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茶斟满,烟点起,耳朵支棱好喽!
今儿咱说的这桩奇案怪谈,发生在清朝乾隆年间,北京城根儿底下。
您问我是谁?嘿,在下袁寿材,德胜门外“福寿棺”铺子的掌柜兼把式!
祖传三代的木匠手艺,专跟这阴宅里的“房子”打交道。松木柏木楠木柳木,到了咱手里,那都得服服帖帖,变成一副四平八稳、严丝合缝的好寿材!
咱这双手,刨过的木头堆成山,送走的亡人排成队。自诩也算见过阴阳世面,胆儿肥得能跑马。
可就这么一位“睡”过无数棺材板的老把式,愣是被一具没躺进棺材的尸首,吓破了苦胆!
这事儿,得打那年秋末说起。
霜降刚过,天儿就阴得能拧出水。
铺子里来了俩官差,押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驴车,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声音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为首的班头我认识,姓赵,黑着一张脸,像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袁师傅,有单‘急活儿’。”赵班头掀开车帘一角,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怪味立刻飘了出来。
不是寻常尸臭,倒像陈年旧木头泡了水,又混着点铁锈和……一丝极淡的甜腥?
“刑部大牢里‘没’的,是个江洋大盗,叫‘穿山豹’,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验明正身,等着秋后处决,谁知昨儿夜里悄没声就咽了气。”赵班头压低声音,“死得蹊跷,浑身没伤口,就是瘦得脱了形,像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上头吩咐,赶紧打副薄棺,拉到乱葬岗埋了,晦气!”
我凑近了些,往车里瞄了一眼。
就这一眼,差点让我把隔夜饭吐出来!
那尸首裹着破草席,只露出个头脸。
脸色不是死人的青白,而是一种诡异的、泛着灰绿色的蜡黄!
两颊深深凹陷,眼窝是两个黑窟窿,但嘴巴却微微张着,嘴角似乎……往上翘?
像是在笑!
一种极其满足、又无比贪婪的怪笑!凝固在死人脸上,比嚎哭还瘆人百倍!
更奇的是,他的头发,竟然不是散乱的,而是整整齐齐梳在脑后,油光水滑,像刚抹了头油!
一个死囚,哪来的闲心梳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主儿,邪性!
“赵爷,这……这位爷的相,可不普通啊。”我搓着手,想推。
赵班头一把塞过一锭银子,沉着脸:“袁师傅,规矩你懂。这银子够打副上好的杉木棺了。赶紧的,天黑前弄利索,我们哥几个还得回去交差。多嘴的毛病,可别犯。”
得,官家的活儿,推不得。
我喊来徒弟栓子,两人合力把尸首抬进后院工棚。
入手轻飘飘,不像个成年男子,倒像一具空壳。
那股子木头泡水的甜腥味更浓了,直往脑门里钻。
按规矩,我得给死者量身,好定棺材尺寸。
拿过皮尺,我硬着头皮,去量他的身长。
手刚碰到那冰冷僵硬的胳膊,尸首的衣袖里,突然“吧嗒”掉出个东西。
是个小木牌,乌漆嘛黑,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大件上硬掰下来的。
木牌一面光滑,另一面刻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不像字,也不像画,看久了头晕。
我捡起来,入手沉甸甸,比铁还重!
那股甜腥味,就是从这木牌上散发出来的!
“师父,这啥玩意儿?”栓子凑过来看。
“少碰!”我喝止他,心里莫名发毛,赶紧把木牌塞回尸首袖中。
草草量完尺寸,我把尸首用白布盖好,和栓子赶工打棺材。
说来也怪,平时干活的顺手的工具,今儿个总出毛病。
刨子推不顺,锯子老走偏,就连墨线都弹不直。
栓子更是毛手毛脚,一会儿砸了手,一会儿划破脚。
工棚里的温度,也比外面低好多,阴冷阴冷的。
好不容易棺材成型,该上底了。
就在我们抬起尸首,要往棺材里放的时候。
盖着的白布,突然滑落了一角。
露出了“穿山豹”那张带着怪笑的脸。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
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灰绿色的眼白,直勾勾地“望”着工棚的房梁!
嘴角的笑容,似乎更大了些!
“妈呀!”栓子惨叫一声,手一软,尸首半边身子“砰”地摔在地上。
我头皮发炸,强撑着和栓子把尸首胡乱塞进棺材,钉上子孙钉(棺材盖上的长钉)。
钉子砸进去的声音,闷闷的,不像凿进木头,倒像钉进了什么……有弹性的东西里。
总算完活儿,官差来抬走了棺材。
我看着驴车消失在暮色里,长长松了口气。
可那股甜腥的木头味,好像粘在了工棚里,也粘在了我鼻子里,挥之不去。
当晚,我就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森林里走。
树木都长得歪歪扭扭,树皮是那种灰绿色,散发着甜腥气。
树林深处,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有人在缓慢地、有节奏地敲打着什么。
我想跑,腿却像陷在泥里。
低头一看,脚下根本不是泥土,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干枯的人手!
那些手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往地下拖……
我吓醒了,一身冷汗。
醒来后发现,右手手掌,昨天抬尸首时不小心被木刺扎到的地方,周围起了一圈淡淡的、灰绿色的斑痕。
不痛不痒,就是看着别扭。
我没太在意,木匠嘛,手受点小伤常有事。
可接下来几天,怪事接踵而来。
先是工棚里的工具,老是莫名其妙挪地方。
今天刨子跑到锯子堆里,明天斧头立在墙角。
接着,我发现自己对木头的感觉,变了。
原本熟悉的各种木材气味、纹理、手感,变得模糊不清。
反倒是那股甜腥的木头味,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甚至……有点好闻?
更邪门的是,我“看”木头的眼光也变了。
以前看一块料,想的是能做啥,怎么下刀省料。
现在看木头,特别是那些年头久、纹理怪的老料,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它“吃”过多少雨水,“见”过多少风霜,里面是不是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有次给客人选棺料,摸着一块老柏木,我竟脱口而出:“这木头……心里空得慌,得用‘实心人’来填。”
客人吓得脸都白了,生意也黄了。
我知道,我撞邪了。
肯定是那具“穿山豹”的尸首,或者那个黑木牌搞的鬼!
我想找赵班头问问那木牌的来历,可听说他自那趟差事后就告病在家,闭门不出。
我又去找相熟的白云观清风道长。
道长听我说完,又看了我手上的绿斑,掐指一算,眉头拧成了疙瘩。
“袁居士,你怕是沾上‘’了。”
“?”
“嗯。”道长神色凝重,“传闻古时有些巫祝方士,能用秘法培育一种‘阴木’。此木非寻常树木,需以特定死者的血肉魂灵为‘种’,埋于极阴之地,吸食地气与过往亡灵残念生长。木成之后,质地如铁,色作灰绿,味带甜腥,能通幽冥。”
“木牌,便是‘’的碎片,也是‘信物’。你碰了它,又沾染了那以身为‘种’的尸首气息,便是与那‘阴木’结了缘,打了‘契’。”
道长指着我的手:“这绿斑,便是‘木痕’。它会慢慢扩大,等到遍布全身,你的神魂气血,便会被那‘阴木’隔着千里万里,一点点‘吸’过去,成为它的养料。最终,你会变得和那‘穿山豹’一样,形销骨立,面带诡笑,魂灵永锢木中!”
我听得魂飞魄散:“道长救我!”
清风道长叹口气:“此契歹毒,破之极难。除非找到那‘阴木’本体,以纯阳雷击木为柴,引天雷地火焚之。或者……”
“或者怎样?”
“或者,找一个八字更硬、气血更旺、与那‘阴木’牵扯更深的人,让他也沾上‘木痕’,分担甚至转移这份‘契约’。”
又是找替身!
我浑浑噩噩回到棺材铺。
看着手上日益明显的绿斑,心里像压了块巨石。
我不想死,更不想变成那种怪物!
找替身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再次钻出来。
找谁?
八字硬,气血旺……我猛地想起一个人。
东城骡马市的屠夫,贺莽!
那家伙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身煞气,鬼见了都绕道走。杀生无数,阳气重得能点燃!
就是他!
我开始有意无意接近贺莽,请他喝酒,夸他豪气。
一次灌得半醉,我“无意间”露出掌心的绿斑,唉声叹气,说自己得了怪病,怕是冲撞了哪路阴神。
贺莽瞪着牛眼,拍着胸脯:“袁师傅怕个鸟!老子一身杀气,神鬼避易!明儿带你去我肉铺住一晚,啥脏东西都给吓尿喽!”
我顺水推舟,第二天带着铺盖卷去了贺莽的肉铺。
夜里,我偷偷将那片从“穿山豹”袖中摸出、后来一直藏在身上的黑木牌,塞进了贺莽挂在墙上的鞣皮围裙口袋里。
那围裙浸透了牲口血,腥气冲天。
做完这些,我忐忑地睡下。
后半夜,肉铺里传来贺莽震天的鼾声。
我却听见另一种声音。
极其轻微,像是指甲在慢慢刮擦木头。
“嚓……嚓……嚓……”
声音来自……贺莽睡觉的里屋!
还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甜腥味,从门缝里飘出来。
我屏住呼吸,凑近门缝偷看。
月光下,贺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但他裸露的胸膛上,赫然出现了一小块淡淡的、灰绿色的斑痕!
位置和我手上的一模一样!
而那片黑木牌,不知何时,竟跑到了他的枕头边上,在月光下幽幽发着暗光。
成功了!“”转移了!
我既欣喜又愧疚,悄悄溜出肉铺。
接下来几天,我手上的绿斑果然开始变淡。
对木头的怪异感觉也减轻了。
我暗自庆幸,却又忍不住打听贺莽的消息。
听说贺莽依旧生龙活虎,杀猪宰羊,声若洪钟,似乎没受啥影响。
我稍稍安心,看来他阳气是真的足,能抗住。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
肉铺伙计连滚爬爬跑来砸我的门,脸无人色。
“袁……袁师傅!不好了!贺……贺爷他……您快去看看吧!”
我心里一沉,冲到肉铺。
只见贺莽瘫坐在他那张巨大的杀猪凳旁,眼神发直,嘴角挂着一丝和“穿山豹”一模一样的、满足又贪婪的怪笑!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却泛着那种诡异的灰绿色。
手里紧紧攥着那片黑木牌。
最恐怖的是,他的周围,散落着好几把豁了口、卷了刃的杀猪刀!
刀刃上,沾着暗红色的、粘稠的东西,不是猪血,更像是……凝固的木质纤维?
地上还有不少木屑,颜色灰绿,带着甜腥味。
“贺爷……贺爷他半夜起来,对着空气又砍又劈,嘴里念叨‘吃木头……好木头……’然后就……就这样了!”伙计哭丧着脸。
我头皮发麻,靠近贺莽。
他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浑浊的灰绿色眼睛“看”着我,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好木料……香……还要……”
声音沙哑干涩,完全不似人声。
紧接着,更骇人的事发生了。
肉铺的墙壁、地板、梁柱,凡是木头的地方,都开始渗出细密的、灰绿色的水珠!
散发出浓烈的甜腥气!
那些水珠汇聚,竟慢慢朝着贺莽,朝着他手中的木牌流去!
仿佛这整间房子的木头,都在“活”过来,要被他“吃”掉!
我魂飞魄散,拉起吓傻的伙计逃出肉铺。
回头望去,肉铺门窗缝隙里,透出诡异的灰绿色光芒,里面传来贺莽满足的咀嚼声和木头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我知道,我错了!
贺莽的阳气非但没能抗住反而像油泼烈火,让这邪物变得更凶猛!
它不再满足于慢慢吸取,而是要主动“吞噬”了!
清风道长的身影再次出现,看着绿光萦绕的肉铺,脸色铁青。
“晚了!‘’已由‘吸’转‘噬’!这贺屠夫气血太旺,成了最好的‘柴薪’,反而助长了阴木凶性!它现在要以这肉铺为起点,吞噬周遭一切木气生机!”
“那……那怎么办?”我声音发抖。
“找到阴木本体!这是唯一生机!”道长咬牙,“那‘穿山豹’是‘木种’,他死前最后接触的人或地方,很可能有线索!”
我猛地想起赵班头!
我和道长立刻赶往赵班头家。
赵家大门紧闭,怎么敲也没人应。
我们翻墙进去,只见赵班头躺在床上,形销骨立,脸上也带着那种怪笑,已经气若游丝。
他手上,也有淡绿色的斑痕!
他断断续续告诉我们,“穿山豹”死前,曾疯癫大叫,说什么“西山……古庙……槐树……还我……”
西山古庙?槐树?
我和道长对视一眼,立刻动身。
在西山深处,我们找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庙,庙前果然有一棵巨大的、半边焦黑的古槐树。
槐树本是阴木,这棵更是大得惊人,树干要五六人合抱。
靠近古槐,那股甜腥味浓得化不开。
树干上,布满了扭曲的纹路,仔细看,那些纹路竟像一张张痛苦呐喊的人脸!
树根部位,泥土松动,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纠缠如网的根须。
根须间,裹缠着许多白骨!还有未完全腐烂的衣物碎片!
这就是“阴木”本体!它以这座庙的香火(或许还有过往僧侣)为起始,不知吞噬了多少误入此地的生灵!
“就是它!”清风道长神色凝重,从背囊中取出几段颜色深紫、隐隐有雷纹的木头——正是珍贵的雷击桃木。
我们以雷击木为柴,堆在古槐树下。
道长踏罡步斗,念动真言,点燃符箓,扔向柴堆。
雷击木遇火即燃,爆发出炽白的、噼啪作响的火焰,带着一股刚正暴烈的阳气。
火焰舔舐着古槐树干。
树干猛地一震!
整棵大树仿佛活了过来,剧烈摇晃!
树叶(虽然早已枯萎)哗啦作响,树干上那些人脸纹路扭曲蠕动,发出无声的凄厉哀嚎!
甜腥气被灼热的焦糊味取代。
树根处的泥土翻涌,仿佛有无数东西在地下挣扎。
火焰越烧越旺,顺着树干往上爬。
古槐的树皮开裂,里面流出粘稠的、灰绿色的汁液,遇到火焰,发出“嗤嗤”的响声,冒起带着甜腥味的黑烟。
我和道长不断添加雷击木。
火焰由白转金,将整棵古槐吞噬。
烈火中,古槐的形态开始变化,时而像棵巨树,时而又扭曲成无数纠缠的人形,最后在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悠长绝望的嚎叫中,轰然垮塌!
火星四溅,灰烬飞扬。
那股纠缠我许久的甜腥味,终于彻底消散。
我手上的绿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清风道长长舒一口气:“总算……了结了。”
回到城里,贺莽和赵班头在昏迷几日后相继醒来,虽然虚弱,但那种怪笑和绿斑都消失了,只是记忆模糊,对那段时间的事浑浑噩噩。
我的棺材铺照常开张。
只是从此以后,我对来路不明的旧木料,特别是那些带着怪味、纹理诡异的,一概不收,不碰。
偶尔有客人定制棺材,指定要用什么“古庙梁木”、“老宅房椽”,我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宁可用贵点的新料,心里踏实。
那场大火之后,西山那座古庙连同焦黑的树根,被官府派人彻底铲平,洒了石灰,据说还请高僧做了法事。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刨花飞舞、锯末纷纷的平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现在刨木头,手感格外清晰。
能感觉到木料的“生”与“死”,“燥”与“润”。
偶尔,在极静的深夜里,当手指拂过某些特别老旧的木器时,仿佛还能听到一丝极细微的、风穿过漫长岁月的叹息。
但那不是邪祟。
那是木头自己的记忆。
我不再害怕。
只是学会了敬畏。
敬畏这些沉默的、曾经有生命的木头。
也敬畏那些,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理解的、藏在光阴深处的秘密。
列位,这“”的故事,说到这儿,也算尘埃落定。
说到底,这人世间有些东西,就像那深山的古木,看着沉默,底下却不知盘根错节着多少因果。
别轻易去碰。
碰了,就得担着。
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得嘞,天色不早,咱这惊堂木一拍……
今日书散,各自归家。
走夜路时,若闻到甜腥木头味儿……
脚下,可得留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