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狱囚颜(1 / 1)

各位贵人,请安坐。

盏中的茶,请趁热用。

今夜烛火昏暗,正好说些旧事。

我姓祝,名萱,是个画师。

前朝光启年间,曾在禁中翰林院挂名,专司临摹修复古画。

说是画师,实则是与陈年旧纸、褪色丹青打交道的匠人。

那时长安早已不是开元天宝时的长安。

宫墙灰败,御沟水浊,连带着收藏古画的集贤殿书院,也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潮霉气。

寻常的画,霉是霉,倒无大碍。

唯有一类,我们私下称为“囚画”。

不是画的内容骇人,而是它们被收来时,便装在特制的镏金铜匣里,匣身封着褪色的朱砂符咒,贴着历年管库官员的巡检封条。

搁在库房最深处,重重帘幕遮蔽,等闲不得触动。

前辈悄声告诫,说那是前朝乃至更早时,处置“不祥”或“犯禁”之人的法子。

并非刀斧加身,而是请技艺通神的画师,将那人形神魂魄,一丝一缕,尽数描摹入画。

画成,人枯,魂滞于丹青。

画轴便成了棺椁,画境便是无期的牢狱。

此等秘事,我初时只当是前人恫吓,好教我们这些后生谨慎。

直到那年秋深,我接手了一幅《月下弈棋图》。

送来时,盛画的并非铜匣,只是一只寻常的紫檀木盒。

监院吩咐得也平淡,只说此画年久,绢色暗沉,人物漫漶,令我小心清洗补色,务必复原旧观。

我应下,净手,焚香,于静室中展开画轴。

画是工笔重彩,笔法极高。

月色清冷,洒在玲珑山石与古松之上。

石间设一棋枰,对坐二人。

一人绯袍乌帽,执子沉吟,神态专注。

另一人素服散发,低眉垂目,似在苦思。

周遭侍女二三,捧灯执扇,悄然侍立。

初看,不过是一幅意境幽远的夜弈图。

可看得稍久些,便觉出异样。

那画上的月色,过于惨白了,白得泛青,不似月光,倒像陈年骨殖的颜色。

山石松树的轮廓,也显得格外坚硬锐利,看着硌眼。

最奇的是对弈二人与那些侍女的脸。

并非模糊,而是……过于平整光滑了。

像是最好的丝绢蒙在脸上,五官虽有,却无一丝活气,尤其是眼睛,空荡荡的,没有点瞳仁。

可你若移开视线,又觉得画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你背上,冷冰冰,沉甸甸。

我定定神,以为是年代久远颜料剥落所致。

便按规程,先以隔水文火,蒸画去潮。

水汽氤氲间,一股极淡的气味散开。

不是寻常古画的沉檀墨香,是一种更幽微、更复杂的气味。

初闻是清冷的、类似霜雪的气息。

底下却隐隐透出极淡的腥,不是血腥,更像某种金属长久埋于阴湿之地生出的锈蚀气。

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甜腻,仿佛名贵香料在密闭匣中闷了百年,香气腐败后余下的那点腻人的尾调。

这气味让我心头莫名一紧。

蒸毕,待画微潮,我取来最柔软的羊毛排笔,蘸了特制的、用泉水与皂荚子调配的净水,从画角不显眼处开始,轻轻刷洗积年的尘垢。

清水触及绢素,污垢渐去,底下的色彩显露出一二。

那绯袍人的袍色,竟鲜烈得刺目,似血初凝。

素服人的衣摆处,也隐隐透出些青碧纹路,似水波,又似锁链的镣纹。

我屏息,更小心地清理人物面部。

排笔尖轻轻拂过那执子绯袍人的脸颊。

就在笔尖掠过的瞬间,我指尖隔着羊毛,感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凹凸。

不是绢素纹理,更像是……皮肤之下,极轻微的脉动。

我骇然停笔,凝目细看。

那张光滑如缎的脸,依然空白。

可方才那触感,冰凉而鲜活,绝非幻觉。

背上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我强自镇定,告诫自己多思多虑。

或许只是年代久远,绢底纤维因湿度变化产生了细微起伏。

我移开视线,去处理旁边侍女的面容。

同样轻柔地刷洗。

这一次,我看得真切。

当清水润湿侍女脸颊那片绢素时,那空白的面皮上,竟极其缓慢地、浮现出极淡极淡的阴影。

像是……眼皮的轮廓,在轻轻颤动。

仿佛画中人,即将睁开一双没有眼珠的眼睛!

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画具架。

哐当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惊心。

再定睛看,画上一切如常,侍女的脸依旧空白平整。

只有湿润的水迹反着光。

是我眼花了?

还是这画……真的在“醒”?

惊魂未定间,监院推门而入,眉头微蹙:“何事喧嚷?”

我脸色苍白,指着画,语无伦次:“脸……那脸……好像在动……”

监院走近,俯身细看画中人物面目,半晌,直起身,面色沉静如水:“年深日久,绢丝吸胀不均,光影错觉罢了。祝画师,你今日心神不宁,且歇息吧。此画……我另派他人。”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讷讷不敢再言,只得收拾退出。

离去前,眼角余光瞥见监院负手立于画前,凝视那无面的弈棋者,许久未动。

他那向来挺直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僵硬的沉重。

接下来几日,我未被指派任何活计,只在值房整理旧稿。

心里却总悬着那幅《月下弈棋图》。

那冰冷的触感,那浮现的眼廓,还有监院异常的态度,像一根刺扎在肉里。

我借故绕到修复静室附近,门窗总是紧闭,帘幕低垂。

偶尔有别的画师出入,皆面色凝重,闭口不谈。

只有一次,深夜我因事晚归,路过静室外廊。

忽听得室内传来极轻、极断续的“嗒……嗒……”声。

像是棋子轻轻落在玉枰上的清响。

可那声音,滞涩无比,仿佛每落一子,都耗尽了力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枯寂与……不甘。

我僵在廊下,浑身血液都凉了。

那画上确有棋局,可那是画的!

怎会有真声传出?

除非……

我不敢想下去,踉跄逃回住处,一夜无眠。

又过了几日,宫中突然起了流言。

说是有位失宠多年的老嫔御,某夜梦魇,惊醒后疯疯癫癫,直说看见自己寝殿墙上挂的美人图,眼睛滴溜溜转,还冲她冷笑。

又说有巡逻的内侍,在废弃宫苑外,听见里面传来幽幽的笙歌,似前朝旧曲,窥看却空无一人,只有残破的殿阁壁画上,乐伎舞女的影子格外浓重,仿佛要挣脱墙壁飘下来。

流言纷纭,人心惶惶。

监院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眼中布满血丝。

集贤殿内的气氛也越发诡异。

那些收在深处的“囚画”铜匣,夜深人静时,偶尔会传出极其细微的刮擦声,像是指甲划过金属内壁。

库中收藏的历代帝王功臣画像,明明无人触碰,画中人的目光却似乎总随着经过的人移动,嘴角那程式化的笑容,也越发显得意味深长,甚至狰狞。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这皇城,这收藏了无数“形神”的宫阙,仿佛一个年久失修的巨大囚笼,正在失去它的禁锢之力。

而一切的焦点,似乎都隐隐指向那幅来历不明的《月下弈棋图》。

它不像其他“囚画”那样被重重封印。

它就像一枚被轻轻搁在将倾危墙下的棋子,本身不带多少力量,却恰好点在了某个维系平衡的关窍上。

它的“苏醒”,或许正在搅动这沉寂数百年的“画狱”!

我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监院被急召入宫的午后,寻了个借口,骗过守卫,再次潜入那间静室。

室内空气浑浊,那股霜雪锈蚀夹着腐甜的气味浓得令人窒息。

画轴依旧摊在巨大的案几上。

只一眼,我便魂飞魄散!

画中景象,已然大变!

月色不再是青白,泛出一种不祥的暗红,如凝血。

山石松柏,扭曲变形,仿佛在痛苦挣扎。

那绯袍弈者,依然执子,可他的头……竟然微微转向了画外!

那张空白的脸,正对着我站立的方向!

素服弈者低垂的头,也抬起了一点点,虽然没有眼睛,可我清晰地感到,两道怨毒至极的“视线”,钉在了我的身上!

最恐怖的是那些侍女。

她们脸上,已然浮现出清晰的眼、鼻、口轮廓!

只是那表情,全然不是侍女的恭顺,而是混合着狂喜、怨愤、绝望的扭曲!

她们的嘴唇张开,画上虽无声响,我却仿佛听见无数细碎、尖锐的嚎哭与嗤笑,直接钻进我的脑海!

而棋枰之上,原本模糊的棋子,此刻黑白分明,竟自行在移动,落下,发出我曾在廊下听到的、滞涩的“嗒……嗒……”声。

每一步,都让画上的暗红月色浓重一分,让那些扭曲的面容清晰一分!

这不是复原!

这是封印在加速崩解!

画中的“囚徒”,正在挣脱丹青的束缚!

我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就在此时,画中那转向我的绯袍人,那只执子的、画得极为精致的手,忽然……

手指极其轻微地,弯曲了一下。

像是一个邀请。

又像是一个诅咒。

随即,一股冰寒刺骨、带着无尽腐朽与饥渴的吸力,猛地从画中传来!

不是吸我的身体,而是直接针对我的神魂,我的“神”与“形”!

我感到自己的意识一阵模糊,仿佛要离体而出,被吸入那暗红月色下的棋局之中,成为画中另一个空白待填的面容!

“不——!”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尖叫,猛地闭上眼,连滚爬爬地向后倒退,撞开门扉,跌入阳光之下。

刺目的光亮让我暂时清醒。

我回头,静室门内一片昏暗,如同巨兽之口。

那幅画,安静地躺在案上,仿佛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

我连滚爬爬找到监院,他刚从宫中回来,面如死灰。

听我语无伦次说完,他竟没有斥责,只是惨然一笑,喃喃道:“果然……镇不住了……当年就不该……”

他告诉我一个破碎的秘闻。

前朝某位权势煊赫的亲王,痴迷弈道,更痴迷长生。

他网罗方士,得一邪法,欲夺他人之“神”寿,续己之命。

具体之法,便是以特殊画技,辅以咒术,将选中之人的神魂强行描摹入画,称之为“摄神丹青”。

画成,人虽存,却如行尸走肉,其生机寿元,则通过画中棋局为引,缓缓渡给执子者。

那绯袍弈者,便是亲王。

素服者及侍女,皆是被夺“神”的牺牲。

此法有伤天和,更为皇室大忌。

事发后,亲王被诛,执行此法的画师及知情者亦被灭口。

唯这幅作为邪法核心的《月下弈棋图》,因种种缘由未被毁去,只被秘密收藏,以寻常古画之名,希图岁月消磨其异。

然画中囚禁的神魂怨念太深,与邪法之力交织,早已形成诡异的“画中狱”。

它本身力量有限,需外界“认同”与“惊惧”为食,更需依附于王朝官家的“威权气运”镇压。

昔日大唐强盛,宫禁森严,此画只得沉寂。

如今国势衰微,宫闱混乱,天子威权不再,官署规制松弛,人心疑惧丛生……

这画,便如嗅到血腥的饿兽,开始苏醒。

而我等修复之举,尤其是试图“复原”其面貌,无异于为虎作伥,加速了其中被囚之“神”的躁动与对整个“画狱”封印的冲击!

“那……那如今该如何?”我颤声问。

监院望向皇宫方向,眼神空洞:“宫中异象频现,恐不止此一幅‘囚画’有变。这集贤殿书院,乃至整个禁中,收藏了多少此类‘丹青棺椁’……如今气运衰败,人心惶惶,正是它们最好的养分与突破口。”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今日宫中急召,便是因为……因为圣人御书房中,一幅太宗皇帝的骑射图……昨夜,画中太宗皇帝的弓,竟自行调转了方向,对准了御座……”

我遍体生寒。

一幅《月下弈棋图》已如此骇人。

若是这宫苑之中,数百年来收存的、那些承载着怨念、罪孽、禁忌神魂的“囚画”悉数“苏醒”……

这皇城,岂不成了万鬼挣出画纸、吞噬活人的地狱?

“没有……没有办法重新封回去吗?”我抱着一丝侥幸。

监院摇头,绝望道:“封印之力,源于作画时的特殊技法、材料,更源于将其封存时的‘势’。如今技法失传,材料难寻,而最重要的‘势’——这煌煌天家威仪、森严法度、鼎盛国运——早已雨打风吹去。如同堤坝基石已朽,纵有泥沙,何能再挡洪水?”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已见过那画,心神为其所慑,便如沾染了印记。好自为之吧。这书院……怕是待不得了。”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集贤殿。

甚至未能收拾细软,只带着满心恐惧,仓皇逃离了那座日渐冰冷的宫城。

身后,暮色中的长安皇宫,飞檐斗拱沉默如兽。

那些我曾描绘过的华丽殿宇,此刻在我眼中,仿佛一张巨大无比的、正在缓缓铺开的画纸。

每一扇窗后,都可能有一双逐渐浮现的眼睛。

每一道帘幕,都可能藏着一幅躁动欲出的“囚画”。

而整座皇城,正在变成一座困着无数前朝旧影、怨魂痴念的……

活体画狱。

后来,我隐姓埋名,流落江湖,再不以画技示人。

甚至不敢细看任何人物画作。

我总怕在那些或工笔或写意的面容之后,看到空白,看到挣扎,看到一丝不该有的、属于“囚徒”的怨毒灵光。

有时午夜梦回,依稀又见那暗红月色,那转动的头颅,那邀请般的屈指。

我便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我知道,我逃得过皇城,却逃不过那画在我心神上烙下的印记。

我更知道,那场源于深宫画狱的崩塌,或许并未随着王朝的最终陨落而终结。

那些散落民间、流落四方的古画中,谁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囚徒”?

它们在等待。

等待下一个气运衰微的时节。

等待下一个心怀恐惧的“观画者”。

等待丹青褪色、封印瓦解的那一刻。

破纸而出。

故事,便说到这里吧。

贵人若倦了,便早些安歇。

只是入睡前……

不妨再看一眼房中悬挂的那些画,

看看画中人的眼睛,

是否……

太过灵动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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