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少爷们儿,茶喝透了,精神头提起来!
今儿咱这段书,不扯那几百年前的掌故,就唠唠眼目前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咱北京城圈儿里头,一桩能让您听了浑身刺挠、三天不敢进澡堂子的邪乎事儿!
我那会儿,在虎坊桥那片儿一个国营厂子当维修工,人称“葛大能”,啥机器玩意儿坏了,我都能给拾掇个七七八八!
可就这么个摆弄铁疙瘩的主儿,愣是让一池子热水,给烫得差点儿魂儿都飞喽!
厂子后身儿,有条老胡同,里头藏着个老澡堂子,叫“兴华园”。门脸儿破旧,可里头的池子水,听说地道,是自个儿烧的深井热水。掌柜的姓霍,胖得溜圆,像个发起来的白面馒头,见天儿坐在柜台后头,眯缝着眼,手里攥俩磨得锃亮的山核桃,转得哗啦啦响。他有个规矩,挂在澡堂子最显眼的地方,红纸黑字:“本堂只沐身,莫谈闲事,更莫问旁人根底。”
开始大家伙儿都觉得这规矩新鲜,澡堂子嘛,本来就是赤诚相见、胡侃海吹的地界儿,不让说话多憋屈?可自打有人坏了规矩,出了几档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之后,就没人敢瞎搭茬了。
先是厂子里一个话痨,外号“崔大喇叭”,在池子里泡美了,跟旁边一个面生的老头儿显摆自个儿走南闯北的见识,家里几口人,在哪儿上班,挣多少钱,抖搂了个底儿掉。结果没过俩礼拜,崔大喇叭下班路上让人蒙头揍了一顿,专照嘴打,门牙掉了三颗,打那以后,真成了“没嘴的葫芦”。问他谁干的,他眼神发直,光摇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接着是锅炉房的老王,在休息室躺椅上,跟邻床一个看着挺斯文的中年人抱怨车间主任不是东西,克扣奖金。没出三天,他偷摸倒腾厂里煤块儿的事儿就让人捅到了保卫科,差点丢了饭碗。老王哭丧着脸说,就那天在澡堂子跟那陌生人叨咕过。
邪门了!这澡堂子好像是个“漏勺”,啥话进去,准保漏出去,还专往你痛处漏!
我心里也犯嘀咕,但架不住兴华园的水是真舒服,解乏。我也学乖了,进去就闭眼泡,泡完就眯觉,跟谁都不对视,更不言语。
怪事,是从澡堂子来了个新搓澡师傅开始的。
老师傅回家抱孙子了,霍掌柜新招来个伙计,姓甚名谁不知道,大家都叫他“小蔡”。这小蔡,二十郎当岁,瘦高个,脸白净得有点儿过分,手指头细长,看着没二两力气。可他一上手,嘿,那叫一个地道!力道不轻不重,角度刁钻,泥垢滚滚而下,搓完浑身轻三两,舒坦极了。
可慢慢地,我发现小蔡搓澡,有点……过于“仔细”了。他不光搓泥,那手指头肚儿,好像总有意无意地在你后背、肩胛骨、后脖颈子这些地方,多停留那么一会儿,轻轻地揉,慢慢地按。一边按,一边还会用那种极低、极平稳、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在你耳朵边儿问:“这儿……平时酸吧?”“颈椎不大好?”“心里头……有事儿憋着?”
开始我以为他是套近乎,拉主顾。可他那声音,那手法,配合着氤氲的热气,让人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那点防备就跟身上的泥似的,被他一搓,好像也松动了。有一回我累极了,他按到我后心窝的时候,我居然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差点顺着他的话茬,把白天跟车间组长拌嘴的窝火事儿秃噜出来!好在最后一点警醒让我把话头咬住了。
自打那次,我就留了心。我发现,凡是被小蔡“仔细”搓过澡、又似乎跟他“聊”过些什么的人,过后几天,神情都有点不对劲。不是原先那种吃了亏的愤怒或害怕,而是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麻木和空洞。眼神发直,见人爱答不理,原本的脾气秉性好像淡了不少,走道儿都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更怪的是,他们身上,总会多出一股子淡淡的、甜甜的、像是廉价雪花膏混了点儿铁锈的味道,跟澡堂子里那股子硫磺皂和潮湿气混在一起,不细闻闻不出来。
我心里头那根弦,越绷越紧。这小蔡,还有这兴华园,绝对有问题!这哪儿是搓澡?这怕不是……在“搓”人的魂儿?或者,在套话,套你心底最在意、最藏着的情绪、秘密,然后……然后怎么着呢?
我想辙,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泡下去了。可这澡还得洗啊,大冬天的,浑身刺挠。我琢磨了个办法,再去的时候,我提前在心里头反复念叨一堆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数字和顺口溜,比如“三五七八,辣椒炒黄瓜”、“二四六八十,耗子啃玉米”……等小蔡的手按上来,开始用那种催眠似的调门儿问话时,我就在脑子里拼命想这些玩意儿,嘴上哼哼哈哈,不接实质的话茬。
这一招,好像有点用。小蔡按揉的时间似乎短了点,问的话也少了。但我能感觉到,他手指在我后脖颈某个地方,多用了点力,按得我有点生疼。
那天我泡完出来,在休息室躺椅上假寐,眯缝着眼观察。只见小蔡忙活完,走到柜台边,跟霍掌柜低语了几句。霍掌柜那胖脸上,山核桃也不转了,小眼睛睁开一条缝,精光一闪,瞥了我这边一眼,又慢慢眯上,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们注意到我了!
果然,下次我去,小蔡给我搓澡时,手法变了!不再是那种舒缓的揉按,而是变得有些……生硬。力道也大了,搓得我皮肉生疼。尤其是搓到后背正中脊椎那一溜的时候,他的手指关节,像是用了特别的巧劲,一下下,不是搓,更像是……在敲打,在试探!每一下,都让我从骨头缝里冒出一股子酸麻,直冲天灵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顺口溜都快被震散了!
“师傅……您今儿手劲可够大的。”我龇牙咧嘴地吸着气。
小蔡没吭声,手下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俯下身,那张白净得过分的脸,几乎贴到了我耳朵边,声音比平时更轻,更飘,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冷:“葛师傅……心里头编的那套词儿……挺累的吧?不如……吐点真东西……松快松快……”
他知道!他知道我在故意想别的抵抗!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立了起来!这不是搓澡工!这他妈是个妖孽!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挣,坐起身,回头瞪着他:“你干嘛的你!”
小蔡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那副白净样子,但眼神冷冰冰的,看着我,像看一块砧板上的肉。他没说话,慢慢收起手中的搓澡巾。
旁边池子里泡着的几个人,原本眯着眼假寐,此刻都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向我。那眼神,整齐划一,麻木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休息室里躺着的人,也有几个微微抬起了头。
整个澡堂子,除了哗啦的水声和蒸汽的嘶嘶声,突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霍掌柜在柜台后,停下了转核桃的手。
我脊梁沟子冒起一股寒气,二话不说,胡乱冲了冲身子,穿上衣服就往外走。脚步有点发虚,总觉得背后有无数道冰冷的视线钉在我背上。
走到门口,霍掌柜那慢悠悠、不带烟火气的声音飘了过来:“葛师傅,慢走。下回……还来啊。”
我没敢回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兴华园。
我知道,我被他们盯上了,这澡堂子不能再去了。可这事儿就像根刺,扎在我心里。我非得弄明白,这兴华园到底搞什么鬼!那小蔡是什么人?那些变了样儿的顾客又是怎么回事?
我找了个由头,跟厂里请了几天假,开始暗中打听。先去找了崔大喇叭和老王,他们现在更蔫儿了,问起澡堂子的事,眼神躲闪,要么摆手说“不知道”、“早不去了”,要么就干脆装聋作哑。但从他们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惊惧来看,他们肯定知道点什么,但不敢说。
我又绕到兴华园后身儿,想看看有没有别的门道。那澡堂子后墙紧挨着一段老城墙的残垣,荒草丛生。我蹲了半天,没见人出入,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甜腥味从墙根某个缝隙里飘出来,跟小蔡身上、还有那些变了样的顾客身上的味道一样!
那里头有源头!
我心里有了个冒险的计划。我找了个半夜,估摸着澡堂子打烊了,带着一把手电筒和一把干活用的粗扳手(壮胆用),溜到兴华园后墙。
找到那个飘出味道的缝隙,原来是块松动的墙砖。我费了半天劲,把它撬开一尺见方的口子,一股更加浓烈、甜腻中带着腐朽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味,猛地涌出来,熏得我一阵干呕。
我捂住口鼻,打着手电往里照。里面不是锅炉房,更像是个……地下室?或者密室?光线昏暗,看不太清,只隐约看到一些粗大的管道(可能是热水管),地上似乎有些反光的水渍。而在角落阴影里,好像堆着一些麻袋,鼓鼓囊囊。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我好像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声哼哼的声音,那声音黏糊糊的,不成调子,却透着无尽的痛苦和麻木。
就在我想凑近点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只见霍掌柜不知何时,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离我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他胖大的身躯堵住了我的退路,脸上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但那双小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冰冷的、令人胆寒的光。他手里,没转核桃,却拎着一根小臂粗细、湿漉漉的搅火棍!
“葛师傅,”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深更半夜,撬我家后墙,这是……想偷点儿热水回家泡澡?”
“我……我……”我舌头打结,手里紧紧攥住扳手。
“别我我的了,”霍掌柜往前挪了一步,那股子甜腥味更浓了,“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正好,池子里的‘老汤’该添点儿‘新料’了。像你这样心里头有主意、魂儿还挺‘韧’的料,小蔡准喜欢。”
他说着,举起搅火棍就朝我抢过来!别看他胖,动作一点儿不慢!
我慌忙举起扳手格挡!“铛”一声巨响,震得我虎口发麻!这老东西力气大得吓人!
我根本不是对手,几下就被他逼到墙角。他脸上笑容扩大,露出被水汽熏得发黄的牙齿,搅火棍带着风声冲我脑袋砸来!
我闭眼等死。突然,“噗嗤”一声闷响,像是棍子打进了什么软东西里。
我睁眼一看,只见小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用一只胳膊,硬生生替我挡了那一棍!他胳膊上立刻肿起老高,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冷冷地看着霍掌柜:“掌柜的,这人,我的。他的‘念’,不一样,硬,有嚼头。直接打坏了,可惜。”
霍掌柜动作一顿,眯眼看了看小蔡,又看了看我,哼了一声,收回搅火棍:“成,你的就你的。赶紧弄进去,别弄出太大动静。”
小蔡转向我,那张白脸在月光下像个面具。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却让我觉得比那搅火棍还可怕。“葛师傅,走吧。给你找个……舒坦地儿。”
我知道,被他“弄进去”,我可能就会变得跟崔大喇叭、老王他们一样,甚至更糟!求生的欲望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怪叫一声,不是冲向小蔡或霍掌柜,而是朝着那个被我撬开的墙洞,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了过去!
“哗啦!”本就不甚牢固的墙砖被我撞塌了一大片!我连人带碎砖滚进了那个充满甜腥恶臭的地下室!
里面比想象中更恐怖!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中央不是池子,而是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像是用某种橡胶或皮革拼接起来的囊状物,表面布满了粗大的血管一样的纹路,正在缓缓蠕动!无数根管子连接着它,有的输入清水(可能就是澡堂的热水源头),有的输出那种颜色浑浊、散发甜腥味的粘稠液体!那个大肉囊下方,有个开口,正一滴滴往下滴着那种粘液,落在下面几个大木桶里。
而四周墙边,靠着、坐着、甚至半躺着的,是十几个赤身裸体的人!有崔大喇叭,有老王,还有几个我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澡客!他们眼神空洞,面无表情,身上或多或少都粘着那种粘液,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他们对于我的闯入毫无反应,只是偶尔喉咙里发出一两声无意识的哼唧。
这就是“老汤”的源头?用人的……什么玩意儿熬的?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找别的出口。这时,小蔡和霍掌柜已经从破洞口钻了进来。
“看到了?”小蔡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这才是‘兴华园’的真面目。霍掌柜收‘身’,我收‘念’。那些在池子里泡松了、说秃噜了嘴的魂儿,他们的念想、脾气、秘密、甚至模样……都会被慢慢‘泡’出来,融进这‘众生囊’里,熬成‘安心汤’。再通过热水,蒸腾出去,让别的客人沾上,慢慢也就……安心了,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了。多好,大家都轻松。”
他一步步走近我,细长的手指伸向我:“你的‘念’很韧,很倔,是上等料。把它给我,你也就……安心了。”
我背靠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逃。看着那蠕动的大肉囊,看着周围那些行尸走肉,闻着那令人作呕的甜腥味,绝望中,我瞥见旁边木桶边放着一把铁瓢,是用来舀那种粘液的。
就在小蔡手指快要碰到我额头的一瞬间,我猛地抄起铁瓢,不是砸向他,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个正在滴落粘液的大肉囊的开口下方连接的一根看起来比较细的管子!
“噗——!”
管子破裂!一股滚烫的、颜色更深的粘稠黑红色液体,猛地喷射出来,溅了小蔡和霍掌柜一身!
“啊——!”小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锐嘶鸣,仿佛那液体对他伤害极大!他白净的脸上立刻冒起滋滋白烟,皮肤出现灼伤般的溃烂!
霍掌柜也惨叫着后退,胖脸上被溅到的地方迅速红肿起泡。
那大肉囊剧烈地抽搐起来,更多的管子开始崩裂,各种颜色的恶心液体四处喷射,整个地下室里弥漫开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腐烂甜腥和烧灼蛋白质的恶臭!
那些原本麻木的澡客,被这滚烫的液体溅到,也发出痛苦的哀嚎,开始无意识地乱爬乱撞。
混乱中,我瞅准一个方向,那里好像有个向上的、像是检修口的小铁门。我连滚带爬冲过去,用扳手砸开生锈的插销,猛地推开!
外面是澡堂子锅炉房旁边堆放煤灰的角落!我钻出来,反手把铁门死死关上,用一根粗铁棍别住。里面传来疯狂的拍打和嘶吼声。
我不敢停留,玩命地跑出兴华园,跑回厂里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抖了整整一夜。
后来,听说兴华园锅炉房“意外”爆炸,引发火灾,把后堂烧得一塌糊涂。消防队清理现场时,据说发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残留物和痕迹,但最后以“违规操作导致老旧设备爆炸”结了案。霍掌柜和小蔡不知所踪。
那些变得麻木的澡客,大多被家人送去了医院或疗养院,有的慢慢恢复了些,有的就一直那样痴痴呆呆。
我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梦里全是那蠕动的大肉囊和甜腥味。病好后,我辞了厂里的工作,离开了那片城区。
从此,我再也没进过公共澡堂子。家里装了热水器,可每次洗澡,闭上眼睛,还是觉得背后有双冰冷的手,耳边有飘忽的声音在问:“心里头……有事儿吧?”
所以啊,各位爷,澡堂子是个解乏的地儿,可您了记住了,泡您的澡,眯您的觉,见了生人,尤其是那特别热情、问东问西的搓澡师傅,千万把嘴闭严实喽!
那氤氲热气里,藏着的可能不是舒坦,是专偷人魂儿、熬汤料的邪祟!您那点儿烦心事儿、得意事儿,自个儿揣好了,别便宜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得嘞,时候不早,各位赶紧回家,用自家热水,烫烫脚,比啥都强!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