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爷们,茶且满上,瓜子儿嗑起来!
今儿个咱不扯那才子佳人,不讲那王侯将相,单表一桩发生在大明永乐年间,南京城繁华地界儿的邪乎事!
咱是干啥的?嘿,说出来您别笑话!
咱是南京城“五味楼”里掌勺的庖厨,葛老三!
祖传的手艺,八岁掂勺,十五岁独当一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到了咱这口铁锅里头,都能给它调理得服服帖帖,色香味俱全!
咱不敢说御厨的水平,可这南京城里,提起“葛一刀”的名号,老饕们也得挑个大拇哥!
可就是这么一双摆弄人间烟火的手,最后愣是沾上了一股子……阴曹地府的“锅气”!
这事儿,得从那年夏天,五味楼接了一单“私宴”说起。
东家神秘兮兮把我叫到后堂,搓着手,眼珠子放光。
“老三,来大买卖了!城西‘养晦山庄’的邬老爷,后日做寿,点名要咱五味楼出全套席面,银子这个数!”他伸出五根胡萝卜似的手指。
我咂咂嘴:“邬老爷?那个告老还乡的工部侍郎?听说嘴刁得很!”
“再刁,能刁过你的手艺?”东家拍我马屁,随即压低声音,“不过,邬家管家特意嘱咐了,席上要一道‘压轴菜’,叫‘百岁羹’。菜谱……他们提供。”
菜谱客人提供?稀奇!
我接过东家递来的一张洒金笺。
打开一瞧,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这哪是菜谱?鬼画符似的!
主料写着:“陈年喜气三两,无根晨露半盏,子夜槐花七朵。”
调料更邪门:“寿终正寝者门灰一撮,初生婴儿胎发一钱,未亡人泪盐半匙。”
做法云山雾罩:“以文心之火煨之,佐以无声之叹,待香气自凝,其味自生。”
我抖着纸笺:“东家,这……这是做菜?这是跳大神吧!”
东家一把捂住我的嘴,脸都白了:“噤声!邬老爷特意交代,食材他们自备,你只需按这法子‘调和’便是!银子……再加三成!”
看在白花花银子的份上,我硬着头皮接了。
心里却像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做寿的“百岁羹”,用料怎么净是些晦气东西?
到了正日子,我带着全套家伙什儿,来到城西“养晦山庄”。
好大一座宅子,却静得吓人,连声鸟叫都没有。
仆人个个低眉顺眼,走路没声,像影子在地上飘。
邬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富富态态,笑容可掬,可那眼神吧,凉飕飕的,看你一眼,像三九天喝了碗冰水,从喉咙凉到肚脐眼。
管家递过来一个锦盒,沉甸甸的。
“葛师傅,所需之物,皆在其中。请移步后厨,专心烹制。成菜之前,莫要打开,莫要多问。”
神神叨叨!
我抱着锦盒,被引到一处单独的小院厨房。
门窗紧闭,就留我一个。
时候还早,我先料理其他菜肴。
可总觉得不对劲。
这厨房……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没人用过。
而且有股子味儿,淡淡的,甜丝丝,又带着点腥,像把檀香和鱼内脏一块儿熬了的怪味。
好不容易捱到时辰,该做那劳什子“百岁羹”了。
我洗了手,定定神,打开那锦盒。
里面分了好几格。
第一格,是个小巧的琉璃瓶,装着半瓶清澈液体,想必是“无根晨露”。
第二格,一个玉碟,盛着几朵干瘪发黑的槐花,透着阴气。
第三格,一个小银罐,揭开,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微微发潮,有股子老房子里的尘土味,大概就是“门灰”。
第四格,一缕用红绳缠着的、极细软的黑色毛发。
第五格,一个拇指大的水晶瓶,底上有一层薄薄的、带着咸涩气味的结晶。
最后一格,空空如也。
“陈年喜气”呢?
我正纳闷,管家像鬼一样悄没声出现在门口,吓我一哆嗦。
他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扁平的紫檀木匣。
“葛师傅,‘喜气’在此。请置于锅上,待其他材料调和,其气自融。”说完,又飘走了。
我接过木匣,轻飘飘的,像空的。
凑到耳边摇了摇,没声响。
狐疑地把它放在灶台边。
按那鬼画符菜谱,我先取了深井水,注入一口崭新的砂锅。
然后依次放入晨露、槐花、门灰、胎发、泪盐。
每放一样,锅里的水就变个颜色。
晨露入水,清亮依旧。
槐花落下,水色转黯。
门灰洒入,水面浮起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胎发放进,几缕黑丝在水里缓缓舒展,像有生命。
泪盐溶解,水面泛起极细微的、带着咸腥味的泡沫。
最后,该用“文心之火”了。
啥叫文心之火?
我琢磨半天,想起老辈人说,读书人灯下苦读,那烛火带着“文气”。
于是,我不用灶膛猛火,单点了一支上好的白蜡,将砂锅架在特制的架子上,用烛火细细地煨。
烛光摇曳,映着锅里诡谲的汤汁。
那股甜腥的怪味,渐渐浓郁起来。
接下来,该“佐以无声之叹”了。
我对着锅,试着叹了口气。
没反应。
这他娘的怎么弄?
正抓瞎,忽然瞥见灶边那个紫檀木匣。
“待其他材料调和,其气自融”?
我犹豫着,把木匣拿过来,小心翼翼打开。
里面铺着厚厚的、丝绒一样的黑色衬垫。
衬垫上,空空如也。
啥也没有啊!
可就在我打开匣子的瞬间!
厨房里的蜡烛火苗,猛地一矮,变成诡异的绿色!
砂锅里原本平静的汤汁,突然“咕嘟咕嘟”翻滚起来!
不是烧开的翻滚,是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底下搅动!
与此同时,我耳边,真的响起了一声叹息!
悠长,飘忽,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的喜悦?
仿佛有许多人,在极远的地方,同时叹了口气。
这叹息声钻进耳朵,凉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我手一抖,木匣差点掉锅里。
再定睛看那砂锅。
翻滚的汤汁表面,渐渐浮现出一些极淡的、模糊的影子。
像人脸,又像别的什么,扭曲着,舒展着,随着“咕嘟”声起伏。
而那股甜腥味,达到了顶峰,浓得化不开,熏得我头晕目眩,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轻飘飘的、想要咧嘴笑的冲动!
邪门!太邪门了!
我强忍着恐惧和怪异的感觉,死死盯着砂锅。
只见汤汁的颜色,渐渐从浑浊变得……清澈起来?
一种无法形容的、琥珀般的清亮色泽。
里面的槐花、胎发等物,竟然消失无踪了!
水面那些模糊影子也不见了。
只剩下清澈见底的一锅“汤”,散发出一种奇异到极点的香气。
那香味……我干了一辈子庖厨,从未闻过!
它似乎包含了所有你能想到的美好气味——刚出炉点心的甜香,雨后青草的清新,母亲怀抱的温暖,甚至还有童年某个无忧无虑午后的阳光味道……
可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底下却隐隐透出一丝冰冷的、铁锈般的腥!
让人既沉醉,又毛骨悚然!
“百岁羹”……成了?
我战战兢兢,将汤倒入准备好的极品官窑瓷盅。
汤色澄澈金黄,映着烛光,流光溢彩,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管家准时出现,看了一眼汤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端走了。
我瘫坐在灶台边,浑身冷汗,像打了一场大仗。
宴席如何,我不知道。
只听说邬老爷当晚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仿佛年轻了十岁,对“百岁羹”赞不绝口。
我得了厚赏,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那锅汤的诡异,那声叹息,那股香气,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回到五味楼,我就病了。
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嘴”病了。
我再也尝不出寻常菜肴的滋味!
吃红烧肉,像嚼蜡。
品鲜鱼汤,如喝水。
就连我最拿手的“金陵八绝”,吃到嘴里也只剩下咸淡,没了魂儿。
可偏偏,我对那股“百岁羹”的奇异香气,记忆犹新,甚至……越来越渴望!
梦里都在嗅那味道,醒来嘴里满是酸水。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的“手艺”变了。
原本需要精心调配的菜肴,现在我随手一做,味道竟也……不差?
但那种“好”,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吃下去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半晌回不过味。
而且,我开始能“闻”到一些别人闻不到的味道。
从客人身上,我能闻到“贪婪”的酸腐,“虚伪”的甜腻,“暴戾”的铁腥。
这些味道,让我作呕,又隐隐有些……兴奋?
好像我的鼻子,我的舌头,被那锅“百岁羹”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那里,调味的不再是油盐酱醋,而是人心的“滋味”!
我吓坏了,找郎中,郎中说我思虑过度。
找和尚,和尚念经让我静心。
屁用没有!
直到半个月后,五味楼来了个怪客。
是个游方的老道士,邋里邋遢,背个破葫芦,进门不点菜,直勾勾盯着我。
“掌柜的,你身上……有股‘烹魂灶’的余味儿。”他抽抽鼻子,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
“烹魂灶?”我心头一跳。
“嗯。”老道自顾自坐下,“专烹七情六欲,魂魄残念的邪灶。看你这模样,怕是沾了‘喜羹’的边儿,开了‘味窍’,却断了‘人味’。”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扑通跪下,把“百岁羹”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老道听罢,叹了口气。
“那邬老爷,求的哪是口腹之欲?他求的是‘延寿喜气’!所谓‘陈年喜气’,必是搜集了众多寿终正寝、死时无憾之人的临终一口‘喜悦之气’,封于法器。‘百岁羹’便是以诸般阴秽为引,调和熬炼,将那虚无缥缈的‘喜气’炼成可食之物,吞服下去,窃取他人福寿根基!”
“你为他调和此羹,便是帮凶。邪气入灶,也侵了你这掌勺人的灵台。你开了‘味窍’,能辨人心之味,却也失了尝人间百味之能。长久下去,你这双手,怕是再也做不出给人吃的饭,只能……”
“只能什么?”我声音发颤。
老道瞥了一眼我的双手:“只能做那勾魂引魄、烹煮心念的‘鬼厨’了。到时候,你看人不再是人,是一道道行走的‘食材’。闻香不再是香,是它们魂魄散发的‘佐料’。你做的菜,吃下去夺人气运,伤人心神,与毒药何异?”
我瘫倒在地,如坠冰窟。
“道长,救我!”
“救?”老道摇头,“‘味窍’一开,如江河倒灌,难啊。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能找到那‘烹魂灶’的本体——也就是邬老爷家那口用来熬炼‘喜气’的邪灶,将其彻底毁去,断了根源。或者……”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晦暗。
“或者,你找到一种比‘喜气’更浓烈、更纯粹的人心之味,比如‘痴念’、‘狂欲’、‘深怨’,将其烹制成‘羹’,喂给那邬老爷。邪灶贪新厌旧,或许会转移目标,放你这‘边角料’一马。”
又是找“替身”!
而且这次,是要我去害人,主动烹制更邪门的东西!
我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老道留下几句关于“邪灶特征”的模糊话,晃晃悠悠走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
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
一个说:毁了邪灶!做回正常人!
另一个说:太难了!邬家高门大户,邪灶藏哪儿?怎么毁?不如……找个更该死的,替了自己……
最后,懦弱和恐惧占了上风。
我想起东城有个姓马的盐商,为富不仁,欺男霸女,贪财好色到了极点,据说夜里睡觉都要抱着金元宝。
他的“贪欲”,一定浓烈纯粹!
一个恶毒的计划,慢慢成形。
我主动找到邬家管家,故作神秘地说,上次“百岁羹”虽好,但我知道一道更妙的“千禧膏”,若能成,功效十倍不止,只是需要一味特殊的“主料”。
管家报告了邬老爷。
很快,我又被请到了养晦山庄。
这次,是在一间更加隐秘的地下室。
房间中央,果然有一座灶台。
非石非铁,黝黑发亮,看不出材质,灶身上刻满了扭曲的符文,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光滑动。
正是那“烹魂灶”!
灶眼空空,却仿佛能听见无数细微的、满足与痛苦的呻吟从里面渗出。
邬老爷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热切。
“葛师傅,有何高见?”
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躬身道:“老爷,‘百岁羹’取的是寻常寿终之喜,平和有余,冲劲不足。小人听闻,世间有‘至贪’之念,炽热如火,若以此为主料,佐以特定之法,炼成‘千禧膏’,或可直补命火,功效非凡。”
我报上了马盐商的名字和事迹。
邬老爷眯着眼,手指敲着扶手。
“马百万?倒是听说了,一个腌臜盐狗子。”他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若能物尽其用,也是他的造化。需要老夫如何配合?”
“只需取得他随身之物一件,最好沾染其浓烈执念,小人自有办法,以其为引,隔空‘烹’取其贪念精华。”我按照老道隐晦提示和那邪门菜谱胡诌。
邬老爷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看透我五脏六腑。
“好。三日后,东西给你。”
我冷汗涔涔,退了出来。
我知道,我踏上了更邪的路。
三日后,我得到一枚马盐商常年佩戴的、镶着鸽血红宝石的金扳指。
入手沉甸甸,宝石红光流转,仿佛有血液在内部流动。
更奇的是,这扳指散发出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味”!
铜臭的腥,混合着脂粉的腻,还有权力欲的灼热,贪婪的酸腐……简直像打翻了五味铺子的下水道!
我忍着恶心,再次进入那间地下室。
面对“烹魂灶”,我依葫芦画瓢,点了白蜡,架上砂锅。
将扳指投入特调的、混合了更多阴秽材料的“汤底”。
然后,我集中精神,想象马盐商那副贪婪嘴脸,心中默念那段扭曲的咒文——是我从“百岁羹”残谱和几次接触中,自己胡乱拼凑的。
这一次,异变更剧!
绿火暴涨!
砂锅里黑红色的汤汁疯狂翻滚,冒出一个个粘稠的气泡,气泡炸开,里面竟然有马盐商虚幻的面容在嘶吼、在狂笑、在数着无形的金银!
浓烈的、混合了所有欲望的恶臭,几乎让我晕厥。
我的“味窍”疯狂运转,贪婪地“品尝”着这“至贪之味”,心里涌起一种病态的满足和强大感。
仿佛我也能拥有那种挥金如土、为所欲为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汤汁熬干,凝结成一小块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膏体。
散发着极致的、诱惑的甜香,底下却是万丈深渊般的浊臭。
“千禧膏”,成了。
邬老爷迫不及待地吞服下去。
片刻之后,他果然容光焕发,眼中精光暴涨,甚至头上的白发都似乎转黑了几根。
他满意至极,赏赐了我更多金银。
而马盐商,当晚就在睡梦中暴毙,死状极惨,面目扭曲,双手呈抓挠状,仿佛想抓住什么,怀里还紧紧搂着一箱他根本带不走的珠宝。
消息传来,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和……一丝隐隐的、连自己都害怕的兴奋。
我的“手艺”更“精进”了。
现在,我不需客人点菜,只看他一眼,就能“闻”出他心底最深的渴望、恐惧或执念。
随手做出的菜肴,便能“恰好”迎合那种心思,让人吃了欲罢不能,对我奉若神明。
五味楼的生意,火爆到离谱。
可我越来越不像个人。
我闻不到饭菜香,只闻得到人心的“味道”。
我尝不出酸甜苦辣,只能“品”出情绪的精粹。
我的手,做出的是勾魂的毒药,不是养人的美食。
我知道,我彻底成了“鬼厨”。
邬老爷食髓知味,不断要求我烹制更“刺激”、更“有效”的“念膏”。
目标从富商,到官吏,甚至到一些有特殊执念的文人、武夫。
我的地下厨房,成了吞噬人心、炼制邪药的魔窟。
每次烹制,我的“味窍”就更通达一分,离“人味”就更远一分。
我害怕,却又沉溺于这种扭曲的“力量”和邬老爷赏赐的财富。
直到那天,邬老爷提出了一个让我魂飞魄散的要求。
“葛师傅,”他慢悠悠地说,眼神里有一种疯狂的渴望,“这些‘念膏’,好是好,但终究是凡夫俗子的杂念。老夫听闻,世间有‘至纯至孝’之魂,其念晶莹剔透,若能烹得,或可……真正触摸长生之门?”
他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那是一个以孝廉闻名乡里的年轻书生,名叫郭纯孝,为治母病,卖尽家产,日夜侍奉,其孝感天动地。
他要我……烹了这书生的“孝念”!
我看着那名字,手抖得拿不住纸条。
郭纯孝……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被贪欲和恐惧蒙蔽的心。
我想起自己早逝的爹娘,想起年少时娘亲在灶台边为我忙碌的身影,想起那虽然清贫却充满烟火气的家的味道……
那是我早已失去、几乎遗忘的“人味”!
不!
我不能!
我不能用这双肮脏的手,去玷污世间最后一点纯净!
积压已久的恐惧、愧疚、恶心、还有那一点点未曾泯灭的良知,轰然爆发!
“老爷……这……这怕是伤天害理,要遭天谴的!”我噗通跪下,涕泪横流。
邬老爷脸色瞬间阴沉。
“天谴?”他冷笑,“老夫吃的就是天谴!你做是不做?”
他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两个目光呆滞、却力大无比的仆役,架住了我。
“把他关进灶房!给他材料!明日此时,我要见到‘孝心羹’!否则……”邬老爷拂袖而去,“你就把自己熬成一锅汤吧!”
我被扔回那间地下厨房。
面前摆着熟悉的邪异材料,还有一张写着郭纯孝生辰八字和贴着其母头发的符纸。
“烹魂灶”幽幽地散发着黑红色的光,仿佛在催促,在嘲笑。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万念俱灰。
毁了它!
老道的话在耳边响起。
对!毁了这邪灶!一切孽缘的源头!
我挣扎着爬起,环顾四周。
没有斧头,没有重物。
只有……火!
对!火!
灶眼里的绿火,是邪火。
但万物相克,或许……
我猛地扯下自己的外袍,又胡乱将那些阴秽材料、符纸,连同架子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瓶瓶罐罐,全部扫到一起。
堆在“烹魂灶”下面。
然后,我颤抖着,划亮了身上最后的火折子。
橘黄色的、温暖的人间火焰,在我指尖跳动。
我看着那跳跃的火苗,仿佛看到了娘亲灶膛里的光,看到了五味楼往日热闹的炉火。
“对不住……爹,娘……老三走错了路……”
我喃喃着,将火折子扔进了那堆杂物里。
轰!
普通的火焰,与那些阴秽之物接触,猛地爆燃起来!
火舌窜起,舔舐着黝黑的灶身。
“烹魂灶”剧烈震动起来!
表面的符文疯狂闪烁,发出尖锐的、仿佛无数魂魄哀嚎的嘶鸣!
绿火从灶眼里喷涌而出,与我的凡火纠缠、对抗!
整个地下厨房温度骤升,热浪滚滚,黑烟弥漫。
我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睛刺痛。
但我死死盯着那灶台。
只见灶身上,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
裂纹里渗出粘稠的、黑红色的“液体”,发出嗤嗤的响声,被火焰蒸发。
哀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
那些我曾“烹”取过的“喜”、“贪”、“怨”、“痴”……无数扭曲的面孔在火焰和黑烟中浮现,又惨叫着消散。
仿佛这邪灶里囚禁的所有残念,都在被净化,被摧毁。
火势越来越大,点燃了木质房梁。
整个地下室开始摇晃,砖石坠落。
我知道,这里要塌了。
我也许会死在这里。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一片平静。
甚至,在浓烟和灼热中,我似乎……又闻到了一丝味道。
不是人心的五味,是泥土被烧焦的糊味,是木头燃烧的烟火气。
是……真实世界的味道。
我咧嘴想笑,却被浓烟呛出眼泪。
最后的意识里,我看到“烹魂灶”在熊熊烈焰中彻底崩塌,化为一地焦黑的、冒着青烟的碎片。
那些哀嚎声,渐渐微弱,终至消失。
轰隆!
头顶的房梁,终于支撑不住,垮塌下来。
……
我醒来时,躺在城外的乱葬岗。
浑身焦黑,多处烧伤,奄奄一息。
是爆炸和气浪把我掀飞了出来?
我不知道。
我挣扎着爬起,回头望去。
养晦山庄那个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听说,邬老爷和他那邪性的山庄,都在那场莫名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没有人知道地下厨房的事。
我在乱葬岗躺了三天,靠雨水和野果活了下来。
伤势慢慢好转,但我的手,我的舌头,我的鼻子……似乎都“钝”了。
我再也闻不到那些人心的怪味。
也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但,我能闻到青草的香气了。
能尝出野果的酸涩了。
虽然很淡,很模糊,像隔着一层纱。
可那是真实的,人间的味道。
我一路乞讨,回到了南京城。
五味楼已换了东家,没人认识我这个焦黑的乞丐。
我在城郊搭了个窝棚,开了片小小的荒地,种点菜,勉强糊口。
手再也拿不起沉重的炒勺。
但拿起锄头,感觉也不错。
偶尔,夜深人静,梦里还会闪过那绿火,那翻滚的邪汤,那扭曲的面孔。
惊醒后,一身冷汗。
我就起身,走到屋外,看着满天星斗,呼吸着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夜风。
直到那梦魇般的甜腥气,彻底从记忆里散去。
如今,我还是葛老三。
一个种菜的葛老三。
手上的茧,是泥土磨出来的。
身上的味儿,是汗水和阳光晒出来的。
挺好。
真的挺好。
至于那“烹魂”的邪术,那“味窍”的诡异,那邬老爷的野心……
都随着那把火,烧干净了吧?
至少,我这把老骨头,是干净了。
菜地里的瓜该浇水了。
日头有点毒,得戴个斗笠去。
这日子,平淡得像碗白水。
可这白水味儿,正,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