪里?”
她的醋性一直在,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发作。
萧弈实在不好回答。
周娥皇又问道:“你说她们二人中,只有一个与你相好,可李幼娘待你深情至此。那,你所谓“相好’是如何才算?”
萧弈迟疑片刻,道:“若李幼娘现在死心,她依然可以嫁一个适合她的人为正妻,得到我给不了她的承诺。我与她之间,除了她一时的心意,并没有一定要让她眈误的理由。”
“你不信我们的心意?”
“信。可人心是最易变的,你们今日觉得我好,明日便觉得与旁人分享我,太委屈了。”
“我的心心意才不会变!”
周娥皇迫切想要证明的样子象一个小女孩,可她的语气却很坚定。
萧弈只是深深看着她,心想她太单纯,太骄傲,他当然不相信她能一直不后悔。
他也许有动心,可从不轻易许诺,因为他但凡许诺,就是一生言出必践。
彼此很快要分别,能否再见也不知道。
周娥皇似读懂了他的眼神,低声道:“你要记得,我们之间还有赌约呢。我赢了,你教我再唱一曲;你赢了,我请你吃饭。”
“好。”
“等着。”
周娥皇依旧没说她有何打算,偏偏是一副确信无疑的模样。
话题渐渐转到一些更轻松的小事上。
周娥皇好奇萧弈是怎么爬到屋檐上的,他便给她演示了一番,教她用钩绳,连拉带扯地带着她上了屋脊。
然后,才发现院子里有一个梯子。
他们就坐在那看月亮,说话。
萧弈想到上次他还嘲笑李璨与宋氏是恋爱脑。
夜里,他们还发现了许多事。
比如五月仲夏的蛐蛐会在草丛间叫个不停;屋檐也有很多蚂蚁,周娥皇害怕了就会往萧弈身上贴得更近。
有几次,萧弈看向她漂亮的樱唇,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危险气息,害羞地偏过头去。
此外,有的狗起得比鸡还早,在黎明前就汪汪叫个不停。
“我得走了,万一让人看到,把我当采花大盗捉起来。”
“怕了?”
“被捉不怕,就是觉得冤枉。”
“呸,怎就冤枉你了?”
萧弈差点一时口快说甚至没亲一下,又觉得不该胡乱调戏她。
他跃下屋檐,伸手接周娥皇。
“下来吧。”
“太高了,我可不敢。”
“放心,我接着。”
“你万一接不住我呢?”
“你有几两重我清楚得很,跳。”
便听周娥皇轻轻“呀”了一声,如一只并不灵活的小猫一般往下跳。
萧弈双手一接,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卸力,将她缓缓放下。
裙摆扬起又落下。
周娥皇很开心,眼神明媚,害萧弈差点以为天亮了。
二人对视,直到远处传来了井牯辘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我得走了。”
“哦。”
“再会。”
“嗯,再会。”
萧弈心知,离别时的话还是说得越少越好,转身。
才要翻墙出去,下一刻,他的手却被周娥皇拉住了。
回过头来,他正准备问她怎么了,却见衣袂翻飞。
周娥皇如蝴蝶般翩跹上前,踮起脚尖,一只手笨拙地搭在他肩头,凑近。
嘴唇相碰,温润如水,带着一丝香甜。
没等萧弈细尝,她已慌张地躲开,背过身去。
“羞死了!”
她捂着脸轻呼了一句,忙不迭地跑回屋。
萧弈怔立半响,感受着唇间的馀味,她却始终没再出来。
直到他翻上墙头,回首时,听到窗台“哒”的一声细响。
原来她一直在窗子那偷看自己。
“女郎醒了吗?”
月门处传来侍女的询问声。
萧弈匆匆离开。
回府小睡了一会,睡梦间,那浅浅一吻却还在不停重复。
次日,他还在操练,李防带着盟书过来了。
“这么快?”
“是,韩熙载认为窦仪来就是与南唐缔结盟书的,因此进展很快”
萧弈处理着,想到此事落成,那周廷望已带着周娥皇离开了吧?
他耐着性子,把盟书落实,又与窦仪详叙了此事。
窦仪看待他的目光再次有了变化。
“将军,你留在楚地这些日子,果真是一心为公?”
“不过是做些份内之事。”
萧弈应付着,目光落在案上的青花茶盏上,心念一动,起身道:“我尚有要事,告辞。”
策马赶到码头。
恰见一艘大船刚离开栈桥。
甲板上,有人牵着一匹白马。
萧弈微微喘气,想了想,扯过缰绳,向下游奔去,始终保持着能看到大船的距离。
终于,他看到大船上有一道靓影正在向他挥手。
是周娥皇。
但两人身份使然,并没有大声呼喊对方。
只是无声道别。
接着,周娥皇离开了船舷,萧弈失去了她的身影。
他勒马,挥手道别。
却忽听曲声传来。
声音悠扬,带着绵绵情意,飘荡在湘江之上。
直到船帆远去,消失于视野之中,萧弈耳边犹有馀音环绕。
抬头一看,要下雨了。
似她在隔江万里外唱了那一句一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