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知道,他入主潭州,第一件事本该是解决王逵。
因为彼此之间关系颇复杂。
名义上,武平军留后刘言称臣于大周,武平军副使王逵该尊重萧弈这个大周皇帝任命的武平军宣慰使。可王逵拥立刘言为留后,显然不是出于忠诚,是把刘言当盾牌用的。
现在人家率大军前来,攻破湘阴,对潭州志在必得,结果被他抢先一步,谁知是生气还是服气?萧弈也想过,依正常流程,他可以试探王逵的态度、许诺好处,总之设法安抚对方。
可他觉得这样太累了,安抚完这个、安抚那个,楚地将领又不是孩子,到最后,终归是安抚不住的。不如做点实事。
趁着王逵还不知他的底细,他决定先把钱粮捉在手里,于是直接开始了抑佛,查抄潭州寺产。结果非常可观,远超他的预料。
“使君,报慈寺有尊一万斤的铜佛,搬不动,是否就地熔了?”
“熔。”
萧弈埋首账薄,已不知钱该如何花了,当即招过李璨,道:“记一下,派商船去襄州采购粮食,我还有信要给南阳王。”
“使君,溪州铜柱也搬不动,是否也熔了?”
“用不了这些钱,缓一缓,有需要再抄楚地的钱财是全进佛寺了吗?”
“马氏之崇佛,不输边镐。马殷坚信他能从木匠成为一方君王,是神灵庇佑,对佛教极为大方,重建了所有会昌灭佛时毁掉的寺庙,亲自修建报慈寺、衡山南太寺;马希范建开福寺,并不惜人力物力为寺庙垒紫微山,开碧浪湖;马希广崇佛至不顾政务之地步,马希萼攻打潭州时,他不做部署,塑大佛立于江上怒视敌军,召众僧日夜诵经,期以佛法破敌,甚至临刑前还在诵经。”
萧弈听得皱眉,愈发意识到,楚地情形确实与中原不同。
佛寺之盛已到了极可怕的地步,不仅摧毁田产、税赋,恐怕还要摧毁人心。
他不太希望因为信徒的反扑,而让王逵有机可乘。
大德高僧的背书自然是早已准备好了,看来不得不多花点心思在此事上虽然他本不愿浪费这些时间。
“走吧,我去见见保宁禅师。”
其实不想去,不得不去。
萧弈翻身上了白马,踏过潭州街巷,忽听到远处传来了歌谣。
“马氏礼佛掷金银,苛捐杂税苦万民,萧郎礼佛佛在心,十八佛子助萧郎,熔钱归田安人心,楚地百姓享太平。”
他不由扯住缰绳,转头看去,几个孩童正欢快地追逐打闹,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冰糖葫芦,一遍遍唱着歌谣。
“你们过来。”
萧弈向孩童们招手,问道:“谁教你们唱的歌?”
“卖冰糖葫芦的!”
“好吧。”
萧弈无奈,这么一来,他确实查不到是谁主使。
只能靠猜了。
突然,一个孩子抬手指向张满屯,嚷道:“是十八佛子!”
众孩童纷纷拍掌,脆声喝道:“十八佛子助萧郎,四海澄清国运昌。”
张满屯听得咧嘴直笑,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铜钱分了出去,算是铁公鸡难得拔毛了。
如此,萧弈也就不再去见那些大德高僧了。
一想也是,那些人说话云里雾里,全是禅机,哪有童谣传得广,见效快。
其后,虽还有如信徒放火、收买官吏、叛逃南唐或南汉之类的小事,萧弈经验丰富,早做了防备,终究是没能掀起大波澜。
施政有条不紊,萧弈决定趁势进行分田复耕。
转眼到了四月十六,这日,他正与周娥皇在拟定政令,李璨匆匆赶来。
“使君,王逵的使者求见。”
萧弈先是问道:“周行逢攻克岳州了没有?”
“还没有,但快了。”
“不见。”萧弈道:“让王逵到潭州来见我。”
李璨看了眼桌案上的文书,问道:“使君何不先解决了王逵再处理民生?万一开战,恐怕要坚壁清野。”
“无视他,蔑视他,就是在解决与他的关系。”萧弈道:“当世武夫,多是些欺软怕硬的,我若哄着他,他只会觉得我怕了他,大大方方开着城门,士农工商各司其职,他反而知道我有底气,认为潭州上下一心。”
“使君高见。”
李璨竟还学会了吹捧,看样子是完全忘了萧弈曾是他家奴仆。
“王逵肯定没想到使君抑佛会这般顺利,连我都出乎意料,眼下,他措手不及,必不敢妄动”“使君!”
说话间,张满屯急吼吼地进来,道:“南唐使者到了。”
“这么快?”
萧弈夺下潭州不过半个月,朗州的刘言、阎晋卿、李防都还没来信,没想到却是南唐的使者先到。“来使是何人?”
“自称周廷望。”
“周廷望?与武昌节度副使周廷构是何关系?”
“并无关系。”周娥皇答道:“来者是家父旧时幕僚。”
原来是张满屯搞错了,来的并非南唐使者,而是周家的信使。
萧弈遂笑了笑,道:“看来,接你的人来了。”
“哦。”
“前厅待客。”
萧弈带着张满屯、李璨前往见客,出了门,李璨却是低声道:“使君不知周廷望是何人?”“他很有名吗?”
“使君可知,南唐开国皇帝李鼻之旧事?”
“说说。”
“李鼻本姓李,生父失踪,曾随养父徐温改名徐知诰。徐温是吴国权臣,架空幼主,独揽大权”李璨说得详细,萧弈听了,用郭威、柴荣的关系代入一下,也就明白了。
李鼻曾经与徐温的亲儿子争权,过程中,周宗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派间谍打探并传递对方动向,甚至引诱对方入京,帮助李升夺取徐家势力。
这个间谋,就是周廷望。
“使君恐怕需小心此人。”
“知道了。”
萧弈心中起了一丝忌惮,遂在入堂前留意了一下。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穿了件藏青色的绸衫,身形中等偏瘦,背微驼,放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但颧骨微高,下颌紧绷,有种城府深沉之感。
他似乎察觉到萧弈的目光,回过头来。
一双老眼眼尾上挑,瞳仁偏细,精光之色一闪而过。
但当萧弈入堂,周廷望的眼睛已变得浑浊麻木。
“萧使君当面,果然龙章凤姿,请受小老儿一拜。”
“周典客不必多礼,你此番到潭州,所为何事?”
“不瞒使君,小老儿只为接回女郎。”周廷望显出两分谄媚之色,道:“周公令在东都,听闻女郎出事,连忙派我前来处置,我赶到鄂州,正听闻使君神勇,擒了边镐”
萧弈故意打断,道:“边镐你赎不回去,我已把他送到开封,献俘于陛下了。”
周廷望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须臾,脸上神色更加谄媚。
“使君果决,小老儿只是周家家臣,不敢议论国事,敢问使君,如何能放了女郎?”
“不议论国事,恐怕没得谈。”
“可以议论,但闻使君高见。”
“简单,周宗对边镐之败、对楚地往后之形势,是何看法?”
周廷望深吸一口气,道:“周令公相隔甚远,一时岂能有所看法?”
“我不急。”
“使君之意,小老儿明白了。”周廷望面露苦色,无奈道:“我会写信回东都,询问周公态度,只是能否让小老儿先见女郎一面?确认女郎无恙。”
“可。”
若是寻常来使,萧弈任他们见了也无妨。
可既听李璨说过周廷望的旧事,他不由多了一个心眼,安排他们在花厅相见,他则到旁边的小阁听他们谈话。
主要想听听南唐老一辈的间谍打算耍甚花招。
不一会儿,传来了对话声。
“周伯。”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见女郎无恙,小老儿这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是我连累周伯,这把年纪还要为我奔波。”
“该的,若非令公相救,当年小老儿早死了。唉,若是小老儿早随女郎到鄂州,必不让女郎被那萧贼欺辱
“他没欺辱我,真的!其实,他那人还算正人君子。”
“虽是如此,人言可畏,此事便是澄清,谁又信呢?”
“周伯这是何意?阿爷嫌我辱没了周家门楣不成?”
“女郎万不可作此想!令公向来是最疼你,我们的意思是将这小贼擒回东都。”
周廷望话到后来,压低了声音,只隐约可闻。
周娥皇声音亦轻了几分,问道:“擒他回去做甚?”
“若人品还过得去,自是当周家女婿。”
“才不喜欢。嗯,不过,周伯所忧之事,我并非没有考虑,女子名节既毁,恐怕难再嫁旁人,只是他那人心气高,恐怕不愿登门为婿。”
“女郎素有主见,依你之意?”
“我”
周娥皇顿了顿,但并非迟疑,声音其实颇坚定。
“我打算扶他为楚王。”
“女郎,这是何意?”
“他虽年少,然坚毅不屈、智勇双全、胸怀远大、心智超群,绝非池中之物,今他王楚实天时地利人和。我曾不解阿爷为何让我立志母仪天下,此番相逢,方知缘份使然,冥冥中自有天意,楚地之乱,合该他为王,我为后,我想恳请阿爷支持。”
少女的声音通过木墙传来,清脆,带着坚定果决。
萧弈听得一愣。
其实他都知道,除了白马、十八佛子,背后一直在默默帮助他的还有周娥皇。
彼此分明是对立关系,他曾问她为何要相帮,心中有几分猜测她喜欢自己,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打算。可这与他所知的历史走向不同,与他的人生规划不同
下一刻,只听周廷望问道:“女郎可知他的生辰八字?且容小老儿先起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