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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丧衣吊骨戏(1 / 1)

我阿葵,是金陵城“喜荣班”里专唱哭丧戏的。

这行当可是红白喜事里的头一份!谁家老了人,不得请我们去哭几声?

哭得越惨,主家越有面子,赏钱越厚!

我这张脸,就是为哭戏生的——眉眼天生带愁,嗓子一吊,那悲声能从人天灵盖钻进去,直揪心肝肠子!

可班主总嫌我哭得“不够实”。

“阿葵啊,你这哭,像隔夜饭,闻着有味儿,入口不烫心!”

呸!死人都让我哭活了,还要怎样?

直到那天,班主神神秘秘抱来个黑漆匣子。

打开一看,是件戏服。

素白孝衣,麻布质地,却透着股阴惨惨的光泽。

衣襟、袖口、下摆,用暗红色的线绣着层层叠叠的蔓草纹,那红色深得发黑,像干涸的血。

最奇的是,衣服自带一股味儿。

不是霉味,是种极淡的、甜丝丝又凉嗖嗖的香气,像三九天打开的、放了冰片的蜜饯罐子。

“这可是宝贝,‘湘西尸班’流出来的‘泣衣’!”班主压低声音,眼冒精光。

“穿上它唱哭丧,保管你眼泪像开了闸的河,声腔直通幽冥地府!”

他搓着手,“今夜司徒家老太爷出殡,点名要最惨的哭。赏钱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我心动,又犯嘀咕。

“尸班”的东西?听着就晦气。

“班主,这衣裳……干净吗?”

“干净!干净得很!”班主拍胸脯,“就是有点儿‘认生’,头回穿,可能……有点凉。”

黄昏时分,我捧着那件“泣衣”进了后台。

入手沉甸甸,不像麻,倒像浸了水的皮子。

抖开时,那股甜凉气更浓了,钻进鼻孔,激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

管它呢!为了赏钱!

我换上自己的里衣,再套上这件孝服。

刚一上身,我“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凉!透骨的凉!

不是布料那种凉,是像有无数根冰冷的细针,顺着毛孔扎进来,瞬间游走全身!

我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奇怪的是,这股凉意过后,身体深处反而泛起一丝诡异的……暖意?

像喝了口烈酒,从胃里烧上来。

对镜照,素白孝衣衬着我苍白的脸,那暗红蔓草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竟像活物在缓缓爬动。

我晃晃头,定睛再看,又不动了。

“阿葵!快!时辰到了!”班主在外头催。

司徒家灵堂,白幔高悬,纸钱纷飞。

棺材停在正中,檀香混着尸臭,味道冲鼻。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灵前,按照规矩,先拜。

一跪下,身上孝衣突然无风自动,下摆轻轻拂过地面。

那股甜凉气从我领口袖口散出来,混进灵堂的香烛味里。

我开始唱。

第一声哭腔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音又高又锐,带着一种非人的凄厉,根本不是我能发出的调门!

而且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哗啦就下来了,冰凉冰凉的,流过脸颊,滴在孝衣上,瞬间被布料吸干,连点水渍都没留。

我越唱越悲,越哭越凶。

眼前渐渐模糊,不是泪,是像蒙了层白雾。

雾里,灵堂的景象变了。

那些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脸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惨白。

棺材盖子似乎微微挪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浓的、甜腻腻的腐烂气味从缝里飘出来。

而我身上的孝衣,那些暗红蔓草纹,开始发热!

像烧红的铁丝烙在皮肤上!

我疼得想尖叫,嘴里却依旧流泻出更加悲痛欲绝的哭唱,声音完全不像我的,像个陌生女人在借我的喉咙嘶喊!

我想停,停不下来!

手脚也不听使唤,动作变得僵硬又夸张,一甩袖,一跪拜,充满一种诡异的仪式感。

灵堂里寂静无声。

只有我非人的哭唱在回荡。

那些“孝子贤孙”的白脸,齐齐转向我,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我。

棺材盖的缝隙更大了。

我看见里面伸出一只干枯青黑的手,指甲又长又尖,朝着我的方向,慢慢勾了勾。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直接响在我脑子里,沙哑得如同两片砂纸摩擦。

“好……哭得好……再哭响些……把我……哭醒……”

我魂飞魄散!

拼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咬舌尖!

剧痛让我喉咙一哽,哭唱戛然而止。

我像截木头般向后栽倒。

耳边最后听见的,是班主气急败坏的声音和一片混乱的惊呼。

醒来时,我已躺在自家床上,喉咙火烧火燎,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班主坐在床边,脸色难看。

“阿葵,你昨晚……可把主家吓得不轻!”他眼神躲闪,“哭到一半突然厥过去,口吐白沫……赏钱打了对折!”

我挣扎着坐起,声音嘶哑:“那……那衣裳呢?”

班主支吾:“收……收起来了。你怕是累着了,歇几天吧。”

他匆匆走了。

我低头看自己,换回了平常衣服。

可皮肤上,被那蔓草纹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圈淡红色的痕印,摸上去微微凸起,像刚长出的嫩疤。

轻轻一按,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微微搏动。

像……另一层皮肤下的血管?

更可怕的是,我一张嘴,那股甜凉的香气,就从我喉咙深处飘出来。

洗不掉,漱不净。

我病了。

不是寻常的病。

是“馋”。

馋眼泪。

不是别人的,是我自己的。

看到水,看到别人哭,甚至想到“哭”这个字,我眼眶就发酸,喉咙发紧,有种强烈的、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

一旦真哭出来,眼泪一流,那甜凉气就从全身毛孔往外冒,舒服得让人颤栗。

而哭完,皮肤上的红痕就更明显一点,颜色也深一点。

我开始害怕镜子。

镜子里的人,眉眼依旧带愁,但那双眼睛深处,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

一种空洞的、贪婪的东西。

我去找班主,想退回那件邪门的“泣衣”。

班主却避而不见,只让小徒弟捎话,让我好了再去上工,有新衣裳给我试。

我意识到,班主知道那衣裳有问题!

他故意让我穿!

我怒气冲冲,夜里摸进戏班仓库。

在角落找到那个黑漆匣子。

打开,素白孝衣叠得整整齐齐,暗红蔓草纹在月光下像在缓缓流动。

那股甜凉气扑面而来。

我强忍着扑上去的渴望,仔细检查。

在衣领内侧,摸到一行极小的、绣上去的字。

不是汉字,弯弯曲曲,像符咒。

凑近闻,字迹散发出淡淡的、类似中药和铁锈混合的腥气。

与甜凉气截然不同。

这衣裳,果然被做过手脚!

正想拿走,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慌忙躲到杂物堆后。

进来的是班主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看打扮像跑江湖的货郎。

班主点头哈腰:“您看,这‘衣蛊’确实灵验!那丫头穿上,哭得鬼神皆惊!”

货郎声音干涩:“泣衣泣衣,以悲为食。穿一次,种一‘泪引’。穿三次,泣衣认主,穿者悲哭不由自主,眼泪成蛊虫养料。穿满七次……”

他顿了顿,发出夜枭般的笑声。

“穿满七次,人衣合一。哭丧戏永无止境,穿者变成‘活泣衣’,走到哪儿,哭到哪儿,悲气散到哪儿,为衣主人收集‘悲念’。”

班主搓手:“那……那之后呢?”

货郎冷冷道:“之后?悲念吸足,‘活泣衣’油尽灯枯,皮囊成空,这衣裳就能再找下一个主子了。班主,咱们说好的‘悲念’分成……”

我躲在暗处,听得血都凉了!

衣蛊?泪引?活泣衣?

我只是个唱戏的,他们竟拿我当养蛊的皿!

班主送走货郎,回来对着匣子喃喃自语:“阿葵啊阿葵,再穿两次……就两次……班主我后半辈子就靠你这场‘不绝哭’了……”

我趁他离开,溜出仓库。

跑回家,锁紧门窗,浑身发抖。

不能穿!死也不能再穿!

可皮肤上的红痕又痒又痛,像有虫子在底下爬。

喉咙里的甜凉气往上涌,勾得我眼泪直流。

一哭,那痒痛就缓解,舒服得让我想永远哭下去。

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抠进掌心。

不能哭!哭了就是喂它!

煎熬了三天,班主亲自上门。

他带来一盒点心,笑容满面。

“阿葵,好点没?城北赵家老太太没了,点名要你,赏钱翻倍!”

我缩在床角,拼命摇头。

班主笑容变冷,打开点心盒。

里面不是点心,是一小截干枯的、暗红色的线头。

正是那孝衣上蔓草纹的绣线!

“阿葵,‘泪引’已种,由不得你了。”班主声音阴恻恻。

“不唱,这‘线蛊’发作起来,可比穿衣裳难受百倍。你会从眼睛开始烂,每天流脓流血,想哭都哭不出,活活疼死。”

“唱了,好歹风光体面,还能……多活些日子。”

他把线头往我面前一推。

那截死物般的线头,突然像活过来一样,轻轻扭动了一下!

我吓得尖叫!

皮肤下的红痕同时暴起针刺般的剧痛!

“我唱!我唱!”我崩溃大哭。

眼泪涌出,甜凉气弥漫,痛楚稍减。

班主满意地笑了。

第二次穿上“泣衣”,是在赵家灵堂。

感觉更糟。

衣裳仿佛长在了我身上,冰凉紧贴,蔓草纹灼热滚烫。

我一开嗓,哭声比上次更凄厉非人,眼泪如瀑,完全止不住。

灵堂里的烛火疯狂摇曳,变成惨绿色。

棺材里传出指甲抓挠木板的刺耳声音。

孝子贤孙们的脸,再次变成没有五官的惨白。

我看见无数灰白色的、雾气般的细丝,从他们头顶飘出,被吸进我孝衣的蔓草纹里。

那是……“悲念”?

唱完,我虚脱倒地,被抬回去。

皮肤上的红痕蔓延到了脖子,颜色变成暗红。

我照镜子,发现自己眼睛周围,出现了极淡的、蔓草纹的印记。

像个逐渐收紧的白色面具。

我知道,我在变成“活泣衣”。

第三次,第四次……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班主牵着,穿梭于各个灵堂。

哭得一次比一次惨,一次比一次“像”。

赏钱班主全收,只给我一点药粉,说是缓解“线蛊”疼痛。

其实是让“泪引”生长得更快。

我的眼泪开始变颜色。

从透明,变成淡红,最后变成浑浊的暗红色,带着甜腥气。

哭完一场,地上会留下几滴血泪,很快渗入砖缝。

皮肤上的蔓草纹红痕,已经布满上半身,微微凸起,摸上去能感到下面有东西在蠕动。

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常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是在戏里,还是在真实地悲恸。

有时半夜惊醒,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无声地流泪,双手做着哭丧戏的动作。

第五次唱完,我彻底变了。

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睛周围和身上的蔓草纹红得发亮。

不说话,不笑,整天呆呆的。

只有听到“哭丧”二字,眼睛才会亮起骇人的、贪婪的光。

班主又惊又喜,对货郎说:“快了!第六次唱完,第七次就是‘大成’!”

第六次,是在一个暴毙的富商灵堂。

极其隆重。

我穿上孝衣,已经感觉不到冰凉或灼热。

衣裳就是我,我就是衣裳。

锣鼓一响,我张嘴。

没有声音?

不,有声音。

是一种极低极沉的、仿佛千万人同时呜咽的混响,直接从灵堂地底升起!

棺材盖砰地弹开!

富商肿胀发黑的尸体直挺挺坐起!

空洞的眼窝“望”向我。

所有宾客、孝属,同时开始无声地流泪,表情扭曲痛苦。

整个灵堂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甜凉腥气。

我身上的孝衣无风狂舞,暗红蔓草纹像血管一样鼓胀跳动,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吸食着满堂的悲念、死气、恐惧。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

灵魂像要被吸出躯壳,融入这件无穷饥饿的衣裳。

就在我要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灵堂侧门突然撞开!

闯进来一个人!

是那个卖“泣衣”的货郎!

但他此刻满脸惊恐,手里捧着一个贴满符咒的陶罐,对着班主尖叫:“错了!全错了!这不是普通‘衣蛊’!这是‘丧门煞’的‘哭煞衣’!穿满七次,开的不是‘活泣衣’,是‘阴戏台’!整个城都要给它陪葬!”

班主懵了:“什……什么阴戏台?”

货郎指着棺材里坐起的尸体,又指向我,声音绝望:“你看到她身上蔓草纹了吗?那是‘引魂幡’的纹路!她在把所有死者的魂,和活人的悲念,引到一处!第七次哭丧,就是‘煞衣’彻底苏醒,以穿者为芯,以悲念为柴,点燃‘阴戏台’!到时候,所有听过她哭丧的人,都会变成戏台上的‘角儿’,永世重复丧礼悲哭!”

他猛地掀开陶罐,里面是黑红色的、粘稠发臭的液体。

“快!用这黑狗血混合朱砂的煞水,泼她!烧了那衣裳!或许还能……”

话没说完,棺材里的富商尸体猛地转头,黑洞洞的眼眶对准货郎。

货郎惨叫一声,手里的陶罐“咔嚓”碎裂,黑红液体流了一地,瞬间被地面吸收,冒起嗤嗤白烟。

而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向货郎。

嘴里发出不是我的、重叠凄厉的哭腔:“阻——丧——者——悲——”

货郎脸上瞬间爬满灰白细丝,眼睛凸出,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

他像一具僵硬的木偶,慢慢走到灵堂角落,面壁跪下,开始一下、一下、以头抢地。

咚。咚。咚。

鲜血染红墙壁。

班主吓得瘫软在地,尿了裤子。

灵堂里其他“人”,依旧在无声流泪,动作凝固。

甜凉腥气浓到变成淡红色的雾。

我感觉到,“泣衣”在兴奋地颤抖。

它“吃”饱了。

它在等第七次。

我被班主软禁起来。

他怕了,但更贪了。

货郎的话,他只听进去“整个城陪葬”的前景,却幻想自己能控制这力量。

“阿葵……好阿葵……”他隔着门,声音谄媚又颤抖。

“最后一场!最后一场在城隍庙前!全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观礼!唱完了,班主带你远走高飞,吃香喝辣……”

我坐在黑暗里,皮肤上的蔓草纹在皮下蠕动,像有自己的生命。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变得青黑,指尖渗出暗红色的黏液,甜凉腥气。

我轻轻一划,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湿痕。

痕迹里,隐约有细如发丝的红色小虫在扭动。

我不是阿葵了。

至少,不全是。

我是“泣衣”,是“泪引”,是即将点燃的“阴戏台”的芯。

但我脑子里,还有最后一点点属于阿葵的碎片。

那个只想靠本事吃饭、哭完领赏钱买盒胭脂的戏子。

这点碎片,让我在无边无际的悲苦和饥饿中,保留了一丝冰冷的清醒。

第七场,终于来了。

城隍庙前,搭起三层楼高的戏台。

披红挂白,不伦不类。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

有被班主骗来的达官贵人,有好奇的百姓,也有前六场丧事的所有孝属、宾客。

他们眼神空洞,脸上带着统一的、悲哀茫然的神情。

像一排排等待上场的纸人。

我被换上全新的、更加华丽的“孝服”。

素白底子,暗红蔓草纹几乎覆盖全身,绣成了狰狞的鬼面、骷髅、扭曲的人形。

衣服重得像铁,紧紧箍着我。

甜凉气不再是香气,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腐烂味。

班主亲自给我戴上白花,手在抖。

“阿葵……好姑娘……唱吧……唱完就解脱了……”

他把我推上高台。

月光惨白,照在戏台上。

台下,一片死寂。

无数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

我张开嘴。

没有锣鼓,没有弦索。

只有一声仿佛从九幽地府最深处传来的、悠长尖锐的哭嚎,自我喉咙爆发!

“哎——呀——我——的——爹——娘——啊——!”

声音不是我的。

是无数男女老幼混杂的、极尽悲苦的合唱!

随着这声哭嚎,我身上的“泣衣”猛地膨胀开来!

暗红蔓草纹脱离布料,化作无数扭动的、血红色的光丝,射向台下!

连接每一个人的眉心!

台下的人,同时浑身一震,脸上露出极致的痛苦,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呐喊。

他们开始动了。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却整齐划一地做着哭丧、跪拜、捶胸顿足的动作。

整个城隍庙前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诡异的丧礼戏台!

而我,站在高台中央,是唯一的“主角”,也是所有血红色光丝的源头。

我感到“自己”在扩散。

意识顺着光丝,流入台下每一个“角儿”的身体。

感受着他们的恐惧、麻木、以及被强行勾起的、深藏的悲伤。

这些情绪,化作养料,沿着光丝倒流回来,注入“泣衣”,注入我的身体。

我的皮肤变得透明,能看到下面无数红色光丝在疯狂窜动,汇聚向心脏。

那里,一个由悲念和死气凝结的、暗红色的“核”正在形成。

阴戏台,正在点燃。

班主在台下角落里,起初狂喜,继而变成惊恐。

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

一根血红色光丝,不知何时也连上了他的眉心!

他脸上露出和其他人一样的空洞悲哀,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跪拜、哭泣。

他想喊,喊不出,眼泪汹涌。

甜凉腥气笼罩了整个广场,并向四周街道蔓延。

所过之处,门窗紧闭的房子里,也传出隐隐的哭泣声。

这座城,真要变成永不停歇的丧礼戏台了。

就在这时,我脑中那点属于阿葵的冰冷碎片,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不!

我不是戏台!

我不是“丧门煞”!

我是阿葵!是唱戏的!不是被戏唱的!

这点微弱的自我意识,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在无边悲念中激起剧烈反应!

我身上狂暴运转的红色光丝,猛地一滞!

台下那些“角儿”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就在这瞬息之间!

广场边缘,突然冲进来七八个身影!

是之前那些丧事的苦主家属!他们眼神虽然悲苦,却还保留着一丝清醒,手里拿着火把、黑狗血、污秽之物!

“烧了那妖衣!”

“救我家老爷!”

他们朝着高台,泼出黑狗血,扔出污秽。

血污溅到“泣衣”上,发出嗤嗤响声,冒出恶臭黑烟。

那些连接的光丝,被污秽沾染,变得黯淡、萎缩。

“泣衣”发出愤怒的、无声的尖啸!

更多的血红色光丝从衣服上爆出,刺向那些捣乱的人!

我脑中阿葵的碎片,趁此机会,拼命争夺身体控制权。

我低头,看向自己心口那逐渐凝聚的暗红“核”。

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力气,抬起变得青黑尖利的手指甲。

朝着自己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指甲穿透衣物,刺入皮肉,触碰到那个正在形成的、滚烫粘稠的“核”!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席卷全身!

那不是肉体的痛,是灵魂被撕裂、被灼烧的痛!

“泣衣”发出濒死般的剧烈颤抖!

所有连接的光丝瞬间绷紧到极致,然后寸寸断裂!

台下成千上万的“角儿”,如同断线的木偶,齐刷刷瘫倒在地。

甜凉腥气骤然减弱。

月光重新变得清冷。

我跪在高台上,手指还插在心口。

暗红色的、粘稠发光的“液体”,顺着手指伤口汩汩涌出,流在“泣衣”上。

所到之处,华丽的刺绣迅速枯萎、褪色、化作飞灰。

衣服本身也开始变得脆弱、透明。

像烧尽的纸灰,一层层从我身上剥落、飘散。

每剥落一层,我就感觉身体轻一分,那无边无际的悲苦和饥饿也淡一分。

皮肤下蠕动的蔓草纹红痕,颜色迅速变淡,平复。

最后,当所有“泣衣”灰烬随风散尽。

我身上只剩下自己的白色里衣,心口处一个不大的伤口,渗出正常的鲜红血液。

剧痛依旧,但那是属于人的、活着的痛。

我抬头。

台下,横七竖八躺倒一片人,陆续开始呻吟、动弹、茫然四顾。

班主瘫在角落,眼神涣散,嘴角流涎,已然疯了。

城隍庙前,只剩下夜风和残留的、渐渐散去的淡淡腥气。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

喉咙火烧般疼,但我知道,我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我慢慢走下高台。

无人阻拦。

人们看我,眼神复杂,有恐惧,有后怕,也有极淡的感激。

我穿过人群,走出广场。

脚步虚浮,却一步比一步踏实。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晨光熹微中,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空旷的戏台。

像个巨大的、苍白的骨架。

我转身,继续走。

离开金陵城。

从此,我再不唱戏。

尤其不唱哭丧。

我在江南一个小镇落了脚,替人缝补洗衣为生。

双手重新变得粗糙,但干净。

心口的伤留下了疤,阴雨天会发痒。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甜凉的气息。

从记忆深处飘来。

我便起身,点灯,做点针线活。

直到那气味彻底散去。

三更天了,我吹熄灯,躺下。

这次,能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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