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生气啦?”
“嗯?”
萧弈回过神来,侧头看去,见周娥皇看向自己的目光盛着几分小心。
看得出,她挺在乎的。
“没有。”萧弈随口道:“各施手段嘛,没甚好生气的。”
“哦,原来还把我当作对手。”周娥皇反而有点失落,道:“我可没使手段。”
“不是你,还能是谁?”
“阴谋好解决,可若真是人心所向呢?”
“我不信,世间事,不过都是利益使然。”
“打个赌?”
萧弈道:“我不与你赌。”
“怕输哦?”
“你我之间,横竖都是你输,有甚好赌的?”
周娥皇道:“你若赢了,我也请你吃饭,你若输了,嗯,再教我弹个曲子吧。”
萧弈有自知之明,他才主政楚地多久,哪就至于让楚民拥戴他为楚王,此事终归是背后有人唆使,查查便知。
他走向定王庙,只见庙宇规模不大,在台基下依夯土而建,殿中供奉着长沙王的木雕像,透着古朴意味庙内没有住持,雕像前摆着一个陶制大香案,供百姓们随缘上香。
既算不上佛寺,也不富裕,怪不得抑佛时没有查抄此处。
如今香火却颇盛,各式各样的百姓围着念叨,倒也热闹。
萧弈正待寻人细问,忽有几根香线递在他面前。
低头一看,那是一个脸颊脏兮兮的小女娃,手里捧着一大撂香线。
“买香吗郎君?三支才一钱哩。”
不等萧弈回答,几个孩童、老妇围了过来,递上香线与各种供品,嘴里叽里呱啦地说各种话,有的他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总之是叫卖。
“买我的,我的四支才一钱。”
“小郎子买些个供品吧,自家种的青梅。”
萧弈摸了摸怀里,才发现换了衣衫,忘了带荷包,招过周娥皇,向她借了些钱,各买了些香线供品。他蹲下,向那小女娃问道:“谁让你在此卖香的?”
“刘婆与阿娘说这里卖得好哩。”
“刘婆在哪?”
顺着小女娃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黑矮妇人穿着破旧麻衣,正在与几个脚夫闲聊,脸上洋溢着殷勤笑容。
“你们要是也盼着萧使君当楚王,给老长沙王上柱香撒。”
萧弈过去,问道:“婶子,可否借步聊两句?”
“哪家俊俏郎子,与我这老虔婆有甚说头?”
“敢问婶子,是谁让你鼓动众人来此祈愿的?”
“你谁呀?开口就说我鼓动,我鼓动了谁撒?”
萧弈递过一枚小碎银子,问道:“让萧使君当楚王的话,是谁教你的?”
“怎就哪个教的了撒?!”
黑矮妇人顿时不高兴了,也不接那银子,叉着腰站起身来,嚷道:“乡亲们叻!这小子,说是有人鼓动咱们拥立萧使君哩!”
“怎个讲法?!”
“就是,怎个讲法?!”
“我看刘二家的孤儿寡妇,制点香线卖钱不容易,指点她们来这儿叫卖,这小子,指我鼓动大伙,欺我不懂撒。”
立即有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非要萧弈拿出个说法。
“萧弈主政楚地时日甚短,诸位便要让他当楚王,此事若非有人指使”
“放你娘的屁嘞!”
“我来告诉你是谁指使我的,你给我男人分三十亩田,我也给你上香!”
“这小后生,坏了心肠,小老儿活了五十三年,潭州城内粟价一斗低于四十钱不过两次,还是战乱之后,你是不知,萧郎拿官粮调控粮价,活了多少人啊,心里惦记着要让咱们有活路的楚王,上一个还是四十年前的老楚王哩!”
“汰,别的不说,能约束兵士不奸淫抢掳的主,我五年没见到了,这小畜生胡说八道,听了就来气,揍他!”
“揍他。”
人群激动起来,挥杖的挥杖,舞拳的舞拳。
萧弈眼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又不好伤了他们,只好趁着被捉住痛殴之前跑出人群。
“捉住他!”
“我看他是南唐细作!”
“别让他逃了,把他押去见使君!”
身后有泥团砸过来,萧弈本想要避开,见周娥皇站在前方幸灾乐祸地笑,只好硬挨了几下,免得她被砸到了哭哭唧即。
“还笑,走了。”
顺势捉住了周娥皇的手腕,拉着她逃。
穿街过巷,不辨方向。
“我我跑不动了”
萧弈回头一看,那黑矮妇人还在怒气冲冲领着一票人追着。
“细作休逃,我记住你的模样哩,你逃不了撒!”
“王六家的,你从古家巷走,东庆街包抄他!你们几个,走凤凰台巷。”
“小畜生,休走!”
萧弈一把抄起周娥皇,横抱着,跑得更快。
好不容易,把被惹怒的人们甩开。
他当即将周娥皇放下来,整理着衣裳,暗忖今日这也是一桩奇遇,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又没要打我,干嘛扯着我逃?害人家成了你的共犯。”
“他们看到你借我钱了。”
“喊,逃得还挺快的。”
周娥皇整理了头发,抬眸一看,忽道:“你别动。”
萧弈见她伸出手,知是自己脸上溅了泥水,任她帮忙揩掉。
纤纤素手,指尖冰凉,却是在他脸上一抹,把泥点抹开。
“噗吡。”
周娥皇掩唇而笑,道:“这般就顺眼多了。”
萧弈只好自己拿手帕擦拭。
“咦,这是我侍婢阿蛮的手帕?”
“是吗?她给我用的。”
“还我。”
给她就给她,萧弈摸了一下,还有别的手帕。
周娥皇又抢过去,道:“说好请我吃饭,你不带钱,帕子却带了许多,真没诚意。”
“若是到我说的酒楼,能记帐。”
“我想吃那个。”
萧弈目光看去,见一个小摊子的旗幡上写着“醢豚羹”,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两人过去各要了一碗,原来是肉酱汤,搭配焯熟的薤白、葵菜、萝卜,再配上汤饼,热乎乎的,味道还不错。
萧弈尝了,又要了两碗。
“还有谁要来?”
“没人来,我自己吃的。”
“食量真大,我一碗都吃不完。”周娥皇道:“我想喝那个。”
萧弈回头一看,见另一个幡子上写的是个“醴”字,又是念不出来,过去买了两钵子,原来是甜酒。周娥皇颇开心,拍手道:“真好,都是我没尝过的。”
“看来金陵物资匮乏。”
“若萧大使君得空到金陵,还是能奉上各种美味的。”
“你认输了,要请我吃饭?”
“分明是你输了,方才可是问清楚了,民心所向,可不是被人唆使的。”
“才问了几句,岂能定论?”
周娥皇捧着钵子,小口抿了甜酒,侧头问道:“你不开心吗?听了百姓夸赞你的政绩,难道不觉得欣慰?”
萧弈道:“并非我做得多好,只不过是前人都做得太烂了。”
他目光落处,卖醢豚羹的摊主捧着碗杂粮饭在干吃,也没舍得往碗里倒一点醢豚酱,过得却已是好过大多数人的日子了。
比烂的时代,无甚好说的。
“你难得谦虚呢。”周娥皇道:“可不论如何,百姓殷殷期盼,民意拳拳,你就不愿为了他们留下治理一方?”
“民意如水,水无常势,今日说你好,明日便觉得你坏。我不可能被民意裹挟。”
“铛。”
一声轻响,周娥皇拿起陶钵与他碰了碰杯,嗔道:“活得太清醒,多累呀,喝呗。”
这酒一点都不醉人,不知不觉就喝完了。
周娥皇的脸颊上却浮起两抹红晕。
“你方才,以为是我背后捣鬼,拂逆你的意愿、裹挟你当楚王,你却不生气,因为不在乎我,对吗?”“不是你捣的鬼。”
“我问的并非此事,而是你还把我当成对手,没把我视为亲近之人,所以我拂逆不了你、裹挟不了你。”
“对,我不会让人亲近到可以胁迫我改变意愿的地步,因为,我是自由的。”
黄昏的光斜斜洒在破木桌上。
萧弈抬头看着被染成金黄色的云,任从浏阳河吹来的风拂过脸庞,带着一点点甜酒的气味。他感受且享受着自由,无论去哪里都是因为自己愿意,从不为别人而改变方向。
周娥皇的指尖再次触到了他的侧脸,温柔地象是在拨动琴弦。
“我从未遇到象你这样的人,周家门前的江南才俊如过江之鲫,没有一个人象你。”
“我知道。”
“我一辈子遇到的众人,再光鲜亮丽,原来都是被驯服的、伏槽的马儿。阿爷说,整个江南的才俊都任我挑选,可是能被挑选的又有什么好?”
周娥皇大抵是醉了,或是借酒装疯。
“我出了家门,却遇到一匹野马,明知道套不住它,或我不知道为何,我总是好想要这匹野马,可越是这般,越是套不住马鸣呜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终于还是出身高门,没受过大罪,才吃一点求而不得的苦就受不了了。
萧弈觉得她简直是不讲道理,野马能因为她难受得哭了就让她套住吗?
当然不可能。
可目光落处,只见那眼框微红,嘴唇委屈地扁着,如梨花带雨,他心头当即警剔起来。
哭没用,诉衷肠也没用,但美貌却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