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倏地惊醒。
环顾一看,身处宣慰使府,榻上也没有旁人,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方才做了一个梦,好坏参半。
大概梦到自己被周娥皇攻陷了,留在了楚地,一眨眼就生了三十个儿子,在他面前争位争得头破血流,结果一艘大战船忽然驶到他脸上,还说他答应归降大宋了。
他正要怒吼一声“我何时答应了”,忽听到了擂鼓之声。
“咚咚咚。”
“进来。”
张满屯推门进来,道:“将军,朝廷的文书昨夜就送到了,俺想着将军也该起来了,赶紧给你送来。”“你怎起这么早?看过文书了?”
“瞧将军说的,俺又不识字,就是潭州湿气太重,睡得不安稳。”
“你去买点生姜、陈皮煮水喝这头发挺凉快吧?”
“可愁死俺哩,回了开封,若教弟兄们瞧见了,又得笑话俺。”
萧弈听出来了,张满屯就是有点待不住了,道:“别急,等与南唐议和结束,与南汉的战事稍定,我们就回去,快了。”
“好哩!”
萧弈展开枢密院发的公文一看,心头叹了一口气,将公文塞到枕头下藏好。
“将军,朝廷怎么说?”
“又夸我了,李璨来了吗?”
“一大早就来了。”
“让他到校场等我,随我一起操练。”
“喏。”
操练完,萧弈边揩着汗,边向李璨道:“随我去外面吃点东西。”
萧弈挺喜欢到潭州街巷吃些东西,还能顺便感受民生,否则一天到晚待在宣慰使府里处理公务,忙得没时间出门。
就在城中鼓楼附近的小铺子里要了两碗米缆、一整只白斩鸡、两张胡饼。
“近来城中都在传我要当楚王,查了吗?可有人在背后指使?”
李璨沉吟道:“萧郎为何认为有幕后主谋?”
萧弈道:“等我回了开封,陛下问起此事,我难道该回答是民心所向吗?”
“如此,那便只能回答是南唐了,为了离间大周君臣。”
“果真没人指使?”
“此事想必是诸多原因促成,主使者并未查到,但潭州城中推波助澜者不少,咸师朗、曹英、孙朗等人皆有参与,对了,还有一人,在风头起了之后也参与了造势,萧郎恐怕猜不到是谁。”
“我猜不到?”萧弈道:“那你说,谁?”
“此事并非他们挑起,他们也可能是听闻了消息,认为萧郎有心王楚,顺势而为,且法不责众”“你说吧,我猜不到的那人是谁?”
“安友进。”
“他?”
萧弈确实没料到。
安友进不过是安审琦麾下家将,竟还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
再回想,安审琦来信表态想要当面谈一谈,看来是希望自己当楚王。
到时,合力灭了南平?
想到这里,萧弈暗自摇头,不提楚地有无实力配合襄州攻南平,只要此事一旦被开封洞悉,恐怕安审琦性命难保。
“我就不出面了。”萧弈道:“你只当不知,只和安友进谈与襄州的生意往来。”
“那传言之事?”
“若查不到主使者,且等风头过去吧。你尽快树立权威,我在楚地不会待太久了。”
李璨道:“萧郎回程,依旧走襄州吗?”
“嗯。”
“那见到舍妹,还请告诉她,我这当兄长的无能,不能回中原重振家声了。”
“你不把她接到身边吗?”
“想来,她更习惯中原的生活,还请萧郎多费心。”
他们兄妹之事,萧弈管不了,点了点头
也许周娥皇自知酒后失言,其后两日没有来见萧弈。
金陵使者却是到了。
“这么快?”
萧弈听闻此事,也是十分诧异,道:“为何事先没有风声?”
“南唐使节并非乘官船,而是乘商船来的,在岳州并未表明身份,一直到了城门,才亮了旌节,此时,人已在节度使府见刘言。”
“先见刘言?”
一旁的李防提醒道:“刘言为节度使,你是宣慰使,唐使此举符合礼仪。”
阎晋卿问道:“但不知他们在商量什么,使君,是否摆驾节度使府。”
“不。”
萧弈沉得住气,道:“实权在我手中,南唐使者与刘言谈不出实质进展,他越想让我着急,我越不能急。”
“去请周廷望来见我。”
“对了,南唐使者是何人?”
“回使君,南唐只派了个虞部员外郎为主使,名帖还未送来,但小人从节度府打听到,他似乎叫韩韩熙载。”
“韩熙载?”
萧弈难得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阎晋卿眉头一挑,问道:“使君也识得韩叔言?”
萧弈反问道:“阎公认得他?”
“韩叔言自弱冠起就在中原扬文名啊,他是同光四年的进士。”
“中原的进士?”
“不错,那是庄宗皇帝在位最后一年,因此我记得清楚,韩熙载刚中进士,他父亲就卷入青州兵变,被驻在青州的平卢军将士强推为平卢留后。待朝廷平叛,斩韩光嗣,诛其亲族,韩熙载只好逃奔江南,此人颇有志气。”
“怎么说?”
“使君可记得三司使李谷?”
“自然记得。”
“李谷一向与韩熙载交好,亲自送他南渡,临行,韩熙载扬言“若江东相我,我当长驱以定中原’,李谷答“若中原相我,下江南探囊中物耳’,二十多年过去,今陛下已任李谷高官,韩熙载竟只是区区虞部员外郎,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啊。”
虞部员外郎,也就和李防现在的官一样大,韩熙载却比李防大了二十多岁。
萧弈遂在心中定下方略,待见了韩熙载,可以用南唐不重用他的说法来策反对方。
不多时,周廷望到了。
萧弈留意到,周娥皇也作一身男装打扮,跟在周廷望身后。
可韩熙载却还没有从刘言那儿过来,相当不给面子。
萧弈也不打算给韩熙载面子,道:“阎公,明远兄,我尚有要事,你们与周典客一同见南唐使者便离开大堂,回头一看,周娥皇快步跟了出来,正在廊下张望,见了他,小跑着过来。
“你等等。”
只看她的眉目,萧弈便能感受到她的心意。
分明是江南女子,她竟比李昭宁更大胆主动些,再一想,这与境遇有关,周娥皇看似温婉,骨子里是自信的。
“你也太无礼了,唐使来了,你却不亲自见。”
“韩熙载更无礼,不来见我,先去见刘言。”
“他这才是循章办事呢。”
“我不管,我忙。”
“不知萧大使君打算忙何事?”
萧弈道:“我想私下接触一下韩熙载,你带我去驿馆吧,就称我是周廷望的牙兵。”
他这请求颇冒昧,周娥皇竟是答应下来。
“好啊。”
“这就答应了?”
“无妨,韩熙载是孙党,与宋齐丘、冯延已等人是政敌,你与他谈,不防碍我阿爷。”
“一个小小的虞部员外郎,你也了解?”
周娥皇背过双手,微微笑道:“你想知道,大可直接问,不必试探。”
“敢请赐教。”
“他可不仅是寻常的虞部员外郎,声名显赫,初至江南,便洋洋洒洒一篇《行止状》,气势恢宏,傲视天下,之后成为陛下的潜邸旧臣,其后以东宫旧僚身份一跃为知制诰,起草诏书。后来,是因陷入党争,被宋党排挤打压,才罢官外放,如今能升为虞部员外郎,与你夺取了楚地不无关系。”
“原来他这员外郎还是刚升上来的。”
两人聊着这些,不知不觉便到了驿馆。
萧弈来了才知原来周廷望带了许多随从护卫,把驿馆布置得如同南唐衙署一般。
他在大堂寻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一桌酒菜,坐等韩熙载。
“上次的赌局,你可是输了,再教我一首曲子吧。”
“谁说我输了?没查到最后,谁知真相如何?”
“那你说,是谁人主使的?”
“也许就是这韩熙载呢?”
“空口无凭,他今日才入潭州,如何能做到?”
“安知他不是前几日就来了。”
萧弈其实是随口一说的,脑中有闪过这种猜测,当然也只是猜测而已。
周娥皇却不依,道:“你这人好生无赖,愿赌却不服输。”
“待我查清了,自会履约。”
“姑且信你一回。”
聊得好好的,周娥皇的眼眸忽又黯淡了些,道:“唐使既至,很快就要议和完成了吧?”
萧弈其实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到时,她就要回去了。
他却是正经地回答道:“只要你们不使诈,自能一切顺利。”
“那你说过再去铜官窑村看看,何时去?”
“你若想去,明日早些启程。”
“好。”
萧弈虽知她危险,终究是分别在即,了却她一个心愿也好。
说话间,外面传来动静,想必是韩熙载到了。
周娥皇起身,道:“我去支开周伯。”
“多谢。”
萧弈又独坐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外面的对话声。
“韩使君先到堂中用些酒菜。”
“周典客请自便,不必理会我。”
驿馆大堂的门被侍从推开。
萧弈转头看去,一人迈过门坎进来。
韩熙载年近五旬,头发大半霜白,却不象江南官员束着严谨的网巾,用了根木簪挽着发髻,颇显疏朗,腰带已解开了,一身南唐官制青袍穿出了魏晋长袍的潇洒感觉。
他走路时似腿脚不甚便利,却不显拖遝,见有人在,没有倨傲入座,反而先拱手作揖,动作舒展有度,语带笑意。
“阁下是?”
“在下是周典客麾下牙兵,敢问?”
“韩熙载。”
“久仰大名,不想竟能在此遇到韩公,公若不嫌弃,可先用些粗肴。”
“很丰盛啊。”
韩熙载笑着坐下,感慨道:“酒菜丰富得象是在等我一般。”
萧弈故意笑得拘谨,道:“本约了几个同袍,不想,周典客有事,带他们出去了,只好独自在这等着。“原来如此,我来出使,不曾想,北廷使者连接风宴也无,小家子气。”
“中原蛮夫,太怠慢韩公了。”
萧弈替韩熙载不平,骂了一句,端起酒杯,郑重道:“我素来景仰韩公之才,更敬佩韩公不畏奸党、仗义直言的风骨,今日有幸相逢,韩公但有驱使,绝无二话。”
“过誉了,萍水相逢,便是有缘,干。”
韩熙载为人颇豪爽,与他碰了一杯,仰头饮尽。
“韩公可有用的着我的地方?”
“若我想刺杀萧弈,你能做到吗?”
萧弈微微错愕,目光看去,发现韩熙载的眼睛锐利明亮,似能洞察人心,却又掩着一层笑意。“哈哈。”
韩熙载忽而朗笑,摆手道:“戏言尔,今国事至此,刺杀一人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