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睁眼起来一看,天还没亮。
他全无困意,干脆点起烛火,出了屋门。
到张满屯屋中,找到了一面铜镜,目光看去,铜镜里的面容神采飞扬,双目炯炯,丝毫没有困意。终究是年少。
真好。
“啊,有刺客!”
一声惊呼,张满屯也醒了,二话不说,斗大的拳头就砸了过来。
两人过了几招。
萧弈自觉反应比往常更伶敏些,闪避、出拳,得心应手。
一拳砸在张满屯小腹上。
“嗷。”
张满屯耐打,呼道:“是将军你?大半夜的,闹哪样?俺还没睡醒!”
“怎把我的镜子拿到你屋里?”
“俺看看头发长出来了没,免得回了开封让人笑话哩。”
是啊,很快要回开封了。
可他还没想好给周娥皇一个怎样的承诺,小娘皮也没说她的打算。
好象就只要喜欢就够了。
横竖也睡不着,萧弈去操练了一番。
出了一身汗,终于把那些杂念全都摒弃掉,暗忖大丈夫岂可受困于儿女情长,终当是以事业为重才是。干脆到了新设立的提刑司亲自审阅堆积的案子。
一桩一桩审,遇到疑惑,他也不嫌烦,召来苦主或到牢房询问,一早上连断了五桩案子。
吓得李观象匆匆从城外跑回来,拜倒在他面前请罪。
“下官近日忙于处置五溪乡邻冲突案,眈误了城中积案,还请使君恕罪。”
萧弈并不解释,反而随口斥责,道:“你为官太不勤勉,亏我还在陛下面前保举你。”
上位者怎能解释呢?反正他快要走了,就该给这些楚地的官员们树立一个特别勤政的好榜样。高度运转了一早上,他又饿了,正好李璨来求见,干脆一块到宣慰使府外不远的酒楼吃些东西,边吃边谈。
“我今日有了许多新想法,正好与你一说。”
萧弈思绪旺盛,一边卷着胡饼,一边与李璨说起来。
“今你我欲通商路,我有意以“贴津’、“贴红’两种方式,构建起一个利益网。”
“敢问萧郎,何谓贴津、贴红?”
“比如与南汉这条商路,以潭州为起点、广州为枢钮,沿途少不得与武夫打交道,但不能让军将参与,否则军队就垮了。故而,所遣戍守之军将,不给现钱,改以实物优待,在任期间,于州治择高宅大院,月给米麦、丝帛、炭薪、油烛、盐豉,商路主营茶叶、丝绸、瓷器、药材,更重要的是,办官塾,延请名儒,供其子嗣免试入学,学业有成者,由我等任于潭州府。如此种种,数额多是固定,谓之贴津;”“再说贴红,结纳沿途州府土豪、坞堡首领及市井望族。每笔贸易得利,按三成与彼等均分,契约立字为据,岁岁结算不欺;商路中奔走之商贩、脚夫、栈户,每趟贸易终了,按其出力多寡派钱;此外,邀安审琦入局共襄此事,安公久镇襄州,威望远播,得彼助力,可解商路荆襄段阻滞之虞,我已命安友进携书信赴襄州,陈说利害,分润利钱。总而言之,钱股、货股、力股、地股,利润以股数分润,多出力则多得,谓之贴红。”
“好!”李璨道:“如此,上结军将、下连豪强,商路根基自固。”
萧弈道:“此中细则,一会我们与阎晋卿面议定夺,立成章程,他也是要出资的…”
“将军!”
才说到这里,却见张满屯匆匆跑进来,道:“将军、小李先生,来了。”
“什么来了?”
张满屯附耳道:“将军,你的麻烦来了。”
萧弈暗忖,难道是朝廷叱责的诏书又到了。
下一刻,一声如莺啼般的轻呼响起。
“萧郎阿兄?”
萧弈推开张满屯,转头看去,一袭红衣的倩影映入眼帘。
来的竟是李昭宁。
分别已久,她的身影在脑海中本有些模糊,可今日再见,竟有种惊艳的感觉。
她比他记忆中要美得多。
红衣衬得她的皮肤雪白,利落的高髻让她显得清瘦了些。她眼框微红,双眸明亮,有种让人不由怜惜的柔弱,如同树梢上的梨花,可修长笔挺的脖颈却显出几分坚韧不屈。
两人对视一眼。
萧弈顺着李昭宁转过头,李璨已站起身。
李璨先是茫然,接着面露惊喜,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是幼娘?果真是你!女大十八变,我竞没认出你。”
“阿兄!”
李昭宁抹了抹泪。
李璨大喜,快步上前,却不敢伸手去帮李昭宁抹泪,转头看了萧弈一眼。
“你怎来了?”
“前些日子得见阿兄手书,字里行间似有留在楚地之念,我想着,若不来见阿兄一面,今生不知何时才能相逢,恰逢南阳王遣使南下,有要事需面陈萧郎,我便随船一道来了。”
“一直以来,你可好?”
“我得信臣公、族兄以及萧郎照料,不曾吃什么苦,反而是阿兄你,颠沛流离,受了太多罪吧?”“没关系,如今大仇得报,你我兄妹团圆,我已心满意足。若说唯一放心不下的都说长兄如父,我亏欠你太多了。”
“阿兄切莫如此说。”
“我本该回中原照料你。”
“阿兄是为我考虑,我知道的。”
萧弈感到李昭宁说这句话的时候,向他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再次对上,她展颜一笑,以颇为熟稔的语气道:“许久不见。”
“好久不见。”
原以为会有点生疏,可打了招呼,两人却自然而然,甚至下意识地会心一笑。
萧弈起身,道:“你们兄妹许久不见,多聊一聊吧。”
李昭宁道:“萧郎留步,晚娘也来了,正在宣慰使府,一起过去吧?”
萧弈诧异,问道:“她竟也来了?”
李昭宁道:“是,南阳王让她递话于你,又说潭州既定,南平国不足为虑,安氏女儿何处去不得。”萧弈惊讶的却不是这个。
他问道:“既来了,她怎没与你一起过来?”
“我们在宣慰使府遇到了南唐使者,其中有位贵女,极是出众,婉娘留下招待她了。”
萧弈脚步一顿。
安元贞与周娥皇竟这么快就遇到了一起,确实让他猝不及防。
怪不得,张满屯说他的麻烦来了。
“将军,我们快过去吧。”
“不急。”
萧弈很沉稳,手一抬,打算徐徐图之。
一时也没有旁的理由,他见李昭宁清瘦不少,问道:“你今日刚至,路上可吃过了?”
“用了些干粮。”
“再添些酒菜,填填肚子,也给安氏娘子带些吃食。”
“谢萧郎关心。”
李昭宁低眸浅浅一笑,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下。
她虽什么都没说,可明显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心情像花般绽放开。
李璨似笑似叹,默默敬了萧弈一杯。
拖延了一会,终究还是要回宣慰使府。
先到大堂,李防正在陪周廷望说话,谈论韩熙载病了一事。
“我略懂医术,可为韩使君把脉使君回来了?”
见了萧弈,李防微微一笑,道:“使君,南阳王派人来了,就在侧院。”
“好。”
萧弈分明觉得,他的笑容里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捉狭之色。
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让李璨先去寻阎晋卿讨论,萧弈则领着李昭宁穿过长廊。
两人并肩而行,依旧如同在开封时。
“听说,你病了一场?”
“你阿兄胡说的?我不小心被送到了鄂州。”萧弈这才问道:“安氏娘子怎与南唐女子聊起来?”“遇到了,互相惊为天人,你知道,她们都很美貌。”李昭宁低声提醒道:“我们没有与对方表明身份,只说是襄州商客。”
萧弈差点脱口而出“你也美貌”,忍住了,问道:“那你们知道她的身份吗?”
“是那位周姓唐使的侄女?”
“差不多吧。”
“萧郎,多谢你救我阿兄。”
“应该的…”
进了侧院,隐隐听到了堂中传来的对话。
久违的,听到了安元贞的声音。
“我与萧弈,倒不算相熟,因阿爷与他有些交情,此番我到潭州打点家中生意,特来拜访,你呢?”“见过寥寥数面,我是随伯父到楚地游历的。”
“原来如此,我初次认识南唐女子,竟这般倾国倾城,妹妹可有婚配?”
“不曾,姐姐呢?”
“我是寡妇呀,以前总被管束着,如今终于自由自在,你们南唐呢?规矩多吗?”
“家中管教森严,因此寻了机会出门透口气,不想竟能遇到姐姐这般天仙似的人物。”
“我才是一见你就惊为天人,恨不得生为男子,将你娶回家去呢。”
“姐姐若为男子,不知能迷死多少女子。恐怕风流之名还要盖过萧使君。”
“你也知萧弈”
堂中说话间,李昭宁已与萧弈对视一眼,萧弈指了自己,摇手,示意他就不进去了。
李昭宁会意,微笑着万福行礼,快步往堂内赶去。
“晚娘,周女郎。”
“幼娘回来了,可见到你兄长了?”
“是,家兄正在外堂,来时听你们言萧使君风流,我却听说他以公务为要,黎明就校阅军士、断理刑狱,用膳之际,亦与家兄纵论政务,未曾有片刻闲暇。”
“呀,是吗?”
“不管他,我们能相聚,真是缘分,这几日一定要好好亲近”
萧弈太久没有见安元贞,颇想她,此时不方便见,遂绕到回廊那边,远远看了一眼。
他目力好,见堂中三女皆国色天香,这个也美,那个也美,争奇斗艳,眼花缭乱。
三人之中,安元贞与他关系最深,周娥皇与他走得也近相比而言。
反倒是最早相识的李昭宁关系最远。
想到这里,他却在李昭宁落座之际留意到,她一身红衣还颇为崭新,可内衬的裙角却沾了一些尘土,一双藕荷色的绣鞋,鞋底几乎快磨平了。
再看发饰,高髻上只插了一个木钗,浑身上下并无半点装饰。
这些小事往日不觉得,可今日三女站在一处,对比安元贞、周娥皇穿戴的绫罗绸缎,金银玉饰,便能感受到李昭宁日子过得清贫。
当然,萧弈从来都觉得钱不重要,身外之物有就花、没就挣,可他不由想到,李昭宁与她们相处时是何心情呢?
离开侧院,他去见了阎晋卿、李璨,继续讨论方才所议之事。
“萧郎说要与南阳王陈述利害,他便派人来了啊。”
“正好,我们先算一部分贴红,我好与安氏谈。”
“萧郎,这是我方才算好的,第一家商号的一些重要人物的贴红,主要是做些茶叶生意,获利虽薄,却最易打通门路。”
阎晋卿递过一本册子,道:“要笼络的人多,利益须均沾,除了南阳王,朝中的王相公最好也给一份利股。此外,使君两成,我与玉辉各一成。”
李璨惊讶,连忙摆手,道:“我潦倒落魄之人,得萧郎提携,娶得贤妻美眷,只求效力报恩”“安心拿着,这不是为了给你好处,是立章程,你往后能有多大财富,全看你在楚地如何经营,旁人看在眼里,方才知多劳多得。”
李璨这才行礼应下,道:“必不负萧郎重托。”
萧弈仔细看过册子,先将大事与二人确定下来。
之后,他方才随口道:“从我的贴红里拿出半成,记到李幼娘名下。”
“这?”李璨诧异,忙道:“这万万不可”
“一码归一码,给你的,是你应得的利股。至于这一份,是我受李家恩惠,当涌泉相报,你不必替她拒绝,就当是我为她攒的嫁妆。”
话虽如此,萧弈心里清楚,他还的并非李家恩惠,而是李昭宁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