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正看着地图思忖,忽听得敲门声。
抬头一看,来的是李璨,嘴唇上的微须显得有些脏,眼窝深陷,似颇为疲倦,目光却很深邃。“玉辉兄近来在蓄须?”
“是,怕镇不住人。”
若细看,会发现李璨这十数日光景间变化颇大,少了原来那美男子的文弱气质,多了几分沉稳,举手投足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使君,我打探到一个消息,昨夜有王逵使者入城,暗中见了彭师詈、咸师朗等人。”
“我知道。”
李璨先是一愣,思忖之后,微笑道:“看来,有人向使君坦白了?”
“那我就放心了,还有个好消息,明远兄的信使到了。”
“真的?快召进来。”
让萧弈颇为惊喜的是,来的两人是他的麾下兵士。
“将军!我们可算见到你了!这是李先生给将军的信。”
萧弈接过,果然是李防笔迹。
可一看内容,却有些失望。
“自湖湘烽火,辄忧君之安危,终得确信,抚掌叹幸,悬石落地矣。今已册命刘言,待岳州克复,盼与君会和,一同北归,李防顿首,四月初十。”
反复看了几遍,拢共就这点字,没有任何玄机。
他把信递给李璨,问道:“你怎么看?”
“是族兄的性子,他自幼谨慎。我记事起,族兄过河便只走桥,从不趟水,吃果子也是确认再三,没虫眼才下嘴咬。”
“李防就是太谨慎了啊你们是四月初十才出发的?”
“回将军,是。”
“我三月底就拿下了潭州,你们何时得到的消息?”
“四月初十,得到消息当日,李先生就写了信,派我们来。”
通过这一桩小事,萧弈看出,刘言消息并不灵通。
王逵攻打潭州,本该密切与刘言通信,想必是故意压着消息。
萧弈遂问道:“你们在朗州,觉得刘言如何?”
“我们只见过他几次,觉得为人和善,处事公允。但李先生说,将军一定会问起刘言,让我们仔细禀报,李先生真是神了!”
“明远兄倒是懂我,说吧。”
“是,李先生说,刘言曾在辰州安抚蛮族,颇有才干,此后单骑入朗州,虽被王逵、周行逢架空,但懂得拉拢其馀将领,打开局面,能耐是有,但性子太软,根基又浅,恐非王逵、周行逢的对手。”萧弈想了想,又问道:“李防与周行逢关系如何?”
“李先生说,将军若问起,便答周行逢也想得到册封。”
“还说什么了?”
“没了,让我们劝将军早日北归为妥。对了,将军可有回信?”
“不急。你们到直卫司歇歇,见见铁牙。”
萧弈支开旁人,单独留下了李璨。
“玉辉兄,你如何看?”
“行百里者半九十,若就此北归,未免可惜。”
萧弈忽然觉得,李璨才能虽不如李防,但至少在楚地与他更合拍。
遂决定考校一番。
“可,王逵敌意甚深啊。我既不能长留楚地,何必为争权夺势而与他开战陷百姓于战乱?”李璨道:“刘言、王逵、周行逢难道便不争吗?若不解决此事,岂非功亏一篑?”
萧弈感受到了李璨的成长,问道:“玉辉兄何以教我?”
“王逵攻取湘阴,半月未敢入潭州。一则,忌惮使君实力,二则,心怀侥幸,觉得使君早迟会北归。他既已等这么久,使君只要告诉他将要北归,他自会等下去。”
“那如何解决他?”
“拖。”李璨道:“拖到周行逢、刘言抽出身来。”
“然后呢?”
“使君可知“二桃杀三士’之典故?”
萧弈笑了笑,说了一句颇有感触的话。
“所幸,你不象李防谨慎啊。”
李璨似有所悟
当日,几封信寄了出去。
表面上,王逵并无太大反应。
但私下里,彭师詈对萧弈说了局势的微妙变化。
“看来,王逵是信了使君。”
“哦?”
彭师詈道:“他本派人逼迫我们拥立他为武安节度使,如今又说等使君走后再谈,咸师朗见他进退失据,有些后悔。”
“我走或不走,楚地都是朝廷治下,需要好好治理,你觉得谁合适?”
“这”
彭师詈明显愣了愣。
萧弈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会下一道命令,由你来接管潭州城门,让咸师朗驻守湘江西边。”“是,只恐王逵发现端倪。”
“无妨,你传信王逵,说咸师朗心意动摇。”
如此,萧弈暂时能坐稳潭州,他却始终没有北归的意思,忙着分田复耕之事。
到了二十一日,消息传来,周行逢已攻克岳州。
王逵自是坐不住了,终于请求到潭州拜会萧弈,却说担心大军入城骚扰百姓,邀萧弈在城外捞刀河畔相见。
对此,李璨是反对的,劝阻道:“王逵这是担心使君与周行逢合作,想设计拿下使君。”
“他一个武夫,还挺有计谋的。”
“计虽拙劣,可他兵强马壮,这场鸿门宴使君还是不去为好。”
“不怕,我有后手。”萧弈附耳道:“彭师吾是我们的人。”
李璨一愣,摸着他刚蓄的胡须,笑了笑。
“既如此,我来准备便是。”
“嗯,我也不为难他,吓退了他,等周行逢来便是。”
“明白。”
商议既定,两日后,萧弈便依言在捞刀河畔等着王逵。
他只带了五十馀骑,象一个等着被捉的猎物。
午时,随着马蹄声起,前方数百骑呼啸而来。
道边的百姓纷纷避散。
然而,却有十馀骑散在数组外,纵马从田间踩踏而过,将刚刚种下的稻苗踩入泥水当中。
双方接近。
策马在最前的一个想必便是王逵,没有想象中高大,中等个子,但身形宽阔厚实,甲胄间透着一股敦实的力量感。
待距离更近,只见他脸庞粗犷,颧骨微凸,眼神十分凌厉,透着自内而外的凶戾与桀骜,再看那扯缰的手,骨节粗大,布满厚茧,武艺想必不俗。
“吁!”
王逵勒住缰绳,哈哈大笑,唾沫乱飞。
“哈哈哈,久仰萧使君大名,今日终于一见,长得真嫩啊!”
萧弈心中不悦,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平静道:“见过王将军,将军看人,若只看相貌,恐怕要吃大亏。”
王逵也没绕弯子,直接摆明来意,嚷道:“我听闻使君奉旨到朗州册封节帅,没想到陷在了潭州,差点丢了性命,所幸没事,我早该来护送使君才是!”
“不急。”
萧弈也很直接,目光看向那十馀个纵马踏苗的骑士,脸色直接沉下来。
“我督民复耕,三令五申,禁止兵士踏苗,今日,先处置了他们,再论其他!”
“嘿。”
王逵笑道:“我说使君还在潭州磨蹭呢,这是楚地的事,自有楚人解决,我先护送你走!”“闭嘴!”
萧弈叱道:“刘言既向陛下称臣,楚地便是大周之地,我为武平宣慰使,督田慰民,此为职责所在,谁敢阻挠?!”
王逵一愣,变了脸色,眼中凶戾之色更炙,冷声威胁道:“使君还是尽快北归为妥。”
说话间,南边尘土飞扬,一队人马迅速赶来。
彭师詈到了。
王逵大喜。
“使君,我够给你面子了,任你在潭州胡闹许久,可接下来我有正事要办,就不留使君了,这就护你北归吧。”
“你试试。”
“好!”王逵嚷道:“彭师詈!都准备好了?!”
“王副节帅,有礼了。”
“萧使君方才说,在潭州待得不太舒服。”
彭师詈遂策马到萧弈身旁,抱拳道:“使君,有何吩咐?”
“王逵麾下纵马踏苗,军法处置。”
“是。”彭师暑一抱手,道:“王副节帅,把人交出来吧。”
“什么?”
“把人交出来。”
“彭师詈?!”王逵怒叱道:“你这是何意?!”
“踏苗必惩,这道理潭州城人人都知道拿人!”
“咣。”
王逵拔刀在手,吼道:“直娘贼,谁敢?!”
他声色俱厉,骇得兵士们尤豫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有人拨马而出,身影颇单薄,气势却不弱,竟是李璨。
“我敢!”
“你?小娘们,你动一个试试!”
“好!”
李璨朗声应了,赶到王逵麾下骑兵面前,忽抽出马鞭,向一名兵士挥下。
“啪!”
马鞭瞬间在对方脸上抽出血痕。
“嗷!”
“找死!”
“谁敢动?!”
“杀了他!”
“来啊!”
一时间,兵刃出鞘,剑拔弩张。
然而,李璨文弱的身影却还立在两军之间,挺得笔直。
远处的农人探着头往这边看来,渐渐壮着胆,围了过来。
半响,王逵终于是没动手,恨恨看着彭师詈,道:“你敢耍我?”
“王副节帅,这是为治理楚地,并非在对付你,楚民有目共睹。”
“嗬嗬。”
忽然。
“啪”地又是一声响,李璨又开始挥鞭。
“啪!啪!”
连抽了十二人,他方才停下动作。
“纵马踏苗便是你等,来人,把脸上有鞭痕者,悉数拿下,各笞二十!”
“喏!”
兵士齐声应喏,农夫拍掌叫好。
王逵脸色变幻,终是咬着牙忍了。
来时气焰嚣张的武夫,竟是任由一个书生跋扈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