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锦红,“凤祥”旗袍店里穿针引线的绣娘。
论手上功夫,我敢拍着胸脯子说,四九城里头一份儿!
凤凰的眼睛我能绣出神儿来,牡丹的花瓣儿我能勾出露水珠儿。
可你们知道吗?
这世上有些花样,不是给人穿的。
有些丝线,它认主,也……吃主。
那天晌午,店里来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客。
戴着墨镜,围着丝巾,大夏天还穿着高领旗袍,一股子旧香粉和药膏混合的怪味。
她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木头。
“我要绣一身嫁衣。”
“要最鲜亮的正红,绣满缠枝牡丹,从领口到裙摆,一朵叠一朵。”
“针脚要密,密得看不见布底子。”
“线……用我带来的。”
她推过来一个老檀木匣子,雕着并蒂莲,锁头却是西洋的弹簧锁。
匣子一开,我和掌柜的都倒吸一口凉气。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束束丝线。
那红色,红得邪性!
不是常见的茜素红、石榴红。
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暗沉光泽的殷红。
像凝固的血,又比血多了层活物般的莹润。
细看,每根丝线表面,都仿佛有极细微的流光在缓缓转动。
女客枯瘦的手指划过那些线,眼神痴迷又带着痛楚。
“这是‘血沁丝’,我家传的。用它们绣,价钱……十倍。”
掌柜的眼睛立刻亮了,十倍!够店里吃半年!
他满口答应,把我推到前头。
“锦红,这活儿非你莫属!仔细着点儿!”
我心里直打鼓。
这线,这客,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可十倍工钱实在诱人,我咬咬牙,接下了。
女客留下尺寸,约好半月后来取,又留下小半瓶气味刺鼻的“线蜡”,说是绣前一定要用这个滋养丝线。
她走后,我捻起一根“血沁丝”。
触手冰凉,滑腻异常,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不是鱼腥,不是铁腥,更像……更像老宅子阴雨天墙根泛出的、混合了尘土和某种陈旧生命的味道。
我按她说的,用那“线蜡”细细涂抹丝线。
蜡是暗黄色的,闻着像劣质樟脑混了薄荷脑,又冲又怪。
说也奇怪,蜡一涂上去,那些丝线的红色仿佛更鲜活了些,那股暗沉的流光也明显了。
开工第一晚,就出了邪事。
我坐在绣架前,对着大红缎子,下针绣第一朵牡丹的花心。
针尖刺破缎面的瞬间,我好像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顺着捏针的手指,钻到心里头的。
我手一抖,针扎偏了。
定睛再看,缎面光滑,哪有声音?
我摇摇头,只当自己太累。
可随着针线穿梭,那叹息声时隐时现。
有时又变成细微的呜咽,或吃吃的轻笑。
一针,一声。
一针,一声。
像有个看不见的人,贴着我耳根子,对着我脖子吹气。
绣到第三朵牡丹时,更瘆人的来了。
我发现,那些已经绣好的牡丹,颜色好像在变。
不是褪色,是变得……更有层次,更“活”了。
花瓣的阴阳向背,明明只是同一种红色丝线,却绣出了光照般的深浅效果。
甚至,当我移动烛台时,那些绣好的花瓣影子落在缎子上,竟微微颤动,像被风吹了一下。
可窗户关得死死的,哪来的风?
我心里发毛,停下针,凑近了仔细瞧。
这一瞧,差点把我的魂儿吓飞!
其中一片绣好的花瓣边缘,一根极短的、本该被剪掉的线头,正以一种缓慢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自己往缎面里“钻”!
就像活虫子在往里拱!
我抄起小剪子,想把它挑出来。
可刚一碰,那线头“嗖”一下,完全缩进了紧密的针脚里,消失不见。
缎面平整如初,仿佛刚才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手心全是冷汗。
这线……是活的!
我想停下,想去找掌柜的退掉这活儿。
可一看那已经完成小半的、华美诡异到惊人的牡丹图案,心里又升起一股古怪的贪恋。
绣得真好啊。
我这辈子,从没绣出过这么“活”的东西。
仿佛这些牡丹,下一秒就能从缎子上开出来,能闻到香味似的。
鬼使神差地,我又拿起了针。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着了魔。
白天黑夜地趴在绣架前,手指被那冰凉的丝线磨得发白发皱,也不觉得累。
掌柜的来看过两次,对着那越来越绚烂的嫁衣啧啧称奇,说我开了窍,功夫通神了。
他只看到美,看不到邪。
只有我知道,这嫁衣在“生长”。
不只是我在绣它。
它自己,也在绣自己。
有时我歇口气醒来,会发现某个角落多了一片叶子,某处阴影加深了一道。
针脚和我的一模一样,仿佛是我的手在睡梦中继续工作。
更可怕的是,我和这嫁衣之间,产生了诡异的联系。
我能“感觉”到它。
离得远些,心里就空落落的,烦躁不安。
只有坐在绣架前,指尖碰到那些丝线,心里才踏实。
而嫁衣上的牡丹,也越来越不“安分”。
它们在烛光下的影子,舞动得更加明显。
那细碎的呜咽和轻笑,渐渐清晰,有时还能听出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幽怨,也带着一丝……期待?
我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穿着这身未完工的嫁衣,站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
许多冰冷的手抚摸嫁衣上的牡丹,发出满足的叹息。
还有一个人,站在黑暗深处,低声唤着:“娘子……快来……”
我想逃,嫁衣却变得无比沉重,上面的牡丹伸出丝线般的触须,缠住我的手脚,把我往黑暗深处拖。
每次惊醒,都一身冷汗。
而现实中,我的身体也出了问题。
先是食欲不振,看到油腻荤腥就恶心。
然后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但嘴唇却反常地红润起来,像抹了上好的胭脂。
最明显的是瘦,瘦得飞快,眼窝都凹进去了。
可镜子里的我,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的光彩。
掌柜的以为我劳累过度,让我歇几天。
我嘴上答应,等他一走,又鬼使神差地坐回绣架前。
只有摸着这些丝线,闻着那股混合了线蜡和腥气的味道,我才觉得安心。
终于,嫁衣完工了。
最后一片叶子绣完,我剪断线头。
那一刻,整件嫁衣仿佛轻轻“嗡”地一声。
所有牡丹的红色,瞬间达到了极致,鲜活得刺眼,仿佛有血液在花瓣下奔流。
而那些细碎的声音,也汇成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我瘫在椅子上,看着这件耗尽我心血的“作品”,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空虚和一种冰冷的恐惧。
它太美了,美得不祥。
像一件用生命浇灌出的、献给幽冥的祭品。
取货的日子到了。
那个女客准时出现,依然裹得严实。
当她看到完工的嫁衣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墨镜后似乎有泪水滚落。
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过领口第一朵牡丹。
“成了……终于成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脱。
她付了十倍工钱,又多给了一份厚厚的“赏封”。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魂飞魄散的事。
她慢慢解开了自己的高领盘扣,拉下了丝巾。
脖颈下面,直到锁骨,大片皮肤上,布满了扭曲增生的、暗红色的疤痕!
那疤痕的图案……赫然也是一朵朵纠缠的、狰狞的牡丹!
与我绣在嫁衣上的缠枝牡丹,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她身上的,是皮肉长出的,丑陋而痛苦。
“三十年前,我也绣过这样一件嫁衣。”她声音幽幽,像从坟墓里飘出来。
“用的也是‘血沁丝’。”
“绣成那天,我穿了它。”
“然后……它就成了我的皮。”
“现在,轮到你了。”
“线认得绣它的人。它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穿上它,或者……找到下一个绣娘。”
她猛地凑近,墨镜后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你最近,是不是总梦见有人叫你‘娘子’?”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想把嫁衣装进带来的锦盒,手却停在半空,脸上露出极度挣扎和恐惧的神色。
最后,她咬了咬牙,竟将那件华美无比的嫁衣,猛地推回我怀里!
“不……我不能拿走……它还‘饿’……”
“你碰了它,绣了它,喂了它……它现在认的是你!”
“你得留着它!养着它!直到……”
她话没说完,像是怕极了什么,抱起那个空檀木匣子,踉踉跄跄夺门而出,消失在街角。
留下我,抱着一件冰冷的、仿佛有生命的血红嫁衣,呆立当场。
掌柜的喜滋滋数着钱,对我手里的嫁衣视而不见,只当客人暂时存放。
我浑浑噩噩回到后院自己的小屋。
把嫁衣挂在衣架上。
烛光下,它红得惊心动魄。
那些牡丹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活物般的影子。
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更清晰,是女子的哼唱,哼着走调的喜庆曲子。
我知道,我甩不脱它了。
女客的话在我脑子里炸开。
“它会一直跟着你……”
“直到你穿上它,或者找到下一个绣娘……”
不!
我不能穿!
穿上就会变成她那样,变成一身狰狞的牡丹疤痕!
那……找下一个绣娘?
祸水东引?
我盯着自己的手,这双能绣出绝世牡丹的手。
难道要用它,去害另一个人?
夜里,噩梦更甚。
那个黑暗中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贴在我耳边呼唤。
“娘子……我的娘子……衣已成……人当归……”
我惊坐而起,发现挂在衣架上的嫁衣,不知何时,竟转向了我的床铺。
那些牡丹的影子,正好笼罩在我刚才躺卧的位置。
它在“看”我。
我尖叫着跳下床,想把它扔出去。
手碰到那冰凉滑腻的缎面,却像被吸住一样。
一股强烈的、渴望穿上它的冲动,洪水般冲击着我的理智。
穿上去吧……
穿上去就解脱了……
穿上去……就能见到“他”了……
我拼命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手抽回来,连滚爬开。
不能再留它在屋里了!
天一亮,我抱着嫁衣,冲到城里最荒废的一座庙。
想把嫁衣塞进香炉里烧了。
可奇怪的是,明明干燥的丝绸,却点不着。
火苗一靠近,就像被无形的冷水泼灭。
撕也撕不烂,剪也剪不断。
那些丝线坚韧得超乎想象,剪刀下去,只留下一个白印。
我把它扔进臭水沟,它第二天会干干净净叠放在我门口。
我把它压在井底石板下,夜里它会湿淋淋地搭在我的椅背上。
它真的缠上我了。
而我,也越发虚弱。
苍白,消瘦,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我开始出现幻视。
有时在街上走,看到年轻姑娘,会觉得她们皮肤下,隐隐有红色的牡丹花纹在游走。
好像我随时能看穿皮肉,看到底下最适合刺绣的“缎面”。
不!
这是那“线”在影响我!
它在引导我,去寻找下一个“绣娘”!
它在把我变成和那个女客一样的……“引子”!
我绝不能屈服!
又熬了几天,我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
掌柜的怕我死在店里,给我结了工钱,让我回家“养病”。
我抱着最后一点积蓄,和那件甩不掉的嫁衣,搬到了城郊最便宜的破瓦房。
我想,也许死在这里,就一了百了了。
可那天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她怯生生地问我:“姐姐,我娘病了,听说您绣花最好,能教我吗?我学得快,能帮您干活,不要工钱,给口吃的就行。”
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手指却纤长柔软。
是一双天生做绣娘的手。
我看着她,又回头看看屋里烛光下那件红得妖异的嫁衣。
嫁衣上的牡丹影子,在墙上兴奋地扭动。
细碎的女子哼唱声,变成了清晰的、充满诱惑的低语。
“好坯子……”
“教她……”
“给她线……”
“让她绣……”
小姑娘见我盯着她不说话,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
我内心的恐惧和挣扎,达到了顶点。
一边是深渊般的诱惑——把线给她,把技艺教她,让她接过这诅咒,我就能解脱。
一边是残存的人性——她还那么小,那么无辜。
就在我天人交战之际,小姑娘的目光越过我,看到了屋里那件嫁衣。
她“啊”地轻呼一声,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无比痴迷的光彩。
“好……好漂亮的嫁衣!好漂亮的牡丹!”
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梦游般从我身边走过,径直走向那件嫁衣。
伸出脏污却纤细的手指,就要去摸。
“别碰!”
我厉声喝止,一把拽回她。
可已经晚了。
她的指尖,轻轻擦过了最外面那朵牡丹的花瓣。
一瞬间,嫁衣上所有的流光,似乎都朝着她触碰的地方汇聚了一下。
小姑娘浑身一颤,眼睛里痴迷的光芒更盛了。
她转过头,用一种完全不像孩子的、渴望到扭曲的表情看着我。
“姐姐,教我这个……教我绣这个……求你了!”
“我想学!我想绣出这么活的花!”
我知道,完了。
线“认”上她了。
或者说,她骨子里某种东西,被这邪性的嫁衣和丝线唤醒了。
就像当年的我,就像当年那个女客。
这是一个循环。
一个无法挣脱的、用绣娘的血肉和灵魂滋养“血沁丝”的循环。
我看着小姑娘狂热的脸,又看看那件仿佛在狞笑的嫁衣。
忽然,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涌了上来。
去他娘的循环!
老娘不玩了!
我冲进屋里,不是去拿丝线,而是抱出了那个女客留下的、还剩一点点的线蜡瓶子。
又翻出火折子。
小姑娘愣愣地看着我。
我对着那件嫁衣,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不是喜欢血吗?”
“你不是要吃吗?”
“来,老娘让你吃个够!”
我拔掉瓶塞,将里面粘稠刺鼻的线蜡,全部倾倒在嫁衣最中心、那朵最大的牡丹花心上。
然后,吹燃了火折子。
嫁衣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所有的牡丹影子疯狂舞动,发出尖利的、只有我能听见的嘶鸣!
“不——!”
我毫不犹豫,将火苗扔了上去。
这一次,线蜡猛烈燃烧起来!
火焰是诡异的青紫色,瞬间吞没了那朵牡丹。
嫁衣剧烈地抖动,仿佛有生命在挣扎。
火焰迅速蔓延,烧向其他牡丹。
每一朵牡丹被烧着时,都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腥气。
小姑娘吓得瘫坐在地,捂住了眼睛。
我死死盯着。
看着那华美绝伦又邪性无比的红色,在火焰中变黑、卷曲、化为灰烬。
看着那些舞动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消散。
听着那些细碎的呜咽、轻笑、哼唱,最终化为一声充满无尽怨毒和绝望的长嚎,然后彻底消失。
火焰熄灭。
地上只剩一小堆黑色的、粉末状的灰烬。
风一吹,就散了。
屋里那股萦绕不散的腥气,也渐渐淡去。
我脱力般坐倒在地,大口喘气,浑身被冷汗湿透。
小姑娘慢慢放下手,看看灰烬,又看看我,眼里只剩下恐惧。
“姐姐……那衣服……”
“没了。”我哑着嗓子,“永远没了。你走吧,记住,以后就算饿死,也别碰来历不明的丝线,别绣看不透底细的花样。”
她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天亮。
阳光照进破屋,驱散了最后一点阴冷。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苍白,瘦削,但干干净净。
没有红线游走,没有牡丹印记。
镜子里的我,憔悴得像鬼,但眼里那病态的亢奋光彩,消失了。
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后怕。
我知道,诅咒或许还没完。
“血沁丝”可能还有,那个黑暗中的声音可能还会寻找新的目标。
但至少,从我这里,这个循环断了。
我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张南下的火车票。
永远离开了北平,离开了旗袍店。
后来,我辗转到了个小地方,改了名字,当了普通的缝纫女工。
只缝补最普通的粗布衣裳。
偶尔看到红色丝线,心口还是会莫名一悸。
听说,后来北平又有过几起离奇传闻。
说是有绣娘莫名消瘦,身上出现红色花纹。
又说有个老宅子,总传来女子哼唱嫁衣曲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血沁丝”又找到了新的宿主。
我只知道,我的针,再也绣不出那样活色生香的牡丹了。
也好。
有些技艺,通了鬼神,就要用命去抵。
我还是做个普通人,缝缝补补,柴米油盐。
夜里睡得安稳,不做关于嫁衣和黑暗的梦。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