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官,醒木一敲,压言落座!
今儿咱这故事,得往前倒腾个百十来年,还是大清朝的光景,不过到了咸丰爷坐龙庭那会儿了。
地点嘛,还在北京城,但这回不在市井街面,咱得钻进那锣鼓喧天、光影摇曳的戏园子后头!
在下秦月楼,是“庆云班”里专管“彩匣子”的梳头师傅。
您可别小瞧这行当!角儿们前台有多风光,后台就得有多倚仗咱这双手!
描眉画眼,勾脸贴片,一笔下去,是忠是奸,是仙是妖,全在咱这胭脂水粉、画笔油彩里头!
我秦月楼伺候过的名角儿,从京城红到天津卫,哪个不对我这手艺挑大拇哥?
可老话咋说来着?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
我这双描画过无数张俊俏脸盘的手,最后愣是让一盒“传了代”的胭脂,给染上了洗不掉的……血债!
这事儿,得从班主请来那位新台柱子——“小荷仙”说起。
荷仙姑娘年方二八,嗓子脆得像水萝卜,身段柔得似柳条,一双眼珠子会说话。
可就是……胆子忒小!
头回登台,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
我给她上妆,手刚碰到她脸颊,她就一哆嗦。
“秦姑姑,您这胭脂……怎么有股子怪味?”她蹙着秀眉,小声嘀咕。
我凑近自己手背闻了闻,就是寻常的玫瑰胭脂香,混着点铅粉味儿。
“姑娘怕是紧张,闻差了。”我笑着安抚。
妆成,镜中人儿粉面桃腮,眼波流转,活脱脱一个怀春杜丽娘。
荷仙对镜照了又照,总算露了笑模样。
可临上台前,她又拽住我袖子,眼神惶惶:“姑姑,我总觉得……脸上这妆,不是我的。像有另一个人,借着我的脸在笑。”
我只当是小女儿家临场怯阵,拍拍她手背:“傻话!这就是你,美着呢!快去吧!”
那一晚,荷仙的杜丽娘,唱红了半边天。
尤其是“游园惊梦”一折,那哀怨缠绵,那如痴如幻,简直把魂儿都唱飞了!
台下喝彩声差点掀了棚顶。
可回到后台,荷仙却不对劲了。
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一动不动。
脸上的油彩还没卸,那杜丽娘的妆容在昏黄灯下,显得格外鲜亮,甚至……有点刺眼。
“姑娘,该卸妆了。”我上前。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眼神空茫茫的。
“姑姑,”她声音飘忽,“我刚才在台上……看见一片荷花池,好大,望不到边。池水是暗红色的,冒着泡……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水中央,一下一下……梳着头。”
她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髻,手指冰凉。
我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唱戏入了迷,恍惚了。来,快卸了妆,回去好生歇着。”
打那以后,荷仙每次唱杜丽娘,都得出点幺蛾子。
不是说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唱和声,就是说感到有冰凉的手指摸她脖颈。
卸妆也越来越费劲,那胭脂像是长进了皮肤里,得用特制的桂花油反复擦拭,才能勉强弄干净。
擦过的地方,总会留下淡淡的、一时半会儿消不掉的红印子。
班主又喜又忧。
喜的是荷仙越来越“有戏”,那杜丽娘简直像是被附了体,一颦一笑,愁肠百结,勾得看客们如痴如醉,赏钱流水般进来。
忧的是荷仙人也越来越憔悴,眼窝发青,私下里变得沉默寡言,总爱独处,对着空气发呆。
这活儿,渐渐有点瘆人了。
我给荷仙上妆时,也留了心。
我发现,问题可能出在那盒胭脂上。
那不是我平日用的普通货色,是班主不知从哪个故去的老伶人遗物里翻腾出来的“宝贝”,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好玩意儿,盛在一个雕着并蒂莲的旧瓷盒里。
颜色确实娇艳无比,上脸服帖,泛着珠光。
可每次打开盒盖,除了玫瑰香,我总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水腥气。
像雨后的池塘,又像……放久了的、隔夜的血水。
我试着给荷仙换别的胭脂。
可她一上脸,就嫌弃颜色不正,不够“透”,非要换回那盒旧的。
班主也拦着,说那胭脂是“有灵性的”,能帮角儿入戏。
我心里疑云越来越重。
直到那晚,荷仙唱《牡丹亭》最后一场“婚走”。
台上,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复生,与柳梦梅人鬼相恋,终成眷属。
本是团圆结局,该唱得欢快。
可荷仙唱到“死而复生”那一段时,声音陡然变了!
不再是清亮少女音,而是一种幽怨的、仿佛从水底冒出来的、带着回音的腔调!
她身段也变了,变得僵硬而诡异,像提线木偶。
更骇人的是,她脸上那精致的杜丽娘妆容,在舞台灯光下,竟然慢慢……化了!
不是汗水冲花,是像蜡烛一样融化、流淌!
鲜红的胭脂混着白粉,变成粉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戏服上,晕开一片!
台下观众都惊呆了,忘了喝彩。
后台的我们也吓傻了。
荷仙却浑然不觉,依旧用那鬼气森森的腔调唱着,脸上挂着诡异的、满足的笑容,配着那融化流淌的妆容,恐怖至极!
“拦住她!快!”班主终于反应过来,嘶声喊道。
几个胆大的伙计冲上台,七手八脚把荷仙拽了下来。
一进后台,荷仙就软软晕倒在地。
脸上那融化了一半的妆,糊成一团,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用湿毛巾赶紧给她擦拭。
擦着擦着,我手顿住了。
只见荷仙原本光洁的额头、眼角、嘴角附近,被擦拭掉的妆容下面,竟然隐隐透出一些……极淡的、青黑色的纹路!
像细密的血管,又像某种符咒的笔画!
凑近了闻,那水腥气浓得扑鼻!
“这……这是……”我声音发颤。
班主凑过来一看,脸也白了。
“快!快去请胡半仙!”他冲着伙计吼。
胡半仙是附近有名的出马仙,专看邪病。
半仙来了,焚香净手,围着昏迷的荷仙转了三圈,又拿起那盒惹祸的胭脂,凑到鼻尖闻了又闻,脸色凝重。
“班主,秦师傅,你们这是……请了位‘戏魂’上身啊!”
“戏魂?”
“嗯。”胡半仙指着那胭脂盒,“这可不是普通的胭脂。这是‘画皮匣’!里头掺了东西!”
“什么东西?”
“唱戏人的‘执念’!”胡半仙压低声音,“而且不是一般的执念,是那种痴迷戏文、入戏太深、最后分不清自己是人是角儿,带着极大不甘死去的伶人的魂念!这东西,最爱找心思纯净、又唱同一出戏的年轻姑娘附体!”
“这胭脂里的,怕是个唱杜丽娘唱魔怔了的主儿。她借着这胭脂,借着荷仙姑娘的嗓子肉身,一遍遍重演她那未尽的戏梦呢!”
我听得脊背发凉:“那……那荷仙脸上的青纹……”
“那是‘魂契’!”胡半仙道,“戏魂附身久了,留下的印记。等这纹路遍布全脸,清晰可见,荷仙姑娘自己的魂儿,就该被挤出去了。到时候,台上台下,可就只剩那位‘杜丽娘’了!”
班主吓得面无人色:“半仙,可得救救荷仙!她可是我的台柱子!”
胡半仙沉吟:“救,有两个法子。”
“其一,找到这戏魂的遗骨或生前最念想的物件,做法事超度,送她安心离去。但这茫茫人海,何处去寻?”
“其二,”他看了一眼昏迷的荷仙,又看看我,“找个更懂戏、更能‘接’住这魂念的人,主动把这‘魂契’引渡过来,暂时安抚住她。但这人,得日夜与这戏魂相处,一个把持不住,就可能步了荷仙后尘。”
引渡?那不就是……让我来?
我看着荷仙年轻苍白的脸,又看看自己这双摆弄了半辈子油彩的手。
我一咬牙:“半仙,我来!该怎么引?”
胡半仙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点点头:“需以你精血混合这胭脂,重新调匀。然后,你给自己画上完整的杜丽娘妆,对着镜子,心里默念接引之词。成败与否,就看你的造化和定力了。”
事不宜迟,我当即照办。
刺破中指,挤出几滴血,滴入那腥甜的胭脂膏里,细细调匀。
然后,坐在荷仙的妆台前,对着那面昏黄的铜镜。
我洗净脸,拿起画笔,蘸着那混合了我鲜血的、颜色愈发妖异的胭脂,一笔一划,给自己描摹杜丽娘的妆容。
柳叶眉,含情目,樱桃嘴……
镜中的我,渐渐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哀婉的女子。
画到最后一笔腮红时,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耳边似乎响起幽幽的吟唱,眼前浮现出荷仙描述过的、那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荷花池。
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在水中央,缓缓地、一下一下梳着头。
我定了定神,对着镜子,心里默念:“尘归尘,土归土,戏已散场,何苦流连?若有未了情,我秦月楼愿听你一诉……”
念罢,镜中我的影像,忽然模糊了一下。
紧接着,我感到脸颊一阵刺骨的冰凉!
不是胭脂的凉,是像有冰冷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摸,顺着我画好的妆容轮廓游走。
那水腥气,浓烈得几乎让我窒息。
镜子里,我自己的眼睛,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水汽,眼神变得朦胧而忧伤。
一个极轻极细、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的女声,在我脑中响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是《牡丹亭》的唱词!
她来了!
我屏住呼吸,努力保持心神清明。
那声音继续幽幽地诉说着,夹杂着唱词和水波荡漾的幻听。
她说她本是江南戏班的台柱子,痴迷杜丽娘,一心要唱到京城。
后来得了痨病,嗓子毁了,容貌枯槁,再不能登台。
她不甘心,日夜对着镜子描画杜丽娘的妆,最后咯血死在妆台前,手里还攥着这盒最心爱的胭脂……
执念太深,魂儿就附在了这胭脂上。
漂泊多年,终于遇到同样唱杜丽娘、心思纯净的荷仙……
“我只是……想再唱一回……唱完那场未尽的梦……”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渴望。
我感到脸上冰凉的触感越来越重,那青黑色的纹路,似乎正从我的皮肤下隐隐浮现。
她在尝试与我建立更深的“魂契”!
我知道,不能让她完全占据。
我凝聚心神,对着镜子,用我自己的声音,轻轻接唱下去:“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唱得并不专业,但足够认真。
镜中我那带着杜丽娘妆容的脸上,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冲淡了腮红。
“你的梦,很美。”我对着镜子,也是对着那无形的魂,低声说,“可梦再美,也终须醒。你的杜丽娘,已经唱完了。该让这姑娘,唱她自己的戏了。”
那冰凉的触感,忽然停滞了。
脑海中的水波声和唱词,也渐渐低弱下去。
浓烈的水腥气,开始慢慢消散。
镜子里,我脸上的杜丽娘妆容,似乎褪去了一丝妖异,多了一分真实的哀婉。
那女声幽幽一叹,充满了释然与疲惫:“是啊……唱完了……早该唱完了……”
冰凉的触感彻底消失。
脸颊上隐隐欲现的青黑纹路,也悄然隐没。
铜镜中,只剩下一个泪流满面、妆容半花的中年妇人。
我瘫坐在妆凳上,浑身冷汗,像打了一场大仗。
再看那盒胭脂,颜色似乎黯淡了不少,那股水腥气也几乎闻不到了。
荷仙在次日清晨醒来,虚弱,但眼神恢复了清明,对自己昨夜的遭遇记忆模糊。
她脸上那些淡青纹路,也消失无踪。
班主千恩万谢,重赏了胡半仙,也厚待于我。
那盒胭脂,被我小心地收了起来,不再使用。
我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我只是个过渡,暂时安抚了那戏魂。
可我还是低估了“画皮匣”的邪性,也低估了那魂念的残留。
几天后,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我总在一条昏暗的走廊里走,两边是无数的房门。
每扇门后,都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生旦净末丑,什么腔调都有。
有的门缝里,还渗出各种颜色的油彩,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脂粉、血、泪、汗混合的怪味。
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醒来后,偶尔会无意识地哼出几句我从没学过的戏词。
或者对着镜子时,恍惚觉得自己的眉眼,某个瞬间像极了某个故去的名伶。
胡半仙临走前私下告诉我:“秦师傅,你以血引魂,虽暂时安抚了她,但你的‘戏脉’也被她撩动了。你往后,怕是能‘看见’更多附着在戏妆、行头上的‘东西’了。是福是祸,难说。自己多当心。”
果然,自那以后,我的眼睛像是开了另一层“光”。
再看那些陈年的戏服、头面、刀枪把子,总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或强或弱的“念”。
喜悦的,悲苦的,不甘的,疯狂的……
庆云班里,这样的老物件可不少。
我开始害怕进后台,害怕碰那些东西。
班主却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同”。
他不再让我只伺候荷仙,而是把一些更重要的、演“重头戏”的角儿的妆,也交给我。
尤其是一些扮演怨鬼、妖狐、反派的女角儿。
他说我画的妆,“有神”。
那些角儿上了我画的妆,也往往发挥得格外“入木三分”。
我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上。
每次给这样的角儿上妆,我都感觉格外疲惫,像被抽走了什么。
而那些角儿下台后,也常常会神情恍惚,做几天噩梦。
我知道,我在无意间,又成了某种“通道”。
把那些附着在老行头上的陈年怨念、痴狂,通过我的画笔,导引到了新的扮演者身上。
我不想害人,可班主的压力,角儿们对“更入戏”的渴望,让我难以拒绝。
我像走在悬崖边上,战战兢兢。
直到那天,班里排演全本《白蛇传》。
演白素贞的,是另一位新冒尖的青衣,叫云裳。
这出戏里,白蛇有“盗仙草”、“水漫金山”、“断桥”等重头戏,情绪大起大落,极耗心神。
班主特意叮嘱我,给云裳上妆要“格外用心”,尤其“水漫金山”一折,要画出白蛇那种决绝的妖气与悲愤。
我心中不安,但只能应下。
给云裳上妆时,我特意选了全新的胭脂水粉,不敢再用任何老物件。
可画到眉眼时,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冥冥中,我仿佛听到惊涛骇浪之声,闻到浓郁的水汽与……血腥味。
眼前闪过一双冰冷竖瞳的蛇眼!
我强自镇定,画完了妆。
镜中的云裳,美艳不可方物,眉梢眼角却蕴着一股凌厉的妖异。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上台去了。
那一晚的“水漫金山”,唱得是惊天动地。
云裳的白蛇,悲愤决绝,法力无边,看得台下观众大气不敢出。
可唱到白蛇施法,水淹金山寺时,台上的云裳,动作忽然变得无比僵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虚空。
她张口,发出的不再是唱词,而是一种“嘶嘶”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蛇吐信般的声音!
紧接着,她身上那华丽的白蛇戏服,无风自动,像是被无形的潮水浸透,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不再是人形的、蠕动蜿蜒的轮廓!
台下炸了锅,惊叫四起。
云裳在台上,开始痛苦地翻滚、抽搐,嘴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
后台大乱,班主面如土色。
我冲上台,抱住云裳。
触手一片湿冷滑腻,像真的抱住了一条大蛇!
她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竟然变成了淡金色的竖瞳!死死瞪着我!
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字:“你……画的……皮……召……来了……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
我魂飞魄散,猛地想起胡半仙的话,还有那晚安抚杜丽娘戏魂的经历。
难道我画的不是妆,是“皮”?而这次,召来的不是残念,是更可怕的、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本尊”一丝精魄?
云裳的挣扎越来越弱,竖瞳中的金光却在变亮,一种冰冷、古老、充满怨毒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扯过旁边道具桌上的一壶(本来是道具)清水——其实是备着的凉茶,狠狠泼在云裳脸上!
混合着茶叶的凉水,冲花了那妖异的妆容。
云裳浑身一震,眼中的金光骤然暗淡,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那股冰冷的气息,也潮水般退去。
当晚,戏园子后台乱成一团。
云裳高烧不退,胡话连篇,总说梦见自己被压在塔下,又冷又黑。
班主这次真怕了,再不敢提什么“有神”的妆。
我也终于下定决心。
第二天,我找到班主,辞了工。
收拾行李时,我把那盒“画皮匣”胭脂,还有几样我感觉“念”特别重的老首饰,用一块红布包了。
趁着夜深人静,我出了城,走到荒郊野外。
挖了个深坑,将布包埋了进去。
又在上头压了三块从河边捡来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鹅卵石。
胡半仙说过,流水能带走执念,石头能镇住不安。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但至少,眼不见为净。
我离开了北京城,也离开了梨园行。
后来听说,庆云班没了我的“妆”,虽然角儿们不再出那等邪事,可戏也似乎少了些“味道”,渐渐不如从前红火了。
荷仙嫁了个商人,远离了戏台。
云裳病好后,嗓子坏了,再也唱不了戏,回了老家。
我则南下,在一个水乡小镇落了脚。
凭着还有点手艺,开了间小小的绣庄,给人绣些帕子、帐帘、衣裳,勉强糊口。
日子清静,平淡。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我的手,拿起绣花针依然稳当。
可偶尔,在给客人绣某些复杂花样,尤其是人物、鸟兽时,指尖会莫名发凉,眼前会闪过一些模糊的、穿着戏装的身影。
夜里也很少再做关于戏台的噩梦了。
但有时会梦见自己在一片空旷的野地里走,脚下是松软的泥土。
远处,似乎有个白衣女子,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缓缓地、一下一下,梳着头。
她没有恶意。
只是……还没有完全离开。
我知道,那盒胭脂,那些油彩,那些附着在无数戏妆行头上的悲欢离合、痴怨执着……
它们并没有真正消失。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时光的某个角落,存在于一些似曾相识的眉眼、腔调、故事里。
我关掉了小镇的绣庄。
搬到了更远的山里,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
偶尔,听到远处山那边传来依稀的、也许是樵夫的山歌,调子一起一伏。
我会停下手里正在晾晒的草药,侧耳听一会儿。
然后摇摇头,继续忙活。
风吹过山涧,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很好。
这才是人间的味道。
台上的戏,唱得再热闹,也终要散场。
台下的日子,过得再平淡,也是自己的。
胭脂会褪色,水粉会斑驳。
只有心里那份清静,得自个儿守着。
守住了,便不怕那些从旧梦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与叹息。
列位看官,这“胭脂债”的故事,说到此处,便是终了。
戏里乾坤大,脂粉是非多。
有些妆,画在脸上。
有些债,却得记在心头。
散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