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阴生(1 / 1)

我是阿莲,保定府挂头牌的稳婆。

您别笑!老娘手里接落地的娃娃,比您吃过的米粒还多!

可咱这行当,有句老话——能接阳间生,莫碰阴间胎。

为啥?

嘿嘿,今儿个给您讲讲,讲完您要是还能睡踏实,算我白活这四十年!

那是光绪年间的事儿了,夏天,闷热得像个大蒸笼。

半夜三更,我正梦见啃猪蹄呢,门板被拍得山响!

“莲嬷嬷!救命啊!救命!”

开门一看,是个面生的青衣小厮,脸白得像糊窗纸,满头大汗。

“我家奶奶……要生了……请您快去看看!”

我打着哈欠提上箱子:“哪家府上?头胎还是二胎?”

小厮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城西……朱府……是……是头胎。”

奇了怪了,城西哪来的朱府?我咋没听说过?

再看这小厮,脚上的鞋干干净净,这大半夜赶路,一点泥星子都没有!

我心里打了个突,但接生的钱丰厚,白花花的银子晃眼,也就硬着头皮去了。

轿子走得飞快,却一点不颠簸,像飘在云彩上。

撩开帘子往外瞧,雾蒙蒙一片,连个灯笼光都瞧不见。

走了约莫一炷香,轿子停了。

眼前是座大宅子,青砖黑瓦,气派得很,可一点声响都没有,静得瘆人。

门口两盏白灯笼,火光绿油油的,照得人脸发青。

一个穿着锦缎的老太太迎出来,脸盘圆润,笑得却僵硬。

“莲嬷嬷辛苦了,媳妇疼得厉害,您快里边请。”

她手冰凉,像握着一块冻肉!

宅子里更怪,回廊又深又长,两边挂满了帘子,黑沉沉地垂着。

走过时,帘子后面好像有东西在动,悉悉索索的。

还闻到一股子怪味,像檀香混着……石灰?不对,还有股淡淡的腥甜。

到了产房门口,老太太停住脚,递过来一个红布包。

“一点心意,您先收着。我媳妇……怕生,您多担待。”

我掂了掂,沉甸甸的,至少二十两!

推门进去,产房里只点着一根细蜡烛,昏黄昏黄的。

床上躺着个年轻妇人,盖着大红锦被,肚子隆起老高。

她脸朝着里墙,一动不动,连个呻吟都没有。

“娘子,放宽心,嬷嬷我来了。”

我走近了,想去摸摸她的脉。

手刚碰到被角,那妇人猛地转过脸!

我的亲娘祖宗!

那是一张泡胀了的脸!浮肿发白,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唇乌紫!

分明是死了好些天的模样!

可她肚子却高高耸起,还在微微蠕动!

我嗷一嗓子,倒退三步,箱子哐当掉在地上。

那“妇人”黑洞洞的眼睛转向我,乌紫的嘴唇慢慢咧开。

“嬷嬷……帮帮我……孩子要出来了……”

声音飘忽忽的,像从井底冒上来。

我想跑,腿却像灌了醋,软得抬不动。

那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门边,脸上还是那僵硬的笑。

“莲嬷嬷,银子您都收了,这活儿……得做完。”

我冷汗哗啦啦流,看着床上那具“产尸”,又看看手里沉甸甸的红包。

干了!

老娘什么阵仗没见过!

我咬牙捡起箱子,打开,里面除了剪刀纱布,还有我压箱底的家伙——一把桃木小剑,一包朱砂,几枚康熙通宝。

“娘子,得罪了!”

我掀开锦被,那股子腥甜味更浓了,还混杂着泥土和腐烂的气味。

死人的肚子冰凉,却硬邦邦的,里面像有个活物在顶撞!

我蘸了朱砂,在她肚皮上画了个潦草的符,嘴里念念有词。

手按上去,触感怪异极了,不像胎动,倒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嬷嬷……快些……它等不及了……”产尸的头歪着,黑洞眼睛直勾勾盯着屋顶。

我深吸一口气,运起接生的手法,往下推按。

手下猛地一空!

那肚子……竟然瘪下去一块!

不是孩子出来了,是有什么东西……穿过了肚皮,缩了回去?!

紧接着,产尸的嘴巴张大了,越张越大,嘴角撕裂到耳根!

一只青白色、湿漉漉的小手,从她嘴巴里慢慢伸了出来!

五指蜷曲,指甲又黑又长!

我魂飞魄散,抄起桃木剑就戳过去!

小手碰到桃木剑,嗤啦一声冒起白烟,迅速缩了回去。

产尸剧烈颤抖起来,肚子又高高鼓起,这次鼓得更大,皮肤绷得发亮,几乎透明!

我看到了!

里面根本不是婴儿!

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蠕动着的、长满黑毛的东西!

它有好几只手,好几只脚,胡乱蹬踹着!

“嗬……嗬……”产尸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肚子上的皮肤开始出现裂纹!

裂纹里渗出黑黄色的粘液,恶臭扑鼻!

老太太扑到床边,声音尖利:“我的孙儿!我的孙儿要出来了!”

她竟然伸手去按那肚皮!

咔嚓!

肚皮彻底裂开了!

没有血,只有粘液汩汩涌出。

那团黑毛东西猛地钻出半截!

它有个类似头部的轮廓,却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布满细密尖牙的圆嘴!

圆嘴张开,发出吱吱的、像老鼠又像婴儿的尖啸!

“孙儿!我的好孙儿!”老太太喜极而泣,伸手要去抱。

那东西猛地转头,“咬”住了老太太的手!

不是咬,是吸附!

老太太的手瞬间干瘪下去,像被抽干了水分,皮肤变成灰败的树皮!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睛瞪大,整个人僵在原地,然后咔嚓嚓碎成了一地灰烬!

我彻底傻了!

那东西“吃”了老太太,似乎长大了一圈,浑身黑毛抖动,转向了我。

它没有眼睛,但我感觉到它在“看”我。

那张圆嘴一开一合,竟然发出模糊的人语:“……娘……饿……”

床上产尸的头颅,此时咕噜噜滚落,滚到我脚边,黑洞眼睛望着我,乌紫嘴唇翕动:“谢谢……嬷嬷……”

然后化为一滩黑水。

我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冲出产房,手里的红包散开,银子滚了一地。

哪是什么银子!

是纸钱!是剪成元宝形状的灰白色纸钱!

走廊上那些黑帘子此刻全都掀开了!

帘子后面,站着一个个“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穿着寿衣,脸孔模糊,静静地看着我。

它们慢慢伸出手,手指干枯,朝我抓来。

我挥舞着桃木剑乱砍,朱砂乱撒,康熙钱乱扔。

碰到的地方,那些“人”就尖叫着化作青烟。

我拼命往外跑,宅子却变得无穷无尽,回廊扭曲旋转。

终于看到大门了,我扑出去,一头栽倒在地。

再回头,哪有什么大宅子?

只有一片乱葬岗,荒草萋萋,月光惨白。

我趴在一座新坟前,坟碑上写着“朱门吴氏”,旁边还有个小土堆,无字。

我的接生箱子就丢在坟头,里面东西散落一地。

桃木剑断了,朱砂撒光了,铜钱也不见了。

我连滚带爬逃回家,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三夜。

梦里全是那张泡胀的脸,那只青白的手,那张布满尖牙的圆嘴,还有“饿……饿……”的声音。

病好后,我关了门,再不敢接生。

可邪门的事儿,这才刚开始!

先是发现我右手掌心,出现了一个淡淡的黑点,像痣,又不像。

不疼不痒,但我总觉得它在慢慢变大。

然后,我开始“吸引”一些东西。

夜里睡觉,总觉得床底下有东西在爬,窸窸窣窣。

水缸里打上来的水,有时浑浊,带着土腥味。

最可怕的是,我偶尔能听见细微的、婴儿的啼哭声。

不在外面,就在我家里!在墙角!在柜子后!在床底下!

我找了和尚,找了道士,花了无数钱财。

和尚念经,说我有孽债。

道士做法,说我被“阴胎”标记了。

符水喝了,法事做了,暂时消停两天,然后变本加厉!

黑点长到了铜钱大,颜色深得像墨。

啼哭声越来越清晰,有时还夹杂着模糊的“娘……娘……”的呼唤。

我知道,那东西找来了。

它“吃”了那个老太太,现在……想要“吃”我。

因为它是我“接生”出来的!我跟它有了“缘”!

我快要疯了,收拾细软,准备逃回关外老家。

临走前一天,城东绸缎庄的少奶奶难产,稳婆束手无策,家人哭天抢地求到我门上。

我本不想去,可听到产房里一声凄厉过一声的惨叫,心又软了。

也许……这是我赎罪的机会?

也许帮了这阳间的生,能抵消那阴间的债?

我提着新备的箱子去了。

少奶奶情况危急,胎位不正,血流不止。

我拼尽全力,折腾了两个时辰,终于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

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全家人千恩万谢,塞给我一大包谢银。

抱着那软乎乎的、健康的新生儿,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我眼泪都下来了。

这才是接生!这才是活生生的希望!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好像轻了一点。

可当我洗完手,准备离开时,无意间瞥见铜盆里的水。

水面晃荡,映出我的脸。

我右手掌心的那个黑点……不见了?

我狂喜,举起手仔细看,真的不见了!皮肤干干净净!

难道真的赎清了?

我脚步轻快地往家走,路过一条暗巷时,忽然听见细细的哭声。

像猫叫,又像婴儿噎着气在哭。

巷子深处,阴影里,好像有个襁褓。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确实是个襁褓,锦绣面料,很是精致。

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蹲下身,轻轻掀开一角。

一张青白的小脸露出来,眼睛紧闭,小嘴一瘪一瘪地哭。

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弃婴。

可我浑身血液瞬间冻住了!

这婴儿的额头正中,有一个淡淡的、铜钱大小的黑印!

和我掌心里消失的那个……一模一样!

它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停止了哭泣,慢慢睁开了眼睛。

眼眶里没有眼白,全是浓稠的漆黑。

它看着我,咧开没牙的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声音尖锐,根本不是婴儿能发出的!

然后,它用那种漆黑的“眼睛”盯着我,清晰地说:“娘……找到你了……”

襁褓猛地散开!

里面哪是什么婴儿!

是那团黑毛东西!缩小了数倍!正紧紧吸附在一个干瘪的、只有巴掌大的小尸体上!

那小尸体……分明就是刚刚接生出来的那个健康男婴的模样!只是被吸干了,像个人偶!

黑毛东西猛地弹起,扑向我的面门!

我躲闪不及,被它牢牢吸附在额头上!

冰冷的、滑腻的触感瞬间蔓延全身!

我感觉到它在往里钻!往我脑子里钻!

无数混乱的声音、画面冲进我的意识——

不是朱府!从来没有什么朱府!

那产尸,是前年淹死在护城河里的一个无名孕妇,被打捞上来时肚子就被水泡得巨大。

那老太太,是看守义庄的孤老婆子,早就病死了。

是这“阴胎”借了它们的形,编了戏,引我来“接生”它!

它需要活人稳婆的手,需要活人稳婆的“认可”,才能彻底脱离死母之腹,来到阳间!

它不是什么死婴怨灵。

它是“墓生子”,是坟地阴气、死母怨气、还有某种更古老秽物结合出的东西!

它以“新生”的假象存在,专门寻找将死未死的孕妇之躯,或直接迷惑活人帮它“接生”。

每被“接生”一次,它就更像活物一分,力量就强一分。

它“吃”掉帮它的人,就能夺取那人的一部分生气和面貌。

那个老太太是第一个。

现在……轮到我了!

我挣扎着,用手去抓额头上的东西。

我的手碰到它,却穿了过去!

它正在变得透明,正在融入我的身体!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两种声音。

一种是我自己的惊叫。

另一种是它那尖细的、满足的呢喃:“娘……从此我就是你了……”

“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手接生……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我最后的意识,是看到自己抬起手。

手掌光滑,那个黑点出现在我左手掌心。

然后,黑暗彻底吞没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

我“醒”了。

躺在自家床上,阳光明媚。

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我坐起身,活动手脚,一切正常。

只是有点恍惚,记忆有些模糊。

对了,今天约了给东街张掌柜的妾室看胎。

我熟练地提上箱子,走出门。

邻居打招呼:“莲嬷嬷,早啊!”

我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早。”

声音好像有点细,不像我以前的大嗓门。

算了,不重要。

我走着,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我心里,却觉得这阳光有点刺眼,有点……讨厌。

还是喜欢阴凉的地方。

路过茶馆,听见里面说书先生在讲鬼故事。

讲什么稳婆遇鬼接生。

真是胡说八道。

我摇摇头,轻轻抚摸着左手掌心那个淡淡的、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的黑点。

嘴角弯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

只有还没出生的孩子,在等着帮忙呢。

我呀,最爱听那新生儿的啼哭了。

多么响亮。

多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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