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自然而然落在了萧弈身上。
“韩公认为萧弈该死?”
“恰恰相反,我很欣赏此人。”韩熙载洒然一笑,道:“即便是戏言,也不是谁都值得刺杀啊。”“欣赏?”
“不错,且我对萧弈的欣赏并非只是视他为使节,而是对一方诸候的欣赏。”
“哦?韩公,这是何意?”
“你随周廷望在潭州,难道就没看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萧弈语气不屑,道:“此人年轻冲动,行事有几分胆大?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他有何不同之处。”韩熙载笑了笑,说道:“察其潭州所为,布局深远,岂是池中之物?此非人臣之志,乃窥鼎之姿也。”“窥鼎之姿?”萧弈故作讶异,问道:“这也看得出来?”
“观其行,知其志。”
“韩公是认为萧弈想当楚王?这些传闻,我在潭州也曾听到过,可据周典客说,萧弈已经准备返回开封了。”
“若如此,他弃王霸之业而自寻死路,未免太过不智。”
“哦,此话怎讲?”
“楚地民心所向,消息必会传入中原,试问,你若是郭威,岂能容得下他?那他若北归,岂非必死无疑?”
萧弈摇了摇头,“我对郭威不了解,也许萧弈做这些事,本就出自郭威的授意,北廷君臣之间相互信任呢?”
“年轻人终究是太天真了。”
“韩公说,萧弈自弃王霸之业,可我观楚地疲敝,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只能依靠大国,他已得罪大唐,若自立,则背叛北廷,自取灭亡尚且来不及,如何能成大事?”
“哈哈哈。”
韩熙载仰头饮了一杯酒,抚须笑道:“寻常人自难成大事,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若我与他易地而处,这盘死棋未必不能走活。”
他神态自信,确有傲视天下之姿。
“韩公是说,你有办法?”
“当然。”
萧弈意识到他恐怕是在试探自己,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并不追问,感慨道:“可惜,萧弈手下没有韩公这样的大才。”
韩熙载笑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韩公,为何看我?”
“没什么,谈这些枯索政事,不如痛饮一番,来,饮酒。”
两人大概喝了一壶,韩熙载忽起身拍案高歌,颇显癫狂。
“你可知我为何遭宋党排挤打压?哈哈,南奔二十馀载,至今一事无成啊。”
“韩公,你醉了?”
这种狂生,酒量竞然不是很好。
“醉了又如何?当年宋党弹劾我终日饮酒误事,他们只会看表象,殊不知我实则并不善饮。”“韩公是有心事才易醉吧?”
“心事没有,只有满腹劳骚!”
韩熙载毫不拘束,说来就来。
“昔年,我泣血上疏,反对伐闽,"得之不足以富国,守之反足以疲师',奈何宋齐丘以拓土开疆惑圣听,以姻亲故旧掌兵符,致大唐泥足深陷。待契丹主暴毙,北虏仓皇北遁,中原无主,大好良机摆在眼前,彼时若举江淮之锐北上,传檄可定河洛。陛下若纳我言,出兵北上,何至于让刘知远沙陀残部窃据中原?此百年国运之转机,纵诸葛复生、王谢再世,见此良机错失,亦当捶胸泣血,我连上略疏,反被斥为狂悖,宋党更罗织罪名,将我一贬再贬!南奔二十七年,本想看金陵王气,北渡黄河!今白首珈趺,每梦少年志向,醒时枕上尤带泪痕,半生蹉跎,不需饮酒,我早他娘被这江南靡靡之风灌醉了!”
“韩公,慎言”
“我偏要说!陛下空有大志,然而心智不坚,偏听偏信”
萧弈忙道:“韩公!再说下去,恐怕要有大祸啊。”
“怕甚?此为潭州,你忘了它已不再归大唐所有,得于马氏之非,失于陛下用人之过啊,哈哈哈。”韩熙载的伤心竞是十分真切。
萧弈见状,兴致上来,不由想与他拼拼演技。
“韩公,你这些话若是让别人听到,恐怕以为你要背叛大唐。”
“我能叛到何处?南奔二十馀年,还能返回中原吗?颜面何存?”
“若旁人以为你欲投奔萧弈,如何是好?”
“萧弈?嗬?我亮明旌节之前,已试探了此人一番,本当他有图霸天下之才,然而,不过是个畏手畏脚的无胆之徒罢了。”
“此话怎讲?”
韩熙载醉态毕露,得意道:“萧弈王楚之消息,正是我放出来的。略施小计,楚地便民心大振,可惜了,天予不取,他必受其咎。”
萧弈故意怒道:“原来是你!”
“你是何人?”
韩熙载跟跄两步,回头一指,道:“你不是周廷望的牙兵。”
“韩公真不知吗?”萧弈道:“这一番话,难道真是对牙兵说的不成?”
“哈哈。”
韩熙载大笑,揖礼道:“萧郎当面,幸会。”
萧弈回礼,问道:“韩公是何时发现我的身份的?”
“第一眼便知。”韩熙载醉意全消,双眸明亮,问道:“萧郎对我所言的立楚之策,当真不感兴趣?”“还请韩公赐教。”
“好!”
韩熙载推动案上的酒案,作分野之状,指尖蘸酒,绘出天下形势,侃侃而谈。
“楚国虽居四战之地,然实有腾挪之机。南汉自刘晟弑兄自立,专事宫闱享乐,虽出兵蒙桂,不过好大喜功,实无进取之才;唐廷党争愈炽,陷于闽地损耗元气,金陵处处传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实无西顾之力;蜀主孟昶溺于“芙蓉锦帐’,守户之犬尔;至于南平高家,虽控扼长江之咽,嗬,三州之地,兵不过万馀,乃天赐萧郎之试刀石。”
“哦?”
“若萧郎依我之策,第一年抚潭朗,复楚地盐铁之利;第二年通辰澧,收五溪蛮健儿为军;三年积粮筑城,五年炼铸好强军,连络襄州安审琦,离间他与北廷,南北对进,钳断南平!届时,萧郎握洞庭粮仓,控汉水商道,西陵峡战船朝发夕至,北进关中,则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基业隐现,龙跃九渊而出!”“连络襄州?说得好生轻巧。”
韩熙载笑而反问,道:“萧郎何苦不承认?你与安审琦确有合作之基础。”
萧弈没想到韩熙载竞连他与安氏这层关系也能猜到。
他摇头不认,道:“韩公恐有误会,我与南阳王不过一面之缘。如何敢与虎谋皮?”
“是否误会,萧郎与我心知肚明,多谈无益啊。”
萧弈不以为然地哂笑一声,道:“本当韩公有甚高见,终是纸上谈兵,太想当然了。”
“哦?有何不妥?萧郎大可明言。”
“大周如何应对?我若自立,陛下必震怒,不提发兵来攻如何,哪怕只是发一道檄文斥责我,我失去后盾,楚地兵将岂能真心服我?立足尚且不能,何谈与安氏联合?”
“哈,萧郎竟如此畏惧郭威?他起兵夺位不到半年,不服他的藩镇大有人在,河东刘崇自视为中原正统,联结契丹,虎视眈眈,自顾不暇,岂能发兵讨楚?若你自立称藩,郭威接受,则楚地名义上犹属周;若拒绝,让天下人知君臣离心离德,届时,左右为难的是谁?”
韩熙载忽然身子前倾,凝视着萧弈的双眼,郑重其事道:“萧郎岂不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楚壁’已彰于怀,北归则引颈就戮;南图则龙跃于渊,郭威自顾不暇,必不能杀你,此阳谋,他只能忍。”
这一句话似乎极有道理,让萧弈陷入了沉默。
韩熙载并不多劝,定定看着他。
良久,萧弈笑了笑,问道:“若我自立,韩公愿助我一臂之力?”
韩熙载起身离座,郑重地深深一揖,道:“只要萧郎有大志,我愿鞠躬尽瘁。”
萧弈根基尚浅,一直以来身边自然也没有太多可用之人,若能得到如此大才相助,确可谓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诸葛亮出山的画面。
当然,他不敢自诩为刘备,只是觉得韩熙载言谈举止,为平生所见最有名士风范的。
很难不心动。
然而,萧弈稳住心神,却是问道:“韩公愿对天起誓吗?”
韩熙载微微一愣。
“何意?”
“还请韩公发誓,今日所言,绝无谁骗于我。”
韩熙载面露怒容,拂袖转身,背过双手,昂起头,冷哼道:“我自负才学,愿鞠躬尽瘁相助于你,竟连这点信任都无,又何谈大业?今日这番话,便当我没说过罢!”
说罢,他快步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大堂之后,也没再回头看萧弈一眼。
萧弈独坐在堂上,默默饮了几杯。
他心中感慨,人的野心与欲望,真是太容易被利用了。
正思索着,身后忽传来了说话声。
“萧使君好生厉害,三言两语,驱逐了国士,可后悔?”
回头一看,周娥皇不知是从哪里转了出来,脸上带着明媚笑容,双眸十分灵动。
“你果然偷听了,藏在哪呢?”
“隔壁通房,可你放心,我查过了,并无旁人偷听。”
“无妨,会被怀疑的也只有韩熙载。”
“听这意思,你不信他。”
“当然。”
“为何?我觉得他言之有理。”
“南唐为何搜刮楚地财富运往金陵?因为知道治楚非一朝一夕。韩熙载才名显赫,知道闽地是泥潭,如何看不出楚地更是泥潭?竟画出五年攻南平的大饼,说得越好听,越是想骗我。”
周娥皇道:“也许他看中的并非“楚王’之位,而是你这个人,他厌倦了党争的尔虞我诈,想要投一个真正的英主。”
“那就更扯了,他傲视天下,岂会看上我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若有这等魄力,他早年或自力更生、或游历天下选贤主,为何直奔江南?为的就是国力。他是李璟的潜邸旧臣,相伴二十馀年,虽几经沉浮,君臣情义犹在,与我只是一面之缘,若能弃李璟而投奔我,那此人的忠心与定力也不值得让我相信他。”周娥皇没有反驳,问道:“韩熙载名动天下,肯折节投效,常人早已心潮澎湃,你偏如此清醒,是所图甚大,还是心如铁石?”
“骗子就是这样让人上当的。”
萧弈当然也觉得可惜。
但明摆着是骗局,可惜也没用。
“韩熙载打的甚主意不难猜,眼下宋党受挫,他此番出使,若能立得功绩,孙党就能取得南唐朝廷的话语权,为此他不择手段,放出谣言,离间我与陛下,再假意投靠,哄我上表自立称藩。只要我把奏书一递上去,失去了大周的支持,就只能任他拿捏。下一步,面对南汉的攻势,他又要劝我向南唐称臣,到时南唐不费一兵一卒,便扳回了局势。”
周娥皇问道:“话虽如此,可他这也是阳谋,谣言既起,你北返则郭威必杀你;你称王,他反而只能承认你。”
“这正是韩熙载的高明之处啊,他的计划并不复杂,抓住的只是人心中的侥幸,但没用,长远而言,我北归才是活路。”
“为何?”
“人心算计只是一时,实力才是王道,天下的实力在中原。”
说到这里,萧弈想起了韩熙载与李谷的那个赌约。
“韩熙载与李谷说谁先任他们为相,谁就能取天下。其实错了,左右局势的不是他们,而是势。江东政权天然具有偏安一隅的意愿,韩熙载屡屡叫嚣北伐,自然与之格格不入,故而李璟虽与他君臣相得,却不得不贬他。以一己之才抗衡天下大势,他注定不能成就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