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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城梯吃人(1 / 1)

我是石老八,长安城永兴坊里一个挑粪的。

您别捂鼻子!这活儿埋汰是埋汰,可它稳当啊!达官贵人拉的金疙瘩,最后不都得靠我这肩膀头子挑出城去?

再说了,干久了,鼻子早让腌入味了,啥香啊臭啊,到我跟前一律平等!

可那天夜里撞见的邪乎事,愣是让我这腌透了的鼻子,又闻出了新花样——死人的味道,和他娘活人的味道搅和在一起的怪味!

那夜我收工晚,月亮让云彩啃得只剩个牙边儿。

我挑着空桶,抄近道走坊北的旧巷子,想早点回家灌两口浊酒解乏。

巷子窄,两边土墙高,黑咕隆咚。

走着走着,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

低头一瞧,是块青石板,比别的凸起一大截。

我骂了句晦气,踢了一脚。

就这一脚,踢出毛病了!

那石板“嘎吱”一声,居然向旁边滑开半尺,露出个黑窟窿!

一股子凉气,嗖嗖地往外冒,带着土腥味和一种……说不上来的甜丝丝的朽味,像放久了的饴糖混着棺材板。

我好奇心起,撂下挑子,凑过去看。

窟窿底下好像有台阶,往深处去。

我这人吧,胆肥,又贪小便宜。

心想这莫不是哪家富户藏的宝贝窖子?让我石老八撞了大运?

摸出火折子吹亮,我缩着身子就钻了下去。

台阶是青砖砌的,湿漉漉,滑得很。

越往下走,那股甜朽味越浓,还掺进了别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肉汤味儿,还是炖了好几天、油脂都熬化了的那种浓汤香!

怪了,地窖里炖肉?

走了约莫三四十级,前面居然是个拐角。

拐过去,还是一模一样的向下台阶!

火折子光有限,照不远,只觉得这台阶长得邪门。

我又往下走了好一阵,腿都酸了,还没到头。

四周静得吓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在狭窄空间里撞来撞去,嗡嗡响。

心里开始有点发毛。

这他娘的得多深的地窖?

正嘀咕呢,脚下突然踩到个软东西。

低头一瞧,火光照见一只破草鞋!

脏兮兮,湿透了,丢在台阶中央。

看大小,是个男人的脚。

谁把鞋丢这儿了?

我绕过草鞋,继续下。

没走几步,又看见一只!

样式不同,但也是破的。

紧接着,台阶上开始出现别的东西:半截脏污的布带,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甚至有一小堆早已冷透的、灰白色的柴火灰烬!

这底下有人待过?还不止一个?

我汗毛竖起来了。

这哪是藏宝窖?分明是个住人的……地洞?

可谁他妈住这么深的地底下?

甜朽味和肉汤味更浓了,浓得化不开,糊在嗓子眼,腻得人想吐。

我硬着头皮又下了一段。

前面台阶终于变了,变得宽阔了些,尽头好像连着个平台。

我心里一喜,加快脚步。

走到平台边缘,火折子往前一送。

光晕扩开,我看清了。

这不是平台,是又一个楼梯口!

一模一样的青砖台阶,继续螺旋着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而我站立的这个所谓“平台”,不过是上一段楼梯和下一段楼梯之间,一个稍大点的转折处。

墙角堆着更多乱七八糟的杂物:破烂铺盖,生锈的镰刀头,几个摞在一起的空瓦罐。

最吓人的是,靠墙坐着一个人!

穿一身分不清颜色的短褐,低着头,一动不动。

“喂!兄台?”我颤声喊了一句。

那人没反应。

我凑近些,用火折子照他脸。

这一照,我魂儿差点从头顶飞出去!

那根本不是活人!

是一具干尸!

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呈暗褐色,像风干了的腊肉。

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巴张着,露出几颗黄黑的牙。

但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反而像是在……笑?

一种极其满足、安宁的诡异笑容!

干尸怀里抱着个瓦罐,罐口糊着泥巴。

我头皮发炸,连连后退。

却撞到了另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回头一看,墙角阴影里,还蜷着两具干尸!

一具缩成一团,一具仰面躺着,都带着那种可怕的安详笑容。

它们身边,散落着更多个人物品,仿佛是在这里……住了很久,然后慢慢变成这样的。

我浑身冰冷,明白过来。

这无底洞似的楼梯,是个吃人的陷阱!

那些失踪的乞丐、流浪汉、或许还有像我一样好奇的倒霉蛋,走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们在这里徘徊,耗尽带来的东西,最后坐着等死。

可为什么是笑着死?

那甜丝丝的朽味和肉汤味……

我的目光落在那几具干尸怀里的瓦罐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们吃的……是什么?

“嗒……嗒……嗒……”

就在这时,下方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正在往上走!

是谁?

是还没变成干尸的活人?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方向了,扭头就往上跑!

来时的路!

我要出去!

我沿着楼梯拼命向上爬,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爬了好久,累得眼冒金星,觉得该回到地面了。

可一抬头,心凉了半截。

前面台阶拐角处,借着手里微弱的火光,我分明看见墙角扔着一只破草鞋!

正是我下来时绕过的那只!

我在原地打转!

这鬼楼梯,是循环的!

“嗒……嗒……嗒……”

下面的脚步声还在响,似乎离我更近了些。

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绝望了,瘫坐在台阶上,火折子都快烧完了。

难道我也要变成那些干尸中的一员,带着满足的笑死在这地底?

不行!

我石老八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我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周围。

楼梯墙壁是青砖,湿冷,长着薄薄的苔藓。

我用手抠了抠,苔藓下面,砖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凑近一看,是暗红色的、干涸的污渍,一层叠一层。

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在鼻子前闻。

浓烈的甜朽味就是从这来的!

这不是苔藓分泌物,这是……浸到砖里的油渍?或者说,是某种“汤”反复泼洒、干涸后留下的?

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顺着砖缝往上看,在火光将尽未尽的昏黄光晕里,我隐约看到,头顶斜上方的墙壁上,似乎有一道很深的凹槽,沿着楼梯盘旋的方向,一直向上延伸。

凹槽里,好像有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流动?

黏稠的,暗色的,反射着微光。

像一条缓慢移动的、肮脏的油脂河。

“嗒……嗒……”

脚步声更近了!

仿佛就在下面一层拐角。

我甚至听到了轻微的、拖拽东西的摩擦声。

还有……哼唱?

极其含糊的,走调的,像是在哼着什么小曲。

调子古怪,透着一股子餍足和麻木。

我寒毛倒竖,抓起地上一个空瓦罐,紧紧攥在手里。

火光噗地灭了。

四周陷入绝对的黑暗。

只有那“嗒……嗒……”的脚步声,和含糊的哼唱,越来越近。

还有那股甜腻腐朽的肉汤味,浓得几乎成了实质,包裹着我,往我鼻子、嘴巴里钻。

我屏住呼吸,缩在墙角,心脏狂跳。

声音到了我这一层。

停下了。

哼唱也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有个东西,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台阶上。

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攥紧了瓦罐,手心里全是冷汗。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东西没动,也没出声。

但我能闻到,一股更浓郁、更新鲜的……肉汤味,从它那边飘过来。

还带着热乎气。

就像刚炖好,揭开锅盖的那一瞬间。

黑暗中,响起了“咕噜”一声。

是咽口水的声音。

不是我的。

是那个东西的!

它饿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发疯似的把手里的瓦罐朝声音来处砸过去!

“哐当!”

瓦罐砸在砖墙上,碎裂。

几乎同时,我听到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低吼!

带着愤怒,还有……贪婪?

我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向上冲!

黑暗中不辨方向,只知道往上,往上!

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手撑在地上,黏糊糊一片。

是那凹槽里流下来的黏稠液体!

温热,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甜香。

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连滚带爬继续跑。

这次,我没再看到那只破草鞋。

不知跑了多久,前面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

不是火光,是……天光?

我心中狂喜,用尽最后力气扑过去。

光是从头顶一个缺口透下来的。

正是我进来时那个石板窟窿!

月亮从云后出来了,清冷的月光洒下。

我抓住边缘,拼命往上爬。

手掌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终于,半个身子探出了窟窿!

夜风一吹,我剧烈咳嗽起来,吸进的空气都是甜的——那股地底的味道好像粘在我肺里了。

我挣扎着完全爬出,瘫在巷子里,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

回头再看那窟窿,黑黝黝的,像一张咧开的嘴。

我连挑粪的家伙什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往家跑。

跑到坊门口,差点撞上巡夜的武侯。

他们提灯照我,吓了一跳。

“石老八?你他妈撞鬼了?脸白得像纸!身上这什么味儿?”

我哆嗦着,指着旧巷方向,话都说不利索:“地……地底下……楼梯……吃人……干尸……”

武侯们将信将疑,叫了更多人,提着灯笼跟我回去。

到了地方,那石板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动过。

他们用铁钎撬,才勉强撬开一条缝。

一股浓郁的甜朽味冲出来,熏得人头晕。

丢下火把照,底下深不见底,确实是台阶。

但没人敢下去。

报了官,第二天来了更多人手,还找了几个号称胆子大的游侠儿。

用长绳拴着腰,举着火把下去探。

不到一炷香功夫,下面传来惊恐的惨叫!

绳子被猛地往下拽!

上面的人拼命拉,拉上来一个游侠儿,已经昏死过去,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惧。

问他看见了什么,醒来后只是语无伦次地喊:“汤……梯子在喝汤……人在汤里……”

再没人敢下去了。

官府用巨石压住洞口,又灌了铁汁封死。

巷子也被封了,不许人靠近。

这事成了长安城一桩怪谈,渐渐没人再提。

只有我知道,那东西没被彻底封住。

因为我还能闻到那股味。

不是从巷子传来,是从……我身上。

那天沾到的、凹槽里温热的黏稠液体,好像渗进了我的皮肤。

怎么洗也洗不掉。

淡淡的,甜丝丝的,朽坏的肉汤味。

而且,我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在那无限向下的楼梯上奔跑,后面有东西追。

跑到一个平台,看到许多瓦罐,里面炖着咕嘟咕嘟的浓汤,汤里翻滚着认不出的肉块。

那些干尸围坐在一起,用破碗舀汤喝,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它们看见我,递过来一个碗,碗里汤色浑浊,浮着一层油花。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喝吧……喝了就不饿了……喝了就永远留在这里……”

我惊醒,满身冷汗,喉咙却干得冒火,心里有种诡异的……渴望。

对那股甜腻味道的渴望。

不!

我拼命摇头,灌下冷水,驱散那可怕的念头。

我辞了挑粪的活儿,搬出了永兴坊,甚至离开了长安城。

我躲到乡下,种几亩薄田,想忘掉一切。

可那味道如影随形。

更可怕的是,我的味觉变了。

吃寻常饭菜,觉得寡淡无味。

只有油腻肥厚、炖得烂烂的肉食,才能让我尝出点滋味。

我越来越瘦,眼神却越来越亮,一种病态的亮。

有时盯着邻居家养的猪羊,会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脑子里闪过它们在热汤里翻滚的画面。

我知道,我病了。

被那楼梯里的“东西”污染了。

它在召唤我。

或许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循着那甜朽的味道,回到长安,回到那个被封死的窟窿前。

用手扒开石头和铁汁,再次走下去。

坐在那无尽的台阶上,抱着一个瓦罐,等着“汤”从墙壁凹槽里流下来。

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变成一具干尸。

不!

我不能变成那样!

我试过很多办法。

找和尚念经,找道士驱邪,喝最苦的草药,甚至用艾草烧灼手腕,想用疼痛掩盖那无形的诱惑。

有点用,但治标不治本。

那味道,那渴望,像种子一样埋在我身体深处,偶尔就会冒头。

直到去年,我遇到一个游方的老郎中。

他鼻子抽动,在我身边转了两圈,眉头紧锁。

“后生,你身上有股‘地筵’的味儿。”

我心头巨震,“地筵”?

老郎中捻着胡须,缓缓道:“古书有载,极阴之地,或有异象。厌气聚而不散,久而成‘筵’,似宴非宴,以惑行人。入其筵者,以为得飨,实为飨人。你可是入了这等地方,还……沾了‘筵汁’?”

我噗通跪下,连连磕头,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

老郎中听罢,长叹一声:“晚了。‘筵汁’入体,如同认主。你已是那‘地筵’标记的客。它散发的‘香引’,你时时可闻,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回去。”

“求老先生救我!”我泪流满面。

“救不了。”老郎中摇头,“‘地筵’非鬼非妖,乃一地之痼疾,如人身之恶疮。堵是堵不住的。你唯一生机,是‘以筵破筵’。”

“何谓以筵破筵?”

“找个阳气更盛、执念更深的人,让他也沾上‘筵汁’。‘地筵’之‘意’,便会分散,甚至转移到新客身上。你或可解脱。”

我愣在原地。

这法子,何其歹毒!

岂不是让我去害别人?

老郎中看我神色,冷冷道:“老夫只言出路,如何选,在你。或者,你甘心日后变成那台阶上一具笑尸?”

他留下几句话,飘然而去。

我挣扎了很久。

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我回到了长安。

在永兴坊附近摆了个小吃摊,专卖炖得酥烂浓香的肥肉汤。

汤里,我加了一点自己的血。

不多,每次几滴。

那血里,带着“筵汁”的气息。

我的汤,味道格外诱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勾魂摄魄的浓香。

很快就有了一批老饕客。

其中有个汉子,叫牛二,是个孤身货郎,最爱我这口汤,天天来喝。

他喝得最多,眼里的光也越来越亮,一种餍足的、恍惚的光。

有时他会嘀咕:“老板,你这汤……味儿绝了!喝了浑身舒坦,做梦都香!”

我知道,“筵汁”通过我的血,进入他身体了。

他在被标记。

一个月后,牛二不见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只有我,在某天夜里,隐约听到旧巷方向传来石板摩擦的微响。

还有一声短促的、像是惊喜又像是解脱的叹息。

从那以后,我身上的甜朽味,真的淡了。

噩梦也少了。

对肥腻肉汤的渴望,渐渐消退。

我知道,牛二替我下去了。

“地筵”有了新客,暂时放过了我。

我烧了小吃摊,再次离开长安。

这次,我躲到了更远的山里。

我种菜,吃素,刻意远离一切荤腥。

想用最清淡的生活,洗刷罪孽。

手上的皮肤,被艾草烫过的地方留下了疤,偶尔会痒。

我把它当成提醒。

提醒我,自己曾多么卑劣地求生。

如今,我还在山里住着。

人老了,背驼了。

夜里山风大,吹过林梢,呜呜作响。

有时听着,会觉得那风声里,夹杂着模糊的、走调的哼唱。

还有“嗒……嗒……”的脚步声。

我知道,那是幻觉。

“地筵”还在长安。

牛二之后,也许还有别人。

那无尽的、向下旋转的楼梯,那墙壁凹槽里缓缓流动的“筵汁”,那些带着满足笑容的干尸……

它们一直在。

等着下一个,被“香味”引诱的客人。

好了,就聊到这吧,该去做饭了。

今晚,还是熬点清粥吧。

尽管嘴里淡出鸟来,但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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