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很少睡懒觉,这日睁眼,已天光大亮。
他是被远处的吵吵嚷嚷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地听,隐约能听清一两句话。
“从没见打胜仗的被饿死”
正此时,感到胸膛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周娥皇正依偎在自己怀里。
她不是一般地依偎,而是双手都探进来,双脚也夹在他腿缝中取暖。
昨夜太冷,被褥又薄,萧弈能够理解她的冒犯,可目光看去,分明见她睫毛动了一下,脸颊与耳朵也开始微微泛红。
想必她也是醒了,因太过尴尬,干脆继续装睡。
萧弈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下了榻,看向那被裁得剩下三分之一的棉布,发愣了一会。
“你醒了?”
身后,周娥皇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听外面在吵什么?”
“哦。”
萧弈回过神,听前院的动静,无非是曹英麾下的将校跑来闹饷了。
他们当然不至于饿死,无非是不满意,觉得立了灭国大功,没得到应有的待遇,且楚地凋敝,物价飞涨,过得远不如以前舒坦。
“我等军饷还不如楚国降卒多,又是怎个说法?!”
“自是拉拢他们,使他们不投刘言。”
“怕楚人反了,不怕俺们反了?!”
换作萧弈初来乍到之时,便要鼓动叛乱,杀了边镐。
但现在经验更为丰富,他意识到,叛乱最重要之处不在杀人,而在后续治理,他不能常留楚地,需先选好真正能安定楚地、臣服大周之人。
孙朗、曹英肯定不行,层次差得太远,刘言是他一直看好的人选,但还是缺乏了解。
想必李防、阎晋卿已到了朗州,需设法与他们通信,询问刘言的为人,若刘言不济事,王逵、周行逢亦可成为考察对象。
此外,张满屯当夜带着徐威的百骑突围,不知跑到何处去了,还得设法找一找。
心里想着这些,萧弈到了前院。
“嘭!”
只见曹英把一大袋铜钱摔在地上。
“拿去,一个个白眼狼,老子就这点家当,先拿去给弟兄们分了。”
“头儿,俺们不是要你这钱,是那狗攘的王绍颜”
“闭嘴!老子今日就去见节帅,把事情说清楚,你们给我滚,别他娘到处抢,油水抢不到,把人全他娘逼进寺里,往后我们在楚地怎过日子?”
“直娘贼,头儿这意思,俺们还得在楚地常驻?”
曹英说到嗓子冒烟,总算把麾下将校全轰出去,转头看向萧弈、孙朗,道:“你们随我去见节帅。”萧弈没见过边镐,觉得去见一见也无妨。
出了门,本以为要去原本的楚王宫。
没想到曹英是往湘江的方向一拐。
萧弈想问他是要去哪,但没问,以免被看出来熟悉潭州地形。
孙朗没这种顾忌,问道:“哥哥,这是去哪?”
“开福寺。”
“为甚去这劳什子鸟寺?”
“节帅住在那。”
“住那做甚?”
“他最近在斋戒,去杀孽”
萧弈心想,自己与边镐肯定合不来,一个抑佛,一个大力兴佛。
若有机会,顺手杀了,再考虑扶谁上位也可以。
湘江东畔,一座雄伟寺庙的轮廓撞入眼帘,朱门巍然,门柱高耸,正上方悬着鎏金匾额,上书“开福寺”三字。
知客僧见曹英报了身份,丝毫不露怯,神色淡然,合什一礼,引他们入内。
萧弈在天王殿外一看,立像泛着崭新的金光,该是边镐驻跸之后重新修葺过。
想必花了不少钱。
身旁,孙朗低声骂了一句。
“直娘贼,老子的饷。”
绕过大雄宝殿,后院藏着一汪莲池,架一座九曲石桥,由十馀牙兵把守。
桥尽头是一座六角亭,亭内一名居士正在其中随老僧诵经。
隔得远,看不清边镐的长相,只看到僧衣飘荡,还真有几分庄严慈悲之感。
怪不得叫边菩萨。
三人就这么等着,良久,孙朗打了个哈欠。
“哥哥,节帅就那么坐着不累吗?”
“唉。”
萧弈等得太无聊,试着理解边镐的行为,这就要结合其人经历了。
边镐很小追随南唐开国皇帝李升,又是李璟的潜邸心腹,官运亨通,打了几场胜仗,当了节度使,还灭了闽、楚两国。
不考虑其中难度,也不考虑闽、楚灭国后的一地鸡毛。只看表面功绩,非常显赫。
换言之,虽然萧弈出使之前都没听说过当世有这么个名将,可也许在边镐眼里,自己早已到顶了。如此轻易就功高盖世,空虚。
唯有佛法能抚慰他的心灵。
萧弈打了个哈欠,忽然,目光一凝。
一个很熟悉,又颇为陌生的身影闯入他的眼帘。
他揉了揉眼,还是不确定没有看错。
“两位哥哥,我先去解手。”
“去吧,还有的等。”
萧弈遂举步向远处一个身材极高大的和尚走去。
对方见他走来,挥动着手里的扫帚,引着他越走越远,最终拐入西边的观音阁。
恰有两个小和尚从观音阁中出来,对着那高大和尚正色叱责了一句。
“智戒,你又在偷懒。”
“阿弥陀佛,我没在偷懒。”
“去把后面的落叶扫了。”
萧弈等那两个小和尚走远,才再次向那高大和尚走过去,端详着对方。
对方却是四下一瞧,丢开扫帚,给了他一个熊抱。
“将军,可算找着你了,你盯着俺瞧啥?”
“铁牙,还真是你,你胡子呢?”
“每天都刮哩。”
“倒比上次扮书生还难认。”
“嘿嘿。”张满屯拍了拍那大光头,道:“俺扮这和尚可还象?”
“如何藏身到这里的?”
“那夜,俺随将军追杀马希崇,被唐军给围住哩,俺便带人突围,狗杀才,徐威给的那些兵太孬,拢共才逃出十多个,逃回潭州,徐威已经死了,没多久,唐军入城,还搜捕俺,俺看这寺庙要修缮,就跑来当力工,再看和尚地位高,干脆剃了度,他们还真找不到俺。”
“剩下的十多人呢?”
“盔甲武器都藏了,分散到各个寺庙。”
萧弈许久不见张满屯,不由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臂,问道:“没真的畈依佛法吧?”
“嘿嘿,哪能哩,俺就会一句“阿弥陀佛’,可真别说,这和尚当得老舒坦哩,除了酒肉难找,快活得很。”
“你能近得了边镐的身?”
“那不能,他护卫可多,只跟大德高僧论佛,将军,杀了边镐便回开封吗?”
“别急,我先连络明远兄,你有钱吗?”
“有哩,俺收了许多香火钱。”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大概了解了情况,匆匆又去见孙朗、曹英。
只这会工夫,曹英竟已见过了边镐,脸色颇为高兴。
萧弈暗忖不好,脸上却浮起笑意,道:“两位哥哥,如何了?”
“节帅答应了。”曹英喜道:“恕孙朗无罪,待杨继勋入城,节帅自当说情,军饷也很快就会发下来。“太好了!”
萧弈嘴上叫好,心中却暗自警剔。
回到曹宅跨院之前,他又去采买了些东西,备赶路所用。
入夜,萧弈坐在那兀自思量着,周娥皇便拿药梗丢到他头上。
“你不是立志当贤后吗?这般调皮?”
“我猜,你是怕这两人靠不住,杨继勋也快进潭州了,打算逃到朗州去?”
萧弈道:“你猜错了,我打算再搏一把。”
“搏?”周娥皇好奇道:“你拿什么搏?”
萧弈从行囊中拿出地图,铺开,在上面画出潭州、岳州、郎州、桂州等城池,以及湘江、沅水、长江等河流。
末了,他向周娥皇问道:“边镐立足未稳,两面受敌,论兵势,他未必胜于刘言,为何如此自信?”“因为势。”
周娥皇一指地图,侃侃而谈,道:“潭州以东皆大唐,今天下诸国,大唐疆域最广,国力最盛。”萧弈并不否认这一点,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个圈,道:“所以,边镐倚仗的不是潭州这点兵力,而是整个南唐的国力,但他忘了两点,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唐廷太急,国策混乱。”
“何意?”
“我只问你,一旦边镐大败,唐廷真的会出兵救援吗?”
周皇娥不回答了。
连她都知道,唐廷陷于闽地的烂摊子,朝臣也不可能上下一心支持增兵楚地。
她偏要嘴硬,道:“刘仁赡还在岳州。”
萧弈想了想,问道:“徜若,刘言答应入朝,前往金陵呢?”
“朝廷会认为楚地已靖,刘仁赡会返回鄂州镇守。”
这是必然的,岳州只是楚地门户,鄂州却是南唐面对大周、南平的门户。
萧弈再问道:“如此,边镐的倚仗又在何处?”
“你”
周娥皇道:“你所言不过是想当然的情形,你又如何保证事情会按你的预想来?”
“我不做预判,我只顺水推舟。”萧弈道:“若边镐用心治理楚地,我见击败他无望,自然便走,可他若不思进取,就休怪我策反他的部将了。”
周娥皇冷哼一声,欲言又止。
萧弈知她终究是南唐之人,不甘示弱,笑了笑,道:“睡吧,是逃是留,明日再谈。”
“哦。”
“我今日买了一床被褥,各盖各的吧。”
周娥皇似乎愣了一下,小声嘟囔道:“也许明日就得逃了,你倒勤快呢。”
“怎么?”
萧弈看向她的眼眸,想看清她这话到底是何意。
周娥皇被看得惊慌失色,抱过被褥,将自己完全裹在里面。
“看我做甚?我,我又没别的意思,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