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石老八,长安城永兴坊里一个挑粪的。
您别捂鼻子!这活儿埋汰是埋汰,可它稳当啊!达官贵人拉的金疙瘩,最后不都得靠我这肩膀头子挑出城去?
再说了,干久了,鼻子早让腌入味了,啥香啊臭啊,到我跟前一律平等!
可那天夜里撞见的邪乎事,愣是让我这腌透了的鼻子,又闻出了新花样——死人的味道,和他娘活人的味道搅和在一起的怪味!
那夜我收工晚,月亮让云彩啃得只剩个牙边儿。
我挑着空桶,抄近道走坊北的旧巷子,想早点回家灌两口浊酒解乏。
巷子窄,两边土墙高,黑咕隆咚。
走着走着,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
低头一瞧,是块青石板,比别的凸起一大截。
我骂了句晦气,踢了一脚。
就这一脚,踢出毛病了!
那石板“嘎吱”一声,居然向旁边滑开半尺,露出个黑窟窿!
一股子凉气,嗖嗖地往外冒,带着土腥味和一种……说不上来的甜丝丝的朽味,像放久了的饴糖混着棺材板。
我好奇心起,撂下挑子,凑过去看。
窟窿底下好像有台阶,往深处去。
我这人吧,胆肥,又贪小便宜。
心想这莫不是哪家富户藏的宝贝窖子?让我石老八撞了大运?
摸出火折子吹亮,我缩着身子就钻了下去。
台阶是青砖砌的,湿漉漉,滑得很。
越往下走,那股甜朽味越浓,还掺进了别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肉汤味儿,还是炖了好几天、油脂都熬化了的那种浓汤香!
怪了,地窖里炖肉?
走了约莫三四十级,前面居然是个拐角。
拐过去,还是一模一样的向下台阶!
火折子光有限,照不远,只觉得这台阶长得邪门。
我又往下走了好一阵,腿都酸了,还没到头。
四周静得吓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在狭窄空间里撞来撞去,嗡嗡响。
心里开始有点发毛。
这他娘的得多深的地窖?
正嘀咕呢,脚下突然踩到个软东西。
低头一瞧,火光照见一只破草鞋!
脏兮兮,湿透了,丢在台阶中央。
看大小,是个男人的脚。
谁把鞋丢这儿了?
我绕过草鞋,继续下。
没走几步,又看见一只!
样式不同,但也是破的。
紧接着,台阶上开始出现别的东西:半截脏污的布带,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甚至有一小堆早已冷透的、灰白色的柴火灰烬!
这底下有人待过?还不止一个?
我汗毛竖起来了。
这哪是藏宝窖?分明是个住人的……地洞?
可谁他妈住这么深的地底下?
甜朽味和肉汤味更浓了,浓得化不开,糊在嗓子眼,腻得人想吐。
我硬着头皮又下了一段。
前面台阶终于变了,变得宽阔了些,尽头好像连着个平台。
我心里一喜,加快脚步。
走到平台边缘,火折子往前一送。
光晕扩开,我看清了。
这不是平台,是又一个楼梯口!
一模一样的青砖台阶,继续螺旋着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而我站立的这个所谓“平台”,不过是上一段楼梯和下一段楼梯之间,一个稍大点的转折处。
墙角堆着更多乱七八糟的杂物:破烂铺盖,生锈的镰刀头,几个摞在一起的空瓦罐。
最吓人的是,靠墙坐着一个人!
穿一身分不清颜色的短褐,低着头,一动不动。
“喂!兄台?”我颤声喊了一句。
那人没反应。
我凑近些,用火折子照他脸。
这一照,我魂儿差点从头顶飞出去!
那根本不是活人!
是一具干尸!
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呈暗褐色,像风干了的腊肉。
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巴张着,露出几颗黄黑的牙。
但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反而像是在……笑?
一种极其满足、安宁的诡异笑容!
干尸怀里抱着个瓦罐,罐口糊着泥巴。
我头皮发炸,连连后退。
却撞到了另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回头一看,墙角阴影里,还蜷着两具干尸!
一具缩成一团,一具仰面躺着,都带着那种可怕的安详笑容。
它们身边,散落着更多个人物品,仿佛是在这里……住了很久,然后慢慢变成这样的。
我浑身冰冷,明白过来。
这无底洞似的楼梯,是个吃人的陷阱!
那些失踪的乞丐、流浪汉、或许还有像我一样好奇的倒霉蛋,走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们在这里徘徊,耗尽带来的东西,最后坐着等死。
可为什么是笑着死?
那甜丝丝的朽味和肉汤味……
我的目光落在那几具干尸怀里的瓦罐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们吃的……是什么?
“嗒……嗒……嗒……”
就在这时,下方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正在往上走!
是谁?
是还没变成干尸的活人?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方向了,扭头就往上跑!
来时的路!
我要出去!
我沿着楼梯拼命向上爬,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爬了好久,累得眼冒金星,觉得该回到地面了。
可一抬头,心凉了半截。
前面台阶拐角处,借着手里微弱的火光,我分明看见墙角扔着一只破草鞋!
正是我下来时绕过的那只!
我在原地打转!
这鬼楼梯,是循环的!
“嗒……嗒……嗒……”
下面的脚步声还在响,似乎离我更近了些。
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绝望了,瘫坐在台阶上,火折子都快烧完了。
难道我也要变成那些干尸中的一员,带着满足的笑死在这地底?
不行!
我石老八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我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周围。
楼梯墙壁是青砖,湿冷,长着薄薄的苔藓。
我用手抠了抠,苔藓下面,砖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凑近一看,是暗红色的、干涸的污渍,一层叠一层。
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在鼻子前闻。
浓烈的甜朽味就是从这来的!
这不是苔藓分泌物,这是……浸到砖里的油渍?或者说,是某种“汤”反复泼洒、干涸后留下的?
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顺着砖缝往上看,在火光将尽未尽的昏黄光晕里,我隐约看到,头顶斜上方的墙壁上,似乎有一道很深的凹槽,沿着楼梯盘旋的方向,一直向上延伸。
凹槽里,好像有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流动?
黏稠的,暗色的,反射着微光。
像一条缓慢移动的、肮脏的油脂河。
“嗒……嗒……”
脚步声更近了!
仿佛就在下面一层拐角。
我甚至听到了轻微的、拖拽东西的摩擦声。
还有……哼唱?
极其含糊的,走调的,像是在哼着什么小曲。
调子古怪,透着一股子餍足和麻木。
我寒毛倒竖,抓起地上一个空瓦罐,紧紧攥在手里。
火光噗地灭了。
四周陷入绝对的黑暗。
只有那“嗒……嗒……”的脚步声,和含糊的哼唱,越来越近。
还有那股甜腻腐朽的肉汤味,浓得几乎成了实质,包裹着我,往我鼻子、嘴巴里钻。
我屏住呼吸,缩在墙角,心脏狂跳。
声音到了我这一层。
停下了。
哼唱也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有个东西,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台阶上。
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攥紧了瓦罐,手心里全是冷汗。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东西没动,也没出声。
但我能闻到,一股更浓郁、更新鲜的……肉汤味,从它那边飘过来。
还带着热乎气。
就像刚炖好,揭开锅盖的那一瞬间。
黑暗中,响起了“咕噜”一声。
是咽口水的声音。
不是我的。
是那个东西的!
它饿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发疯似的把手里的瓦罐朝声音来处砸过去!
“哐当!”
瓦罐砸在砖墙上,碎裂。
几乎同时,我听到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低吼!
带着愤怒,还有……贪婪?
我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向上冲!
黑暗中不辨方向,只知道往上,往上!
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手撑在地上,黏糊糊一片。
是那凹槽里流下来的黏稠液体!
温热,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甜香。
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连滚带爬继续跑。
这次,我没再看到那只破草鞋。
不知跑了多久,前面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
不是火光,是……天光?
我心中狂喜,用尽最后力气扑过去。
光是从头顶一个缺口透下来的。
正是我进来时那个石板窟窿!
月亮从云后出来了,清冷的月光洒下。
我抓住边缘,拼命往上爬。
手掌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终于,半个身子探出了窟窿!
夜风一吹,我剧烈咳嗽起来,吸进的空气都是甜的——那股地底的味道好像粘在我肺里了。
我挣扎着完全爬出,瘫在巷子里,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
回头再看那窟窿,黑黝黝的,像一张咧开的嘴。
我连挑粪的家伙什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往家跑。
跑到坊门口,差点撞上巡夜的武侯。
他们提灯照我,吓了一跳。
“石老八?你他妈撞鬼了?脸白得像纸!身上这什么味儿?”
我哆嗦着,指着旧巷方向,话都说不利索:“地……地底下……楼梯……吃人……干尸……”
武侯们将信将疑,叫了更多人,提着灯笼跟我回去。
到了地方,那石板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动过。
他们用铁钎撬,才勉强撬开一条缝。
一股浓郁的甜朽味冲出来,熏得人头晕。
丢下火把照,底下深不见底,确实是台阶。
但没人敢下去。
报了官,第二天来了更多人手,还找了几个号称胆子大的游侠儿。
用长绳拴着腰,举着火把下去探。
不到一炷香功夫,下面传来惊恐的惨叫!
绳子被猛地往下拽!
上面的人拼命拉,拉上来一个游侠儿,已经昏死过去,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惧。
问他看见了什么,醒来后只是语无伦次地喊:“汤……梯子在喝汤……人在汤里……”
再没人敢下去了。
官府用巨石压住洞口,又灌了铁汁封死。
巷子也被封了,不许人靠近。
这事成了长安城一桩怪谈,渐渐没人再提。
只有我知道,那东西没被彻底封住。
因为我还能闻到那股味。
不是从巷子传来,是从……我身上。
那天沾到的、凹槽里温热的黏稠液体,好像渗进了我的皮肤。
怎么洗也洗不掉。
淡淡的,甜丝丝的,朽坏的肉汤味。
而且,我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在那无限向下的楼梯上奔跑,后面有东西追。
跑到一个平台,看到许多瓦罐,里面炖着咕嘟咕嘟的浓汤,汤里翻滚着认不出的肉块。
那些干尸围坐在一起,用破碗舀汤喝,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它们看见我,递过来一个碗,碗里汤色浑浊,浮着一层油花。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喝吧……喝了就不饿了……喝了就永远留在这里……”
我惊醒,满身冷汗,喉咙却干得冒火,心里有种诡异的……渴望。
对那股甜腻味道的渴望。
不!
我拼命摇头,灌下冷水,驱散那可怕的念头。
我辞了挑粪的活儿,搬出了永兴坊,甚至离开了长安城。
我躲到乡下,种几亩薄田,想忘掉一切。
可那味道如影随形。
更可怕的是,我的味觉变了。
吃寻常饭菜,觉得寡淡无味。
只有油腻肥厚、炖得烂烂的肉食,才能让我尝出点滋味。
我越来越瘦,眼神却越来越亮,一种病态的亮。
有时盯着邻居家养的猪羊,会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脑子里闪过它们在热汤里翻滚的画面。
我知道,我病了。
被那楼梯里的“东西”污染了。
它在召唤我。
或许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循着那甜朽的味道,回到长安,回到那个被封死的窟窿前。
用手扒开石头和铁汁,再次走下去。
坐在那无尽的台阶上,抱着一个瓦罐,等着“汤”从墙壁凹槽里流下来。
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变成一具干尸。
不!
我不能变成那样!
我试过很多办法。
找和尚念经,找道士驱邪,喝最苦的草药,甚至用艾草烧灼手腕,想用疼痛掩盖那无形的诱惑。
有点用,但治标不治本。
那味道,那渴望,像种子一样埋在我身体深处,偶尔就会冒头。
直到去年,我遇到一个游方的老郎中。
他鼻子抽动,在我身边转了两圈,眉头紧锁。
“后生,你身上有股‘地筵’的味儿。”
我心头巨震,“地筵”?
老郎中捻着胡须,缓缓道:“古书有载,极阴之地,或有异象。厌气聚而不散,久而成‘筵’,似宴非宴,以惑行人。入其筵者,以为得飨,实为飨人。你可是入了这等地方,还……沾了‘筵汁’?”
我噗通跪下,连连磕头,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
老郎中听罢,长叹一声:“晚了。‘筵汁’入体,如同认主。你已是那‘地筵’标记的客。它散发的‘香引’,你时时可闻,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回去。”
“求老先生救我!”我泪流满面。
“救不了。”老郎中摇头,“‘地筵’非鬼非妖,乃一地之痼疾,如人身之恶疮。堵是堵不住的。你唯一生机,是‘以筵破筵’。”
“何谓以筵破筵?”
“找个阳气更盛、执念更深的人,让他也沾上‘筵汁’。‘地筵’之‘意’,便会分散,甚至转移到新客身上。你或可解脱。”
我愣在原地。
这法子,何其歹毒!
岂不是让我去害别人?
老郎中看我神色,冷冷道:“老夫只言出路,如何选,在你。或者,你甘心日后变成那台阶上一具笑尸?”
他留下几句话,飘然而去。
我挣扎了很久。
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我回到了长安。
在永兴坊附近摆了个小吃摊,专卖炖得酥烂浓香的肥肉汤。
汤里,我加了一点自己的血。
不多,每次几滴。
那血里,带着“筵汁”的气息。
我的汤,味道格外诱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勾魂摄魄的浓香。
很快就有了一批老饕客。
其中有个汉子,叫牛二,是个孤身货郎,最爱我这口汤,天天来喝。
他喝得最多,眼里的光也越来越亮,一种餍足的、恍惚的光。
有时他会嘀咕:“老板,你这汤……味儿绝了!喝了浑身舒坦,做梦都香!”
我知道,“筵汁”通过我的血,进入他身体了。
他在被标记。
一个月后,牛二不见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只有我,在某天夜里,隐约听到旧巷方向传来石板摩擦的微响。
还有一声短促的、像是惊喜又像是解脱的叹息。
从那以后,我身上的甜朽味,真的淡了。
噩梦也少了。
对肥腻肉汤的渴望,渐渐消退。
我知道,牛二替我下去了。
“地筵”有了新客,暂时放过了我。
我烧了小吃摊,再次离开长安。
这次,我躲到了更远的山里。
我种菜,吃素,刻意远离一切荤腥。
想用最清淡的生活,洗刷罪孽。
手上的皮肤,被艾草烫过的地方留下了疤,偶尔会痒。
我把它当成提醒。
提醒我,自己曾多么卑劣地求生。
如今,我还在山里住着。
人老了,背驼了。
夜里山风大,吹过林梢,呜呜作响。
有时听着,会觉得那风声里,夹杂着模糊的、走调的哼唱。
还有“嗒……嗒……”的脚步声。
我知道,那是幻觉。
“地筵”还在长安。
牛二之后,也许还有别人。
那无尽的、向下旋转的楼梯,那墙壁凹槽里缓缓流动的“筵汁”,那些带着满足笑容的干尸……
它们一直在。
等着下一个,被“香味”引诱的客人。
好了,就聊到这吧,该去做饭了。
今晚,还是熬点清粥吧。
尽管嘴里淡出鸟来,但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