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醴陵门。
萧弈登上城头,放眼望去,只见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翘首以盼。
他看了一眼那飞扬的大周旗帜,静静等了片刻。
“使君,时辰到了。”
萧弈点点头,道:“押上来。”
“喏!”
兵士们很振奋,立即将杨继勋押了上来,将他按在城垛前。
一时间,满城欢呼,众人纷纷振臂高呼。
“凌迟!凌迟!”
“我等要生啖其肉!”
萧弈不打算依着愤怒的百姓。
血腥带来的刺激只是一时的、小部分的,很快就会失去作用,对他并无实质作用。
文书才能传得更广、更久,将今日行刑的影响真正扩散开来。
手一摊,一份文书已然递到他手上,展开,萧弈提高音量,当众宣读。
“盖闻天道昭昭,顺者昌,逆者亡,邦本兢兢,安者兴,乱者覆。”
这句,看似废话,却是一种表态,非常重要。
从第一句话起,萧弈就在表明他是楚地的名正言顺的主官。
“南唐以暴师入楚,废弛纲纪,杨继勋利禄熏心,横征暴敛,钱法酷改,省耗苛剥,民脂尽刮,荼毒生灵,民命不恤,是谓贼子,今斩贼首示众,榜于通衢,以儆效尤!”
“好!”
“杀杨!杀杨!”
满城的高呼声中,萧弈没有急着行刑,而是等呼声渐小,抬了抬手,止住众人。
行刑不是目的,宣读他的政策,迅速安定人心才是。
他声音掷地有声,继续念他的告示。
“吾奉大周皇帝陛下诏命,宣慰楚地,旨在安境保民,恢复生业。自今日始,凡南唐所设苛法、酷税,尽皆废除!”
“好!”
“省耗、雀鼠钱诸般巧取豪夺之弊,一概禁绝;民间私债,利不得过三分,逾者作废;逃荒流民,归乡者免半年赋税,官府拨粮助耕;商旅往来,关卡只验奸邪,不收苛捐,凡阻碍通商者,依律论罪;军中兵士,敢有擅入民宅、劫掠财物、欺辱妇孺者,无论官阶高低,立斩不赦;地方官吏,敢有循私舞弊、盘剥百姓者,剥皮实草,悬于城门示众!”
“好!”
城下一片叫好声。
萧弈稍稍顿了顿,看向了下方的百姓,感受到了一双双带着殷切盼望的眼。
他反而心中更冷静,脸色更深沉。
“天道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所向,方为正统,今斩民贼,荡涤凶顽,从此长治久安,共享太平行刑!”
刀光一闪,血溅城垛。
一颗人头落下,自有兵士跑过去拾起,举起高呼。
“杨继勋已死!”
“悬于城头!”
欢声震天。
他们不再是泄愤的狂喊,而是带着对未来的期盼与敬畏。
萧弈又站了一会,享受着这一刻。
但这欢呼声不是结果,而是难题的开始。
眼下,他除了张满屯,没有一兵一卒,却得镇着楚兵、南唐降军,城内的有彭师吾、咸师郎、曹英、孙朗;城外有刘言、王逵、周行逢等等,全是骄兵悍将,心思各异。
外部局势更复杂,南唐新败,岳州还有驻军,未必不会卷土重来;南汉虎视眈眈,已发兵蒙州;南平据长江上游,也有插手的可能甚至于大周皇帝也未必支持他的做法。
对楚地百姓的许诺,成了压在肩上沉重的担子。
从何处着手呢?
兵权与钱粮相辅相成
“使君。”
曹英大步赶来,到了面前,一抱拳,道:“我有要事禀报。”
萧弈挥退旁人,道:“说吧。”
“彭师詈不满我们杀了诸马,想反。”
“你有何证据?”
“末将打探到,他私下派人连络了周行逢。使君,一旦让他们联手,悔之晚矣,依末将之见,不如先下手为强,接管他的兵权。”
说着,曹英手刀一挥,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萧弈淡淡道:“我自有分寸。”
“使君”
“管好你的人,莫违了我的军律,下去。”
“喏。”
萧弈皱眉,思忖了许久,再一回头,张满屯、李璨已到了他身后,这是眼下他唯一可用的两人。“将军。”
“朗州兵到哪了?”
“王逵已攻下湘阴;周行逢带兵去攻岳州了。”
“刘言人在何处?”
“还在朗州,依俺看,这老小子还没掌朗州的权哩。”
“可有李防、阎晋卿的回信?”
“还没到哩。”
萧弈脸色如常,其实心头已颇烦乱。
李璨低声道:“王逵的使者到了,可要相见?”
“把人带到城中安顿,先不见。”
“玉辉兄,你对王逵有何看法?”
李璨沉吟,道:“依我之见,亦是不该见他的使者,而是该召他入潭州。”
萧弈点点头,又问道:“现在召,他若不来,如何收场?”
“王逵新胜,立足未稳,召之不来,宜速攻之,一旦晚了,恐他兵发潭州。”
“不急。”
萧弈想了想,看向张满屯,问道:“你手下有几个信得过的兵士?”
“十七个,大半是当时向徐威借来的,小半是俺后来结识的。”
“以他们为骨干,三日之内,从诸军中抽调精锐,给我建一只千人的从直卫,能不能做到?”张满屯瞪大眼,想要摇头,末了,硬生生忍住,搓着手,问道:“俸禄哩?”
“依照殿前军标准。”
“盔甲武器?”
“我与玉辉兄设法调来。”
若有了这一支从直卫,行事就能方便许多,至少萧弈下一步就敢对潭州的各个佛寺动手。
想来,曹英、孙郎、咸师朗当不敢拒绝他调拨精锐的命令,唯一可虑者,就是彭师詈。
偏偏这也是潭州城中战力最强的一支兵马。
萧弈决定去见一见彭师嵩。
他不顾张满屯、李璨的反对,也不披甲执刀,孤身一人去了彭师看在城南的驻地。
一见面,彭师暑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披麻戴孝,脸色沉郁,一双虎目瞪着萧弈,半晌不说话、不见礼“彭将军,这是给谁戴孝?”
“楚武穆先王诸子。”彭师詈道:“萧使君答应我不杀马氏,然而,曹英、孙朗不听使君之命,擅自杀人,请使君斩其首级,告慰先王!”
萧弈摆手,道:“我只答应你保全马氏,也已经做到了。”
“曹英、孙朗不过南唐降将,使君何惜杀之?只要使君杀了他们,我愿率”
“杀了他们,南唐降兵不安,潭州还要大乱。”
“不为楚王雪仇,我誓不为人!”
萧弈脸一沉,叱道:“那你便杀了我。”
“萧使君当彭某不敢?!”
“来,我早烦了你这愚忠模样,告诉你,什么狗屁马氏,楚王诸子,那些祸国殃民的货色,正是我下令曹英、孙朗杀的!”
“咣!”
彭师詈当即拔刀在手。
然而,他身边的牙兵牙将们却立即扑上,死死抱住他。
“将军不可!”
“放开,我杀了他为楚王报仇!”
“请将军冷静,今城内城外皆是使君兵马,南唐南汉虎视眈眈,将军杀了使君,我等性命休矣,请将军怜惜我等啊!”
“滚,一群贪身怕死的懦夫,你们疯了吗?忘了楚王恩典吗?”
“将军,你才疯了!马氏有屁的恩典啊!”
“是啊,马氏兄弟为祸,萧使君留了马氏家眷,已经足够厚道,将军杀他,楚人唾骂将军一辈子,我等也无颜在楚地立足啊。”
“你们!你们”
萧弈就是故意激怒彭师詈,让他发作到众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楚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不信还能多一个人愿意为了马氏豁出性命。
简直脑子不好。
片刻,彭师暑也冷静下来,道:“我有一个要求。”
“说。”
“立武穆先王之孙为楚王。”
“不可能。”
彭师詈话音未落,萧弈断然拒绝。
他甚至决定把这老小子送到开封去,省得麻烦。
微微一叹,萧弈道:“将军一身本领,何苦为马氏所误?”
“臣有臣节。”
“好,臣有臣节,君也该有君的作为,你睁开眼看看这千疮百孔的楚地,抑心自问,马氏值不值?!你为你一己的无谓执念,任由苍生受戮,自私无耻至极,该杀!”
彭师詈一愣,再次怒而扬刀。
可没等牙兵们拦住他,他忽长叹一声,重新放下了刀。
“无论如何,马氏总有个处置。”
萧弈看他神情,心知他终究还是在意楚地生民的。
若真是为了一己之利,彭师暑当年也不必总是劝谏马氏,早有机会立功。
本也就是冲着这份人品,萧弈今日才敢孤身来见。
愚忠虽讨厌,若能劝服,不把他送回开封也行。
“我打算将马氏送到开封安养,别急,听我说完,陛下素有仁名,必厚待马氏,往后天下一统,家族延绵,此为他们最好的归宿。我与边镐不同之处在于,我敢让你留在楚地,且放手用你,如此,更能确保马氏在朝中的安全。”
彭师詈目露思忖,没有立即回答。
萧弈不急,心知马氏不可能再争位,留在楚地只有复灭之祸,那彭师看只要想保护旧主,就没有更好的选择。
终于,听到了一声吵哑的回答。
“好。”
“从此我与彭将军同心保楚地生民,可好?”
“好。”
“一言为定。”
“大丈夫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好,我要求不高,先调五百精锐给我当从直卫。”
萧弈走出辕门,前方,张满屯立即迎了上来。
“将军,你可算出来了,你怎就料定老小子不敢动你?”
“他能降边镐,我打败了边镐,他还能不降我。”
“也对,又不是第一次了。”张满屯咧嘴而笑,道:“可把俺担心坏了。”
萧弈递出军令,道:“五百人,去挑吧。”
“好哩!”
“我问你,对开福寺有感情吗?”
“有一点点,可“盛极必衰’,将军抑佛是为寺庙好,俺一定狠狠地抄,这是俺与开福寺的佛缘。”“好个佛缘。”
远处恰有钟声传来,萧弈回首望去,心想,在开封未竟之事,在楚地也要继续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