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你怎这么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我好想和你睡到天亮,如果不用回去找幼娘就好了。”
“有什么办法呢?”
安元贞枕在萧弈的骼膊上,双脚却是勾住他的腿,不让他动。
“让人家歇一下嘛啊,对了,阿爷让我带的话,还没和你说呢。”
“真有话要带?我还以为是借口。”
“真的,阿爷说了许多,还不让拿纸笔记下来,我满心想着见你,就与他说我都记住了,可大多都忘了,总之他让你留在楚地主政,他会支持你的。他还说,只要你留下来,就不用畏惧中原的风言风语了。”“好,南阳王的意思我懂了。”
“不用我解释给你听?”
“不用。”
“你真的好聪明呀,那,这桩事我可就办完了。”
“办得特别好。”
“你的打算呢?”
“回开封。”
“啊?”安元贞有些失望,道:“我还盼着你留下我们就能长相厮守呢。”
萧弈道:“这个计划不切实际,一旦让陛下得知,安氏与我的处境都很危险了,此事,我回程时亲自与南阳王说,与其留楚,不如在两地通商,去其虚,得其实。”
“通商好呀,我们往后连络也方便。”
“你倒不劝我?”
“这些事我又不懂。”
安元贞说着,手在萧弈腹间游走,小声道:“好奇怪,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快活,别的什么事都懒得琢磨,你呢?快活吗?”
“当然。”
“真的?”安元贞竟有些不自信,问道:“我没有很厉害,你会不会失望啊?”
“你美。”
“你把我夸得好欢喜啊,可我还想找机会向你兴师问罪的。”
“微臣所犯何罪?”
“哼,我还没问你呢,那位周家女郎是谁?”
问虽问了,看得出安元贞这会儿心情极好,眼眸中欢喜未褪,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气势。
萧弈有李昭宁提前通风报信,回答得从容不迫。
“你是说周廷望的侄女?”
“真是吗?我还在想,她那般人物,必是出自名门,对了,我还约了她踏青,你也一起吧?”萧弈知道去了肯定麻烦,道:“我恐怕有公务,你们去何处?”
“龟塘河,听说潭州城外,那儿风景最秀美。”
“嗯?”
萧弈诧异,因他明日的行程就是到龟塘河巡视。
“你们为何选那儿?”
“幼娘选定的,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嘛。”
萧弈却知,其实是李防或李璨给李昭宁通风报信。
天亮前,安元贞依依不舍地摸回了后院。
次日,萧弈照例处理公务,仿佛府中暂住的两个女子与他无关。
待到正午,李防拜会过韩熙载回来。
“使君准备去龟塘河?”
“明远兄这是明知故问啊,一道去吗?”
李防摇头,道:“虽愿前往,可惜不能奉陪了,我与韩熙载谈妥了”
“这么快?”
李防笑问道:“快吗?”
萧弈道:“韩熙载并非易与之辈,他称病拖延,明远兄是如何应对的?”
“我医术高明,治好了他的病。”
先说笑了一句,李防道:“韩熙载才情卓世,城府渊深,确非等闲之辈,然其早岁漂泊,素谙明哲保身之道,我直言相告,若不见诚意,自当请李璨转告宋齐丘,奏报他有北投大周之迹,此言既出,韩熙载终是答应了我们的条件,南唐愿承认楚地为大周藩属,遣使南汉,迫其止戈休兵。”
萧弈道:“明远兄说得轻松,可若换作旁人,必处置不了,终究是你能干啊。”
“承蒙信重,我再进一言。”李防道,“你不可再滞留于此,在陛下派旁人来之前动身回京吧。有了与南唐的盟书,至少为你所作所为找了个理由了。”
萧弈知李防有先见之明,这次得听。
只是,如此一来,需与周娥皇道个别了。
龟塘河是马殷主修的河渠,筑堤储诸山之泉水,灌溉万顷农田,可近年来多有淤积之处。
萧弈查抄了潭州寺产之后,拨出钱粮疏通淤积,少不得需亲自查看。
五月上旬,风光明媚,龟塘河畔,莺飞草长。
两岸稻田青翠,野花在春风中摇曳,空中白鹭翩跹。
萧弈与李璨在河堤上边走边谈。
“目前进展不错,我走之后,你务必仔细盯着。”
“萧郎放心,旁的不敢说,关乎民生大事,我一定不敢怠慢。”
“那就好。”
“听萧郎之意,很快要走了?”
“是啊,明远兄高才,盟书拟定了。”
“太好了。”李璨遗撼道:“只可惜幼娘才刚到,我便要与她分别了。”
“怎么?她不随你留在楚地吗?”
萧弈有些意外,李昭宁在中原并无直系亲属,此番千里迢迢过来,原以为她是要投靠兄长。李璨道:“我再三挽留,然她说祖茔犹在中原,岁岁需酹酒洒扫,她虽女流亦知春秋祭扫不可废,我既留楚,宗嗣香火她便替我担了。”
萧弈道:“她一向是有些强的。”
“是啊。”
从第一天认识李昭宁,萧弈就见了她剁碎仇人,自然铭记她的性格。
李璨忽抬手一指,道:“马车在那边,她们想必就在不远。”
走近了,恰见安元贞正带着一个侍女从马车上拿出一张琴。
远远见到萧弈,她开心地往这边挥手,忙不迭蹦过来。
直到意识到李璨也在,她摆出了当皇后时端庄雍容的架势,只是眼神中的情意还没能马上收敛。“萧使君、李司使,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们。”
“是啊,好巧。”
李璨道:“并非是巧,我与舍妹说过,今日陪萧郎巡视归塘河堰,诸娘子若欲踏青,潭州四郊莫胜于此。”
“原来如此。”
萧弈、安元贞故作恍然之色。
“玉辉兄,安娘子正是南阳王遣来议通商之事的。”
“楚地凋敝,还望安娘子多多包函。”
“通商之事,李司使可与我家管事说。”
安元贞招过管事,吩咐道:“你与李司使好好谈谈。”
“李司使,小老儿有礼了,烦请登车一叙?”
“请。”
“萧使君,她们就在前面的柳树林后面,去那边坐坐如何?我正要替幼娘把琴带过去。”
“荣幸之至。”
萧弈遂与安元贞跟在那抱琴的侍女后面。
二人装作并不熟悉的样子,客客气气地往前走,头也不扭地悄声说了几句。
“真烦,人家想和你亲近嘛。”
“这样也算别开生面了。”
路过柳树林,有一棵大树位置极佳。
萧弈与安元贞匆匆避在树后,浅浅一吻。
迅速出来,四下一看,并无旁人发现。
安元贞双颊泛起红霞,嗔道:“你坏死了,万一被人看到。”
继续保持着生疏客气的距离,往前走。
前方草地风景绝佳。
周娥皇正在调试琵琶,李昭宁则在削桃枝木簪。
二女的衣袂被风吹动,飘飘欲仙。
她们听得动静,同时转头往这边看来。
安元贞加快脚步,拉开与萧弈的距离,上前道:“我去拿琴时正好遇到了萧使君。”
趁着李昭宁接琴之际,周娥皇向这边看来,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真巧,萧使君有礼了。”
“周女郎,打搅了。”
“幸会。”周娥皇道:“我与李娘子正打算合奏一曲,冒味请使君一听,可否?”
萧弈道:“可惜我不知音律。”
安元贞此时演技倒是突飞猛进,以场面话的语气道:“使君定是在谦虚。”
昨夜还双颊绯红、娇喘连连,此时则一副冰山美人的架势。
周娥皇装作与他不熟悉,亦不同于在湘江边的巧笑嫣然。
总之,她们都礼貌、客气。
李昭宁最坦荡,大大方方转身,万福道:“才听说萧郎在鄂州时新创的《念奴娇》,惊为天人,我往日竞不知你有这般才华,萧郎藏得深啊。”
“都是从梦中抄的,当不得真。”
“见了新谱,我与周娘子一时技痒,各填了半阙词,共抚此曲,还请萧郎品评赐教。”
萧弈见李昭宁抱着琴,手里还拿着那一支桃枝削成的木簪子,顺手接过簪子,道:“赐教不敢当,能听听是我的荣幸。”
“献丑了。”
李昭宁摆琴,敛裙而坐,抚弦调试,显出半截皓腕。
周娥皇斜抱琵琶,颈间微倾的弧度恰似鹅羽点水。
二女相视颔首,弦音起。
她们抬眸时眼波流转,凝眸时睫毛随着韵律轻颤,一个艳如榴火初燃,一个淡似梨蕊含雪,奏出的音符交织出一片滟滟波光,漫过草坡,漫过河堤
曲声袅袅。
萧弈虽不通音律,听得前奏,也能感受到她们弹奏得极是悦耳,且配合得和谐。
他知周娥皇善音律,倒是与李昭宁相识这么久,竟不知她的琴艺如此高超,可见她藏得也深。弹奏的虽是《念奴娇》,唱的却是她们分别填的词,并不豪放,完全是女子的轻柔风格。
李昭宁先低声唱了起来,歌喉婉转。
“朱门旧事,叹寒巢摧覆,霜翎谁庇?雪海曾经同振羽,忍见孤云遥睇。荻浦衔芦,残山断月,此身类蓬寄。星河欲转,怎禁天地迢递。”
萧弈听在耳里,一时竞有些罔然。
他听懂了她的自陈身世,亦听得懂她用两只雪雁在比喻谁。
仿佛听到雁鸣声回响在茫茫大雪中,不由心头微颤。
下一刻,周娥皇开了口,黄莺出谷。
脑中雪景化作春池,双雁成了鸳鸯。
“谁料惊飙骤起,菱歌惊破,却系鸳鸯结。楚泽烟波春潋滟,暗结柔丝千万。锦瑟初调,银灯半掩,悄把归期计。莫教南浦,潮生催送兰棹。”
萧弈同样听得懂。
他知她的彷徨,懂她的勇气,了解她心意,也感受到了她的不舍。
一曲弹罢。
两双素手皆凝滞了片刻,分别从弦上离开。
萧弈犹觉馀音绕梁。
他难得被音乐触动了。
“萧使君。”
安元贞回过头,神态端庄,眼神却显得有些天真,问道:“你觉得,谁略胜一筹?”
萧弈不语。
他转过目光,李昭宁眼神有些幽怨,亦带了一股坚韧的平静;周娥皇神态雍容,却隐隐泛着离别的泪光。
下一刻,二女同时抬眸,向他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