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棘手之事,萧弈并不急于处置。
他静默着,似沉醉于曲中,待完全冷静,先解决最值得担心的一件事一一安元贞的态度。
转向安元贞,他反问道:“安娘子以为呢?”
那两阙词所表露的心意太明显了,安元贞若看出来,其实是最有资格向他发脾气的。
“问我哦?”
安元贞浅浅一笑。
萧弈从她可爱的酒窝中看到了一丝憨态,以及一丝为难。
他放心下来,看来她是真没听懂。
“我觉得她们弹唱可好听了,歌美,曲美,人也美呢。”
“谢姐姐赞誉。”
“晚娘你夸得过了。”
李昭宁、周娥皇柔声应道。
想必她们早料到安元贞听不懂,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萧弈本可顺着这个回答,可他猜到她们必会叼难他,遂道:“安娘子回答得太过敷衍了,还请具体品评。”
安元贞抬手整理发丝,用袖子挡着,瞪了萧弈一眼,眼神有求饶之色,撒娇地扁了扁嘴,张口无声地让他别闹了。
“我可不敢品评,我连她们三成技艺也无。萧使君才名远播,还请说说看。”
周娥皇顺势道:“小女斗胆,请萧使君不吝赐教。”
李昭宁目光看来,柔声道:“好友切磋,萧郎但说无妨。”
虽嘴上这般说,从她们的眼神却能看出,分明极在意输赢。
萧弈心知若点评了,凡有一丝偏颇,麻烦就难收场。反而是不予理会,此时若她们不高兴,终究好哄。他堂堂宣慰使,岂能让小女子牵着鼻子走。
摆正心态,他摆出一副天高云淡、泰然自若的模样,准备借口公务繁忙、起身告辞。
恰此时,张满屯飞奔而来。
“将军,大事不好了!”
萧弈暗忖,关键时刻这糙汉竞有几分眼力,懂得解围。
“何事惊慌?”
张满屯快步上前,准备附耳说话,环顾一看,见也没有外人,干脆直接道:“将军,大李先生派人来报,朝廷派了新的使节来。”
“到了何处?”
“已下船,进了宣慰使府哩。”
“如此突然?”
萧弈抱拳道:“三位娘子,我尚有公务,告辞。”
李昭宁提醒道:“你小心些。”
周娥皇眼中也透出忧色。
安元贞虽不会才艺,权场上耳濡耳染,亦怕来者不善,关切地看着他。
“放心吧,无妨的。”
萧弈也不知是安慰谁,留下这句话,匆匆离开了是非之地。
走远了,他打量了张满屯一眼。
“将军,你看俺做啥?”
“你来得挺巧。”
“瞎,将军直说就是,俺这不是来救你的吗?”
张满屯顿时得意,咧嘴笑道:“换平时,俺就悄摸地告知将军,可俺看将军应付不来。”
“够了。”
张满屯就是太直率,有些事真说破了,反倒尴尬。
说应付得来吧,象是浪子;说应付不来,则没面子。
萧弈翻身上马,赶回宣慰使府。
快步入堂,只见李防、阎晋卿正陪一名中年官员坐谈。
那官员三十七八岁,身材不算高大,但很挺拔。举止端庄,一袭绯红官袍整洁,长须飘飘,尽显文人雅士风范,神态刚正,眼神清湛。
萧弈隐隐觉得有些面熟,想必在大朝会时见过一两次,可却想不起人家名叫什么。
“萧将军回来了。”
李防起身,以旧职称呼,以示萧弈始终以郭威麾下将领自居。
萧弈道:“不知朝廷遣人来了,我恰在城外巡河渠,有失远迎,恕罪。”
李防笑道:“萧将军千盼万盼,可算把朝廷的使者派来了。”
“是啊,大周官员赴任,我安心许多啊。”
阎晋卿道:“萧将军,这位是翰林院窦学士,你想必听说过。窦学士兄弟五人皆年少登科,才名远播,称为“窦氏五龙’,冯公诗云“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窦学士为官刚正不阿,清名在外。”哪怕他这般说了,萧弈还是不知是哪个窦学士。
他是在史家书房背过不少的履历,那都是掌实权的大人物。
“久仰,我敬佩窦学士久矣。”
“萧将军有礼了,窦仪,字可象,渔阳人氏,忝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
窦仪想必是猜到萧弈不认识他,一板一眼地开了口。
说罢,朝北面一拱手。
“圣旨到,请将军接旨。”
萧弈连忙道:“请窦学士稍待,允我净手更衣,设案焚香。”
窦仪微微颔首,道:“稍作准备即可,陛下重务实,不必太讲究虚礼。”
“是,请窦学士暂歇。”
趁着这机会,萧弈带李防去准备,迅速交谈了几句。
“窦仪是何态度?”
“怀疑你。”
李防回答得干脆简洁。
“他表现得很明显?”
“非也,是我看出来了,且很确定。”
萧弈道:“我行事坦荡,他有何可怀疑的?”
李防微微讥笑,道:“你难道没有铺路与南唐、南汉及南阳王通商,暗牟私利?莫忘了,安娘子还在你身边。”
“这些事窦仪并不知晓,还请明远兄帮忙遮掩一二。”
“李璨已上了你的贼船,我还能如何?”
“岂是贼船?朝中更不守规矩的多了,相比而言,我们是为振兴楚地。”萧弈问道:“窦仪的态度,韩熙载、周廷望尚不知晓吧?”
“当然,我有分寸。”
“让韩熙载以为朝廷派人来订盟,尽快落实,莫节外生枝。”
“好。”
萧弈本以为窦仪带来的旨意是召他回开封。
然而,旨意宣读之后,他不由诧异。
“敕曰朕顺天应人,底定四海,念南疆多故,楚地初宁,需良臣镇抚,贤俊宣威,爱布渥恩,以昭至治。萧弈才勇卓异,驱寇却敌,复疆保境,厥功甚伟,授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赐紫金鱼袋,尔当恪恭臣节,慎守官箴,勉思尽忠”
又升官了。
萧弈心中却并无惊喜,反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算时间,郭威下旨时已知他驱逐边镐且在楚地实施改革,此等情况下,既不任命他留楚实职,又不召他还朝,为何?
可以确定,郭威并不希望他驻守楚地。
具体原因尚不能确定,难保不是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而起了猜忌,怀疑他有自立称藩之意,担心贸然召他回朝,起到反作用,故而,给了两个虚衔为奖赏。
这是安抚、试探。
更直接的目的,是安插一批官员到楚地。
圣旨还在念,封赏了刘言,以刘言主政一方。
“窦仪清介端方,通练典章,秉心公直,堪任监察,今命为楚地监军使,职司察核军政,敷宣朝命,协赞庶务,匡正阙失。尔等,皆朕腹心之臣,各膺重寄,须协心共济,恪尽职守,钦哉!”
“臣谢陛下恩典!”
这圣旨窦仪还要到处宣读,收好,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恭贺萧郎。郎君年少英杰,深沐圣眷,恩宠不绝,万望莫负天恩隆渥啊。”
这年头官职不值钱,萧弈立许多功劳,升官速度看似飞快,算起来还不如宋延渥一次的封官。当然,他也知道郭威待自己甚是宽厚。
“君恩深重,必效死报国。”
窦仪连连颔首,抚须道:“我初至楚地,百端待举,竟不知当以何处为先,方能不负圣托,还望将军不吝指教。”
萧弈知这是开始试探了。
可惜,窦仪看错他了。
他根本不必理会许多,大可快刀斩乱麻,让窦仪一拳打在棉花上。
“这是自然,只是我能帮窦学士的恐怕有限。我已完成陛下差事,只等与南唐的盟书落定,便要北归向陛下复命,楚地之事,有赖窦学士。”
“什么?”
窦仪微微挑眉,眼中露出惊讶之色,试探地问:“萧将军打算北归?”
“不错,不日即启程。”
“何不多留些时日。”
“行期已定,还望窦学士见谅。”
窦仪眼神中闪过疑虑之色,甚至还有一丝警剔。
萧弈知这是不信自己,随便。
过了一会,窦仪大概也是措手不及,拈须思量,最后才道:“此行尚未得见刘节帅,不知其人性情何如,可易与共事否?”
“刘节帅为人和蔼,识大体,与你在楚地一定十分和谐,同舟共济,我们这便前往节帅府拜会,如何?”
“求之不得。”
萧弈遂把这位监军给刘言送了过去。
刘言大喜,一副早盼着有人来监督他的模样,当即吩咐设宴款待,接风洗尘。
窦仪见状,看待萧弈的目光又有了些不同。
萧弈无所谓,既决定离楚,于他而言,更大的挑战在开封。
宴到一半,他有些坐不住,想到安元贞昨夜整夜未睡,一大早就出去踏青,肯定困坏了,起身出来,招过张满屯。
“铁牙。”
“将军吩咐。”
“派人回去告诉后院侍女,我在节帅府赴宴,让她们早些伺候客人歇息。”
张满屯也乖觉,一点不多嘴。
萧弈回过身,却见阎晋卿也出来了,神色颇为复杂,象有话要说。
他遂走到无人处。
果然,阎晋卿过来,神秘兮兮地道:“萧郎。”
“有事要说?”
“关于窦仪?”
“萧郎料事如神也,傍晚小坐时,窦仪与我说了一些话,似有拉拢之意。”
萧弈并不奇怪。
出使前阎晋卿与他就打过几回交道,徜若阎晋卿不记他的救命之恩,他也没有刻意拉拢,确实算是最疏远的一个,窦仪初来乍到,只能从阎晋卿着手。
“都说了什么?”
因萧弈语态轻松,阎晋卿也放松了许多。
“他特意给我带了几封家书;称王相公给我升了官,待回开封,我可到吏部领告身;问我在楚地是否习惯,我答我出身河东,不耐楚地湿气,膝盖不太舒服;最后,他向我打听萧郎情况,哦,还提了一嘴“萧郎王楚’的传闻。”
萧弈感慨道:“窦学士是中了韩熙载的计啊,怀疑我对朝廷的忠心。”
阎晋卿义愤填膺,道:“这不是冤枉忠臣、苛待功臣吗?如何处置?还请萧郎示下。”
“别急,与他搞好关系,打探他下一步动向,做到心中有数便是。”
“是,萧郎放心。”阎晋卿问道,“是否给他贴津?让他闭嘴。”
“先打听清楚他的为人,别弄巧成拙。”
回到宴上,只见刘言与窦仪已十分亲近。
萧弈知道,此二人现在最重视他,因此有联合之意,且等他一走,有他们撕破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