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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绝弦谱(1 / 1)

哎哟喂,列位看官老爷们,您几位今儿可算来着了!

快把那茶碗子撂稳当喽,小心别惊着自个儿!

小的我叫焦桐,名字听着挺雅致是吧?

可我这人哪,跟风雅二字是棒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我就在骊山脚底下、紧挨着华清宫外墙的“泉脉监”里当差。

说是个官署,其实就是个看水沟的!

整日里就跟那些温泉引出来的活水、还有顺着山势修的明渠暗沟打交道。

我那点活儿,说白了,就是每日沿着固定的路线,听听渠水流动有没有异响,看看水色清浊是否如常,防着哪段管道被树根石头堵了,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污了源头。

这差事寡淡得跟白水煮豆腐似的,谁能想到,后来能惹出那么大一桩瘆破人胆的邪事呢?

事情得从乾符元年的那个春天说起。

那年开春晚,到了三月,山上的桃花才稀稀拉拉地开。

我们监里一个老伙计,姓胡,头天傍晚下值前还好好的,说去后山那段最僻静的“滴露渠”再瞅一眼。

结果一去就再没回来。

起初大家以为是失足滑进深涧了,寻了两日,连片衣角都没找见。

怪的是,有人夜里路过那渠边,说听见黑乎乎的渠洞里,好像有调子,细细的,拐着弯,听着像笛子又像人哼歌,可那声音湿漉漉的,粘糊糊的,顺着水汽往你耳朵眼里钻,听得人心里头发毛,头皮一阵阵发紧。

更邪门的还在后头。

约莫过了七八天,华清宫里一位专司扫撒的老宦官,清早在一处荒废偏殿的廊下,发现了胡伙计。

人倒是全须全尾,靠着柱子坐着,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望着天。

叫他,不应。

推他,不动。

伸手一探鼻息,有气儿,可那气儿又轻又慢,凉丝丝的,不像活人。

人就跟魂儿被抽走了似的,只剩个空壳子戳在那儿。

脸上还挂着一种古怪的神气,像是笑,可嘴角又没扬起来,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熨平了,只剩下眼底深处一点冻住的、说不清是迷醉还是惊恐的亮光。

最吓人的是他那双手。

十根手指头,就那么在身前凭空悬着,微微地、有节奏地颤动,像是在抚摸一张看不见的琴,或是按着一些看不见的孔窍。

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绿色的、滑腻腻的苔藓泥垢,还缠着几丝亮晶晶的、水线般的玩意儿。

宫里不敢声张,悄悄把人挪了出来,送到我们监里。

我们头儿,一个姓石的监事,围着胡伙计转了三圈,脸色铁青,鼻翼翕张,像是在嗅什么味道。

他猛地俯身,凑到胡伙计那微微颤动的手指边,仔细闻了闻。

然后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腾”地直起腰,连连后退,眼神里满是惊疑:“这……这味道不对!不是寻常山涧水腥!”

我也奓着胆子凑近些。

一股子气息钻进鼻子。

初闻是骊山温泉水特有的、淡淡的硫磺气。

可底下却翻涌着一股更阴沉的、带着陈腐泥土和某种水生物粘液的味道。

在这两者之间,还缠绕着一缕极其古怪的、类似某种昂贵香料被水沤烂后又强行点燃的甜腻焦糊气。

几种味道拧在一起,直冲天灵盖,熏得人脑仁儿发木,胃里一阵阵往上翻搅。

石监事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十几个来回,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沙沙”的,听得人心烦意乱。

他突然停住,眼睛盯在我身上,那眼神沉甸甸的:“焦桐,你年纪轻,耳朵灵,胆子……也算不得最小。”

我心头一紧,知道没好事。

“胡伙计是在‘滴露渠’出的事。”石监事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那地方,早年是前朝宫中乐坊废弃的一处水亭,引水入亭,以水声协乐,后来荒了,水道却还连着山体深处的泉脉。”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宫里传下话,要查,但不能明着查,不能惊扰了圣驾和贵妃娘娘们的清静。你,从明儿起,不用巡寻常的渠段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的骊山泉脉图上,戳着的正是那片用淡朱砂标出的、代表“滴露渠”上游禁地区的模糊轮廓。

“你就给我盯着这片!尤其是夜里!耳朵竖起来听,眼睛瞪大喽看!但凡有半点不对劲,哪怕是水里冒出个泡儿跟你平常瞧见的不一样,也得立刻来报我!”

我心里叫苦不迭,这他妈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哪敢说个不字?

只得硬着头皮,嗫嚅着应了下来。

当天夜里,我就裹着厚厚的值夜皮袄,揣着一把防身的短刀,提着盏光线昏黄的气死风灯,磨磨蹭蹭地往“滴露渠”上游摸去。

那地方真是僻静得吓人。

白天的骊山,好歹还有些鸟叫虫鸣,游人香客的动静。

可一入这片地界,就像踏进了一块被遗忘的坟地。

所有声音都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湿漉漉的水汽给吸走了,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鼓似的在胸腔里响,还有脚下偶尔踩断枯枝的“咔嚓”声,格外刺耳。

渠水在这里变得很窄,贴着陡峭的山崖根儿流,水声也变了,不再是欢快的“哗哗”声,而是一种沉郁的、粘稠的“咕噜……咕噜……”声,像是什么巨兽在深不可测的喉管里酝酿着低嗥。

我挑了一处稍微开阔能避风的山石后面蹲下,竖起耳朵,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墨黑的水面和更黑的山崖阴影。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手脚都冻得发麻。

就在我眼皮开始打架,心思有些恍惚的时候——

那声音出现了!

起初极其微弱,丝丝缕缕,真的像是从极深的水底,或者那黑黝黝的山崖裂缝里飘出来的。

不是笛子,也不是人哼歌。

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调子”。

它没有清晰的旋律,更像是一股冰凉的、滑腻的“水”,直接往你耳朵眼里灌。

这“水”里混杂着无数难以辨别的声响碎片:有时像破损的玉磬在幽深潭底被水流撞击的“叮……嗡……”余震,有时像陈旧的丝弦在极度潮湿中自己绷断的“嘣……嘶……”,更多是那种悠长的、空洞的、仿佛无数细管在同时共振的“呜——”。

它们毫无章法地交织、碰撞、湮灭,不成曲调,却形成一种可怕的、勾魂摄魄的“韵律”。

听得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心口像压了块浸透冰水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被搅成了一锅冰冷的糨糊。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水音”往脑子里钻,我鼻子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胡伙计手上那股甜腻的焦糊腐朽气,此刻浓烈了十倍不止!

它就混杂在夜间山林本身的清冷空气和渠水的湿气里,像一条无形而油腻的蛇,缠绕上来,钻进鼻腔,直冲脑髓。

我浑身汗毛倒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我想起石监事的吩咐,有不对劲立刻要报。

可我的腿就像在地上生了根,软得跟煮过的面条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那“水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竟然……竟然开始变化!

它不再毫无目标地弥漫,而是隐约地、试探性地,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流”了过来。

声音里那些破碎的磬音、弦断声,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甚至试图组合成一种扭曲的、重复的片段。

像是在模仿,又像是在……引诱。

我魂飞魄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什么差事,什么命令,都去他娘的吧!

再待下去,我怕是要变得跟胡伙计一样,只剩个空壳子在这儿晃手指头了!

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我猛地从山石后弹起来,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疯了一样朝着来路狂奔。

耳后那湿冷粘腻的“水音”似乎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水泡破裂般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失落和……一丝嘲弄?

我一路不敢回头,直到看见监里守夜屋窗户透出的那点豆大灯光,才“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冷汗早已把里衣浸得透湿。

第二天,我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把昨晚的遭遇告诉了石监事。

我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骂我胆小如鼠,编排谎话。

可他没有。

他听完,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半晌没动弹,脸色灰败得像是蒙了一层死灰。

良久,他才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颤音:“‘泉鸣’……果然是‘泉鸣’……”

“‘泉鸣’?那是啥?”我惊魂未定地问。

石监事没直接回答,他起身,反锁了房门,从一口锁着的旧樟木箱最底层,摸出一本用油布包着、边角都烂了的薄册子。

他颤抖着手翻开,指着其中一页模糊不清的字迹让我看。

那上面用潦草的笔记录着一段传闻,说是前朝玄宗皇帝在位时,骊山华清宫极盛。

宫中乐坊能人辈出,竟有乐师异想天开,不满足于丝竹金石之音,试图“采天地自然之声入乐”。

他们相中了骊山复杂泉脉中,某些特殊水流穿行于独特山体空腔时产生的天然回响,称之为“地脉泉鸣”。

有秘法,能以特定乐曲为引,与这“泉鸣”相和,久而久之,竟能让无形的“泉鸣”逐渐凝聚,生出懵懂“灵韵”,使乐声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闻者心神俱醉,浑然忘我。

“可后来‘安史之乱’突发,狼烟遍地,圣驾仓皇西幸。”

石监事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

“华清宫霎时冷落,乐工星散,那些尝试‘采鸣’的乐师和他们的秘谱,也在战乱中不知所踪,据说……就陷落在这宫阙深处的某条泉脉附近。”

他合上册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仿佛能穿透砖石,看到那黑暗深处的景象。

“没了人工乐曲的引导和安抚,那刚刚催生出的、懵懂的‘泉鸣灵韵’,便在山体水脉中彻底失了控,像没娘的孩子,又像断了线的风筝。”

“它凭着本能,继续‘演奏’着,却只剩下混乱、扭曲、充满渴望与怨怼的‘杂音’。”

“它渴望‘知音’,渴望能与之相和的‘旋律’,来填补无尽的空虚和错乱……所以,它会本能地‘引诱’、‘捕捉’那些对声音敏感、或心神不宁的人……比如巡夜的胡伙计,比如……昨夜靠近它的你。”

我听得遍体生寒,结巴着问:“那……那被它‘捉’到会怎样?像胡伙计那样?”

“胡伙计?”石监事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那只是被稍稍‘沾’了一下,魂儿被扯出去一瞬,又侥幸挣脱了,才成了那副活死人的样子。”

他凑近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更恐怖的话。

“若是心神彻底被它引去的‘旋律’俘获,与之‘相和’上了……那人的神魂,便会成为这‘泉鸣’混乱灵韵的一部分,像一滴水融进汹涌的暗流,再也分不出彼此。”

“而他的躯壳,则会留在世上,成为一具永远按着那恐怖‘水音’节奏微微颤动的……‘乐器’。”

我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快冻住了。

原来胡伙计那诡异颤动的手指,竟是在模拟、在应和那可怕的“泉鸣”!

他还没完全“和”上去,若真的“和”上去了……

我简直不敢想那会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

“就……就没办法治住这鬼东西吗?”我带着哭腔问。

石监事沉默良久,缓缓道:“册子里模糊提过一句,说‘乱音需正律破之’。可这‘正律’去哪寻?当年的乐师和谱子早没了。况且,那‘泉鸣’如今已成气候,盘踞山体水脉深处,寻常手段,怕是连它藏身之处都寻不到……”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混合着决绝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焦桐,你昨晚听到了它,它……似乎也注意到了你。寻常人根本听不到那‘水音’,你能听到,还能逃回来,说明你对这玩意儿……有点特别。”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

“监里……不,是宫里,不能容这邪物再作祟了。”石监事的声音变得冰冷,“我要你,再靠近它一次。”

“什么?!”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次不是让你去听!”石监事按住我,快速说道,“我要你用这个!”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巧的、用软木和鱼胶紧紧塞住口子的细长铜瓶。

“这里面,是炼丹坊那边弄来的‘离火砂’和‘碎金粉’,最是躁烈,厌水污!”

“你找到它‘声音’最清晰、味道最浓的地方,八成就是它某个重要的‘共鸣穴窍’所在。”

“扒开渠边石缝或水岸淤泥,把这两个瓶子砸进去,塞子自己会崩开!”

“这两样东西遇水则爆,遇邪秽之气更会剧烈反应,虽不能根除那玩意儿,但足以狠狠‘刺’它一下,让它剧痛、受创,安生个一年半载!”

“只要它不再出来害人,咱们的差事就算应付过去了!”

我抱着那两个沉甸甸、冰凉凉的铜瓶,感觉像是抱着两块烧红的炭。

石监事这是让我去捅马蜂窝啊!

可他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有那句“宫里不能容这邪物再作祟”,像两座大山压下来。

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要么去,要么现在就可能因为“抗命”或“知情太多”而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再一次踏上了前往“滴露渠”上游的路。

这一次,感觉更像是在走向自己的刑场。

怀里那两个铜瓶,随着我的脚步轻微碰撞,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惊心。

我循着记忆,找到昨晚躲藏的那块山石附近。

果然,一站定,那冰冷滑腻的“水音”又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这一次,它似乎“认出”了我,变得更加“热情”,更加“急切”。

那些破碎的声响不再毫无目标,而是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湿漉漉的小手,从黑暗的水面和崖壁方向伸过来,试图缠绕我,抚摸我,将我拉向那无尽的、混乱的“韵律”深渊。

那股甜腻腐朽的味道也浓烈得令人作呕。

我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分辨。

在那一片混乱的“呜——”、“叮嗡——”、“嘣嘶——”声中,我捕捉到了一处。

那里像是所有杂音的一个“结”,一个“源点”,声音最为密集、最为扭曲,传出的腐朽甜腻气也浓得几乎凝成实质。

就在渠水拐弯处,一片长满厚厚黑绿色苔藓的崖壁下方,水流在那里形成一个不大的洄漩,发出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空洞的“轰隆”闷响。

就是那里!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蹲下身,假装查看水况,用颤抖的手扒开崖壁根儿湿滑冰冷的淤泥和腐烂的苔藓。

指尖触到一些坚硬、光滑的东西,不像石头。

借着气死风灯极其微弱的光,我勉强看清,那似乎是半截埋在泥里的、雕着精美水波纹路的汉白玉栏杆构件,还有几片碎裂的、隐约有彩绘痕迹的陶片。

这里,恐怕就是当年那水亭的遗址一角了!

而那可怕的“共鸣穴窍”,很可能就在这废墟之下,与泉眼相连的某个空腔里!

时机到了!

我猛地掏出那两个铜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洄漩中心、那片废墟淤泥最深处,狠狠砸了下去!

“噗!噗!”

两声闷响。

铜瓶破开淤泥,消失在黑沉沉的水下。

一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

“轰!!!”

不是巨大的爆炸声,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从山腹最深处传来的剧烈震动!

整段渠水猛地向上一鼓,浑浊的泥浆、腐烂的水草、还有无数惨白细小的莫名骨殖,轰然喷溅起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硫磺、焦臭、金属腥气和那股甜腻腐朽气被瞬间烧灼的可怕气味,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水底冲出!

“嗷——!!!!”

一声无法用耳朵听见、却直接在我脑海最深处、在每一根骨骼里凄厉爆开的尖锐嘶鸣,陡然炸响!

那不是蛇吼,不是兽嗥,更像是无数张破损的琴弦、无数面碎裂的玉磬、无数根锈蚀的铜管在同一瞬间被蛮力撕裂、扭曲、碾碎时发出的、汇聚了极致痛苦与狂怒的恐怖悲鸣!

这“声音”化作实质的冲击,像一柄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我喉头一甜,眼前发黑,整个人被无形气浪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乱石滩上。

冰冷的渠水混着污浊的泥浆劈头盖脸浇下来。

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片崖壁。

只见那片汉白玉废墟的缝隙里,正“汩汩”地往外冒出一种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瞬间染红了一小片水域。

那液体冒着细微的气泡,散发出比之前浓烈百倍的甜腻焦臭,中人欲呕。

而一直萦绕不散的恐怖“水音”,还有那勾魂摄魄的腐朽气息,在这一刻,如同被利刃斩断,骤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山林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死寂,只有渠水冲刷着新染上的污浊,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成功了?

那玩意儿被我“刺”伤,退走了?

我趴在地上,又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沉的、冰寒刺骨的后怕。

我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泉脉监。

石监事看到我狼狈不堪、面无人色的样子,再听我断断续续讲完经过,尤其是听到那暗红粘液的描述,他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唰”地一下,变得比纸还白。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瘫坐在椅子里,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反复喃喃:“血……它竟然……流‘血’了……不是退走……是痛极了……是记住了……”

从那以后,骊山倒是真的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没有巡夜人失踪,也再没人听到什么古怪的“水音”。

胡伙计在昏睡了一个多月后,竟然慢慢醒转,只是人变得痴痴呆呆,偶尔看到流动的水,手指还是会无意识地颤动几下。

石监事很快托关系调离了骊山,走之前,他把我叫去,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冰凉,力道重得像是要把我摁进地里。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愧疚,有警告,还有一种深深的、爱莫能助的悲哀。

我被留在原地,继续做着看守水渠的枯燥活计。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山体深处,水脉之间,被我狠狠“刺”了一下的东西,它没有消失。

它只是在蛰伏,在舔舐伤口。

它将那剧痛,连同我的气息,牢牢地“记住”了。

我变得害怕水流的声音,尤其是夜里,独自一人时,任何细微的、不寻常的水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我更害怕闻到任何甜腻的气味,哪怕只是厨房里传来的寻常糕点香,也会让我瞬间汗毛倒竖,胃里翻江倒海。

我手腕上,当初被那暗红粘液溅到的地方,留下几点洗不掉的、针尖大小的暗红色斑点,像几颗丑陋的痣。

每逢阴雨天气,或是地气变动的时候,那几点斑点就会隐隐发热,发痒,仿佛在提醒我,那来自黑暗水脉深处的“注视”,从未真正离开。

我终于明白了石监事最后的眼神。

我赶走了一个短暂的噩梦,却可能唤醒了一个更长久的、更记仇的“邻居”。

我用暴躁的“火砂”与“金粉”,暂时打乱了它那混乱邪恶的“韵律”。

可这寂静,又能持续多久呢?

它尝过了“知音”的诱惑,也记住了被“刺伤”的痛楚。

下一次,当它再次从无尽的空虚和混乱中“醒”来,再次开始它那可怕的、寻找“和声”的“演奏”时……

它第一个想找到的,会是谁呢?

列位看官,故事到此,算是讲完了。

您就全当个夏日里消暑的怪谈,听个凉快。

不过嘛,往后您若是游玩名山大川,见着那幽深的水潭,听着那空谷的泉响,觉得那声音格外清冷动人,忍不住想多听一会儿的时候……

我劝您,收收心,赶紧挪步!

那说不准啊,就不是什么天地清音。

那是藏在山腹水脉里,饿了成百上千年,正等着找个“知音”陪它,一起演练那万古寂寥、永无休止的……恐怖乐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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