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少爷们儿,您了稳当坐,手里的茶碗端瓷实喽!
今儿这出戏码,咱不表那盛世繁华,单说大唐天宝年间,长安城西市角落里一桩能吓破苦胆的邪性买卖!
小的我那会儿,是个走街串巷要傀儡戏的,人送外号“牵丝鬼”,手里一对“将军”和“美人”,能舞枪弄棒,能眉目传情,挣几个糊口铜板儿。
可就这么个靠几根线糊弄人的主儿,愣是让一副新得来的傀儡,给缠得差点儿把自个儿的魂儿都赔进去!
这事儿得从一个雨夜说起。那日买卖不济,我在西市最背阴的“鬼哭巷”口躲雨。巷子深处有家没挂幌子的铺面,门脸儿黑黢黢的,只窗缝里透出点昏黄油光。我正冷得哆嗦,那门“吱呀”开了条缝,一个干瘦得像竹竿、披着黑斗篷的影子朝我招招手。
“后生,会耍傀儡?”那声音又干又扁,像两块老树皮摩擦。
我赶忙点头。黑影侧身让我进去。屋里头比外头还暗,一股子陈年木头、尘土混合着一种奇异甜腥的味道直冲鼻子。货架上、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傀儡,有常见的戏文人物,也有些奇形怪状、似人非人的玩意儿。灯光昏暗,那些傀儡的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眼珠子像是会跟着人转。
“看看这个。”黑影从最里头捧出个长条匣子,打开。
里面躺着一副傀儡,约莫二尺高,是个穿着前朝样式官服的老者形象。木料乌黑发亮,不知是什么木头,沉手。雕工极好,须发分明,脸上皱纹都丝丝入扣。可那神气儿不对!寻常傀儡为了显活泛,嘴角眼角都带点上翘。这副傀儡,一张脸却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眼皮半耷拉着,眼神从下往上瞅人,透着股子阴冷算计的味道。最奇的是它那双木手,手指关节格外多,指尖染着一点暗红色,像是陈年血迹,又像是特制的颜料。
“这……这傀儡好是精细,可这神韵……”我有些犹豫。
“神韵?”黑影嗤笑一声,伸出鸡爪似的手,轻轻拂过傀儡的脸,“这才是真神韵。喜怒哀乐愁,它自个儿心里头有。寻常傀儡靠你手上的线,它……”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点幽光,“它靠你心里的‘念’。你念到哪,它演到哪,分毫不差,活灵活现。”
我心说我耍了十几年傀儡,还能让你唬住?但看着那傀儡诡异的模样,心里又有点发毛。“多少银钱?”
“钱?”黑影摇摇头,“这副‘愁容客’,不卖钱。只送有缘人。你拿去耍,若是能耍出它十分魂儿来,自有你的好处。若是耍不出……嘿嘿,它自个儿会回来。”说完,他把匣子往我怀里一推,竟直接把我“请”出了门。
雨还在下,我抱着那沉甸甸的匣子,心里头七上八下。便宜没好货,可这不要钱的玩意儿,更吓人。可贪心一起,想想那“十分魂儿”和“好处”,我还是把它抱回了我那漏风的窝棚。
头几天,我没敢动它。那傀儡就摆在破桌上,白天看着还好,一到晚上,油灯昏暗,它那半耷拉的眼皮里,好像总有一丝光在闪,嘴角那抹古怪的弧度也越发刺眼。窝棚里那股甜腥味,也好像浓了一点。
耐不住好奇,我试着把它挂上线。线是特制的牛筋混着丝,坚韧又灵敏。刚一挂上,手指尖传来一阵异样的冰凉,好像不是我在操控线,而是那线在微微扯着我的手指。
我定了定神,试着让它做个拱手礼。奇了!根本没怎么用力,那“愁容客”的双臂自然抬起,双手交叠,动作流畅得不像木头,连衣袖的褶皱都随之摆动,自然无比!比我那耍了多年的“将军”还灵!
我来了兴致,试着让它走几步。这一走,更是骇人!它迈步的姿势,颤巍巍,慢悠悠,活脱脱就是个心事重重、步履蹒跚的老官僚!我甚至没刻意去想,只是心里掠过“年老体衰”这个念头,它立刻就表现出来了!
神了!真神了!我大喜过望,这简直是傀儡行里的至宝!
我开始带着“愁容客”上街。往常要费尽口舌招揽看客,如今只需把这诡异的老傀儡一亮相,它那副愁苦中带着阴鸷的模样,立刻就能吸引一圈人。我根本不用念那些老掉牙的戏文,只需心里想着某个场景,比如“官场受挫”、“暗中算计”、“病中哀叹”,它就能用极其细微的动作、眼神(虽然眼珠是画的,但角度变化竟能显出不同神采)和姿态,淋漓尽致地演出来!
看客们都看呆了,赏钱像雨点一样丢过来。连西市几个有名的戏班班主都来瞧热闹,啧啧称奇。
可我慢慢发觉不对劲了。
先是累,特别的累。往常耍一天傀儡,是手上累。现在耍这“愁容客”,是心里累,脑袋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晚上倒头就睡,噩梦连连,梦里全是那傀儡放大无数倍的脸,还有无数根丝线缠着我。
接着,我发现那傀儡,好像越来越“活”了。有时收摊回家,把它放回匣子,第二天早上,它姿势会变一点,手指弯曲的角度,或者脑袋偏转的方向,和我昨晚放进去时不太一样。开始我以为记错了,后来特意做了记号,结果依然如此!
更可怕的是那股甜腥味。原先只在打开匣子时闻到,现在渐渐弥漫在我的小窝棚里,阴魂不散。闻久了,嘴里发苦,心里头发慌。
我想起那黑影的话:“若是耍不出……它自个儿会回来。”回来?怎么回来?我有点怕了,想把它送回去,可“鬼哭巷”那铺面,第二天我去找,竟然变成了一堵实心砖墙!问旁边住户,都说那里从来没什么铺子!
我心知撞了邪,可看着那哗啦啦的赏钱,贪念又占了上风。兴许……兴许再耍几天,挣够一笔就收手?
那天,我在东市给一群富家子弟演“愁容客”算计同僚的戏码。我心里想着阴谋诡计,手上线动得飞快。那傀儡演得丝丝入扣,把一个老官僚的阴险狠毒演得活灵活现,甚至手指还能做出微微颤抖(表现内心激动)的细节。看客们喝彩如雷。
正到精彩处,我忽然觉得右手食指猛地一疼!低头一看,只见操控傀儡右手的那根丝线,不知何时,竟然绷得笔直,而且不是我在用力,是那傀儡在反向拉扯!线深深勒进了我的指肉里,血珠子渗了出来,染红了牛筋线!
与此同时,那“愁容客”原本低垂的眼皮,唰地一下抬了起来!那双画出来的眼睛,在日光下,竟闪过一抹实质般的、幽冷的黑光!它那张似笑非哭的嘴,嘴角猛地向两边咧开,露出一个极其夸张、极其怨毒的笑容!整个傀儡的气质陡然一变,不再是阴郁的官僚,而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傀儡的脖子竟然自己转动起来,发出木头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它的脸,慢慢转向了我!那双幽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扔掉手中的操纵杆,可手指像被粘住了,根本松不开!其他几根线也同时传来巨大的拉力,勒得我其他手指剧痛不已!
看客们还在叫好,他们好像没看见这诡异的变化,只当是更精彩的表演。
我想喊,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那傀儡看着我,嘴巴开合,虽然没有声音,但我脑子里却轰然炸响一个干涩、阴冷、充满贪婪的意念:“念……给我……你的‘惧’……你的‘贪’……你的‘魂’!”
线勒得更深了,鲜血顺着线流下去,滴在傀儡乌黑的官服上,竟然瞬间被吸了进去,留下一点更深的暗斑。我浑身冰凉,感觉不仅仅是血,我身上的力气、热气,甚至某种更重要的东西,正顺着那几根染血的线,飞快地流向那具诡异的傀儡!
它不再是我操控的傀儡,我成了它抽取“养料”的源头!
就在我觉得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快要被抽空的时候,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忽然挤进来一个挂着拐棍、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儿。他那只独眼精光四射,猛地大喝一声:“呔!孽障!敢在光天化日下行窃魂勾当!”
说着,他把手中拐棍往地上一顿,“咚”一声闷响,震得我心头一颤。同时,他从怀里摸出个脏兮兮的小布包,朝着那“愁容客”猛地一抖!
一片混杂着香灰、朱砂、还有不知名黑色粉末的灰尘,劈头盖脸洒在傀儡身上!
“嗤——!”
一阵白烟猛地从傀儡身上冒起!那傀儡发出一声尖锐到不似木头发出的、仿佛无数人同时惨叫的嘶鸣!它身上那股甜腥味瞬间变得焦臭难闻!勒住我手指的线,拉力骤然一松!
我趁机猛地向后一挣,“噗噗”几声,线终于从我血肉模糊的手指上脱离!我瘫倒在地,大口喘气,看着那冒烟的傀儡在地上剧烈地扭动、抽搐,像条离水的黑鱼。
独眼老头儿快步上前,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符,“啪”地贴在那傀儡额头。傀儡的扭动立刻停止了,但那半耷拉的眼皮下面,幽黑的光还在不甘地闪烁。
老头儿转过身,独眼严厉地瞪着我:“后生,这‘寄念傀’你也敢碰?嫌命长?”
我连滚带爬,磕头如捣蒜:“老……老神仙救命!我……我贪心,我不知……”
“哼!”老头儿冷哼,“这傀儡,用的是‘养魂木’雕成,专吸人的七情六欲、精气神念为食。耍它的人,以为自己在操控,实则是把自己的‘念’喂给它!等它吃够了,吸干了你的魂儿,它就能短时间自个儿动起来,成了气候,祸害一方!那给你傀儡的,不是人,是养这邪物的‘傀匠’,专找你这种懂行又贪心的傻小子当饲料!”
我听得浑身冷汗,后怕不已。“那……那现在……”
老头儿看了看地上贴了符不再动弹,却依然散发不祥气息的傀儡,又看了看我流血的手指和萎靡的神色,叹了口气:“你已被它吸了不少‘念’和精气,元气大伤。这邪物寻常法子毁不掉,烧了它,里头困住的杂念怨气跑出来更麻烦。得找地方镇住。”
他让我把傀儡重新装回匣子,带我到城南一座荒废的野庙。庙里供着的神像早就残破不堪。老头儿在神像底座后面找了个裂缝,让我把匣子塞进去,又用他带的香灰、朱砂和着我的血,在裂缝周围画了好些古怪的符号。
“这庙虽破,还有点残存香火气,能镇它一阵子。”老头儿喘息着说,“你赶紧离开长安,越远越好。记住,往后别再碰来路不明的傀儡,心里的贪念,也收一收!你手指上的伤,会留疤,也算是个教训!”
我千恩万谢,问老头儿名讳。他摆摆手,挂着拐棍,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连夜逃出了长安城,一路往东走。手指上的伤慢慢结了痂,留下几道深紫色的、扭曲的疤痕,摸上去硬硬的,有时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发痒。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了了。直到多年后,我流落到洛阳,一次在酒楼听说书。说书的讲到前朝逸闻,说起长安西市曾有奇人,擅制傀儡,能以假乱真,后因用邪术摄人魂魄炼傀,被官府剿灭,其作坊地下埋着无数人形木料,皆面带愁苦,心口有孔云云。
我听得心惊肉跳。那独眼老头儿,莫非就是当年逃掉的“傀匠”之一?他毁掉那“愁容客”,是怕同类邪物太多,引来注意?还是另有图谋?
我下意识摸了摸手指上冰凉的疤痕。忽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线头轻轻扯动的触感。我猛地僵住,四周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
可那天夜里,我又梦到了那副“愁容客”。在梦里,它不在野庙裂缝里,而是站在我床头,身上贴的黄符已经不见,脸上那似笑非哭的表情清晰无比。它慢慢抬起那染着暗红指尖的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它自己心口的位置。
然后,它咧开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看口型,分明是:
“线……还没断呢。”
我惊醒,冷汗淋漓。窗外月光惨白,照在我手上。那几道疤痕,在月光下,颜色似乎更深了,蜿蜒扭曲,像极了……几根微微绷紧的、看不见的线。
所以啊,各位爷,听我一句劝,这人呐,手上的玩意儿,心里的念想,都得来路正!
街面上那些看着好得邪乎、又便宜得吓人的东西,千万别沾!尤其是那些能动弹、有神儿的玩意儿!
您以为您在耍它,指不定啊,是它早就在暗处,用您看不见的线,牵着您的鼻子走呢!等您发觉,魂儿都让人家拽出去半拉了!
得嘞,天不早,散了吧!回家瞅瞅自个儿身上,有没有多出啥不该有的“线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