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律令(1 / 1)

哎呦喂!各位老少爷们儿,您几位今儿算是来着了!

快把耳朵眼儿掏掏干净!

我给您白话一段儿,保准您听完,三伏天打摆子,数九天冒白毛汗!

您问我是谁?

嘿,小人师旷,对,就是后来那个瞎眼乐圣师旷,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啊,我就在咱大周镐京的王家乐坊里头,混口饭吃!

咱这耳朵,不是我吹,灵着呢!

隔着三道宫墙,我能分清楚大王敲的是编钟还是编磬!

可就这么一副好耳朵,愣是让一段“没声儿的曲子”,给折腾得差点见了祖宗!

这话怎么说的?您甭急,且听我慢慢给您“倒”出来!

那年头,天下刚稳当没几年。

可我们乐坊里头,却接了个顶顶古怪的差事!

不是祭祀天地,不是宴飨诸侯,是去“安抚”一处废殿!

那地方,在镐京西角,早八百年没人住了,野草长得比人都高!

都说里头不干净,夜里有“动静”,可谁也说不上来是啥动静。

反正靠近那片的侍卫,换了好几茬,都说待不住,心里头发毛,耳朵里嗡嗡响!

大宰发了话,说宫闱重地,岂容邪祟滋扰?

既然武夫镇不住,就让雅乐去涤荡涤荡!

得,这倒霉差事,就落我们乐坊头上了!

我们乐正老爷,姓夔,跟古时候那个用骨头架子敲鼓的乐官一个姓!

他老人家胡子都白了,捧着令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师旷啊,”他捻着胡子尖儿,唉声叹气,“这事儿,透着邪性!寻常雅乐,怕是不顶用。你去库里,把那个压箱底的‘夔龙震音樽’请出来!再挑十二个胆大心细、血气旺的小子,明日随我同去!”

“夔龙震音樽”?!

我的亲娘舅!那可是传说里黄帝战蚩尤时用过的神器!

样子就是个三足的青铜酒樽,上头盘着一条狰狞的夔龙,据说用特定的法子敲击,能发出震人心魄、驱邪避凶的正音!

这宝贝打从我进乐坊,就供在库房最深处,蒙着厚厚的锦缎,谁也没敢动过!

乐正老爷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第二天一大早,日头刚冒红。

我们一行十三人,抬着沉甸甸的“夔龙震音樽”,抱着钟、磬、鼓、瑟、埙、篪……各色乐器,跟着夔老爷,穿过了大半个宫城,来到了西边那片废殿。

好家伙!离着还有百十步远,那股子荒凉破败的味儿就冲鼻子!

不是灰尘味儿,是一股子……木头深深烂进地里、混着青苔和某种陈旧水锈的阴湿气!

宫殿的檐角都塌了,黑乎乎的窗洞像一只只瞎了的眼睛,冷冷地瞅着我们。

更奇的是,这四周,太静了!

不是没人说话的静,是连风声、虫鸣、甚至我们自己的脚步声,传到这里都好像被吸走了一部分,变得闷闷的,短促的!

我的耳朵最先不舒服起来,像蒙了一层湿棉花,又像有极细的针在轻轻扎着耳膜!

夔老爷脸色凝重,指挥我们在废殿前一块还算平整的广场上摆开阵势。

“夔龙震音樽”放在正中央,他亲自拿着特制的玉槌。

我们十二人,按照天地四时八方之位,各持乐器,围成一圈。

“奏《云门》之章!起!”夔老爷深吸一口气,朗声喝道,手中玉槌高高举起,朝着樽上的夔龙首部,用力敲下!

“铛——!!!”

一声宏大、古朴、带着金属震颤的洪音,猛地从铜樽上炸开!

这声音确实不凡,浑厚庄重,仿佛真能上达天听,下震九幽!

我们不敢怠慢,立刻奏响手中的乐器。

编钟清越,编磬铿锵,鼓声沉沉,瑟弦悠悠……

一时间,雅乐正音,浩浩荡荡,朝着那死寂的废殿涌去!

说也奇怪,乐声一起,刚才那种被“吸音”的憋闷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我心里头刚松了半口气……

异变,就在下一个瞬间发生了!

就在我们奏到《云门》篇章最为高亢激昂的那一段时……

所有的声音,忽然……“断”了!

不是我们停了!

是我们的耳朵,忽然听不见了!

不是聋了,是极其诡异的“选择性失聪”!

宏大的乐声还在,我能感觉到钟槌敲击的震动,能看见夔老爷挥动玉槌的手臂,能看见同伴们鼓着腮帮子吹埙,手指翻飞弹瑟……

可传入我耳朵里的,只剩下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慌的“嗡嗡”背景杂音!

原本应该充盈天地的雅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一段我从未听过,却仿佛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的“曲子”!

它没有旋律!

没有节奏!

甚至没有具体的音高!

它像是一股冰冷的、滑腻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涌入我的听觉,我的意识!

它由无数极其细微的、破碎的“声的残片”组成!

这些“残片”混乱地交织、碰撞、湮灭,形成一股令人极端烦躁、恶心、甚至恐惧的“无声之流”!

我的脑袋像被塞进了一个不断搅拌的冰窟窿,又冷又胀,恶心得直想吐!

我惊恐地看向其他人。

夔老爷举着玉槌,僵在半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

周围的乐师们,有的捂着耳朵惨叫,有的扔了乐器趴在地上干呕,有的眼神呆滞,嘴角流涎……

“停!快停下!”夔老爷终于嘶哑着吼出声,虽然他自己的声音在我听来也微弱扭曲。

乐声戛然而止。

可脑子里的那段“无声之流”,却没有立刻停止,反而更加清晰地“流淌”了一会儿,才慢慢减弱,消失。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刚才还庄严肃穆的雅乐阵势,此刻狼狈不堪。

那尊“夔龙震音樽”,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只是表面似乎黯淡了一些。

“这……这不是寻常的邪祟作怪……”夔老爷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这是……‘律鬼’!或者说,是‘律’本身成了精,走了邪路!”

“律鬼?”我勉强爬起来,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

“乐有十二律,天地之正声也。”夔老爷盯着黑洞洞的废殿门口,眼神惊惧,“可若一处地方,常年被极端的情绪笼罩,比如绝望、死寂、疯狂的杀戮……这些情绪浸透了土木砖石,天长日久,可能会扭曲、污染了那里固有的‘地律’……形成一种……一种‘坏死的律’。它不发声,却排斥、吞噬、扭曲一切外来的正声!刚才我们的雅乐,就是被它‘吃掉’了‘声’,只剩下最混乱的‘残响’,倒灌进我们脑子里!”

“那……那之前侍卫们听到的‘动静’……”

“恐怕就是靠近这里,自身的生命律动,比如心跳、呼吸、血流的声音,被这‘坏律’稍稍影响、扭曲后,反馈给他们自己的感觉!”夔老爷脸色灰败,“我们刚才奏乐,等于是用最强的正声去冲击它,反而让它‘活跃’起来,反击也更猛烈!”

“这可咋整?连‘夔龙震音樽’都镇不住?”一个吹篪的乐师带着哭腔问。

夔老爷沉默良久,忽然看向我:“师旷,你耳朵最灵。刚才……除了那些混乱残响,你还‘听’到别的什么没有?任何……有规律的东西?哪怕是极其微弱、极其扭曲的一点点?”

我闭上限,强忍着恶心,仔细回忆刚才那恐怖的感觉。

在那一片冰冷的、混乱的“无声之流”中……

好像……好像真的有一点点……

不是旋律,不是节奏,是一种极其单调、极其缓慢的……“重复”?

像是一根快要绷断的弦,在无尽的虚无中,每隔一段漫长到令人发狂的时间,就微弱地、固执地……“颤”那么一下。

“好像……有一下……很慢很慢的……‘颤音’?或者说是‘律动’?”我不太确定地比划着,“就在那片混乱的最底下,几乎感觉不到,但……确实有,而且一直在。”

夔老爷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随即又布满更深的忧虑:“果然……这‘坏死的律’并非完全无序。它有一个极其微弱、近乎停滞的‘核’!一个扭曲的‘律心’!它就像这死寂废殿的心脏,虽然跳得慢到几乎停止,虽然每一次搏动都散发着腐朽,但它还在跳!就是它,在影响着周围的一切!”

“找到它!毁了它!”一个年轻乐师喊道。

“谈何容易!”夔老爷苦笑,“那‘律心’藏在无数混乱‘坏律’的最深处。我们刚才的雅乐,就像往浑水里扔石头,只会让水更浑。必须……必须有一种声音,能穿透这些混乱,直接‘贴合’那个‘律心’,要么将它‘扶正’,要么……将它彻底‘震散’!”

他环视我们:“这需要一个人,用全部的心神,去‘倾听’那个最深处、最微弱的‘律动’,然后用一件乐器,发出最纯粹、最精准、完全‘贴合’那个律动的单音!不能有丝毫偏差!偏差一丝,就会被周围的坏律吞噬、扭曲,反而加强它!这就像在狂风巨浪里,找到那根唯一的、将断未断的缆绳,然后轻轻一挑……”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太难了!近乎不可能!且不说能否在恐怖的混乱中保持心神,精准捕捉那微弱律动,单是“完全贴合”这一点,就难如登天!人不是乐器,总有微小的气息、力道波动。

“我去试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嗓子干得发涩。

“师旷!”夔老爷和其他人都看向我。

“这里我耳朵最好。”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恐惧,“也只有我,可能有一丝机会‘听’清它。用什么乐器?”

夔老爷深深看我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一个看起来极其古旧、甚至有些粗糙的陶埙。

“埙,土音也,最为浑厚沉朴,贴近地气。”他将陶埙递给我,“这个埙,是古埙,音色最纯,变化也最难掌控。你……尽力而为。若觉不对,立刻停止!性命要紧!”

我接过陶埙,入手冰凉粗糙,上面只有几个简单的音孔。

我定了定神,独自一人,朝着废殿那黑洞洞的大门,走了十几步。

在门槛前停下。

闭上眼睛,全力运起我的耳朵。

摒弃一切杂念,像潜入深水,朝着那片恐怖的“无声之流”的深处,缓缓“沉”下去。

混乱、冰冷、扭曲的残响再次包裹了我,恶心的感觉翻涌上来。

我咬牙忍住,心神凝聚成一丝细线,拼命向下探,向下探……

寻找……寻找那一丝微弱的、缓慢的……

找到了!

在那仿佛无尽深渊的底部,在一切混乱的源头,它在那里!

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缓慢得几乎让人以为它已经停止。

那不是声音,是一种“存在”的震颤,一种扭曲的“规律”本身!

冰冷,死寂,带着无尽的腐朽意味,但确实在……“动”。

我死死“抓住”这丝律动。

它的频率……它的特质……

我缓缓举起手中的古埙,凑到嘴边。

调整气息,指尖轻轻按住音孔。

不是吹奏,是“呼唤”,是“贴合”。

我要让我的气息,我的生命律动,通过这陶土之器,发出一个与那深渊律动完全一致的“音”!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的气息在颤抖,心跳如擂鼓,干扰着判断。

周围混乱的坏律不断冲击着我的感知,试图扭曲我捕捉到的那一丝律动。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年。

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融入那片冰冷的混乱,变成其中一个无声嚎叫的残片。

就在心神即将失守的刹那!

我猛地吐气!

指尖微不可查地调整!

一个极其低沉、极其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又带着无尽悲凉荒寂的单一长音,从古埙中缓缓流出。

这个音,太怪了!

它不似任何已知的乐律,它本身仿佛就带着“死寂”和“终结”的味道!

但就在它响起的一瞬间!

我“听”到了!

废殿深处,那微弱到极点的扭曲律心,猛地……“颤”了一下!

不是活跃,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紧接着,周围那汹涌的、无声的混乱坏律,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有效?!

我精神一振,不管那埙音听起来多么不祥,多么令人不适,我死死维持着气息的稳定,维持着那与律心完全“贴合”的频率,持续吹奏!

埙音如一道孤绝的、灰暗的线,顽强地穿透混乱的帷幕,执着地“贴”在那律心上。

律心的“颤动”开始变得明显,不再那么缓慢死寂,而是有了一丝……紊乱?

周围的坏律也开始剧烈波动,不再是单纯的混乱,似乎出现了某种……“抗拒”和“痛苦”的意味?

那些直接灌入脑子的声之残片,变得更加尖锐、更加疯狂!

我头痛欲裂,鼻孔一热,流下两行温热的液体,是血!

但我不能停!直觉告诉我,这是在“共振”!要么我震散它,要么它震散我!

“师旷!坚持住!”身后传来夔老爷和其他乐师模糊的呼喊。

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变化,开始用极轻、极缓的节奏,敲击“夔龙震音樽”,发出低沉的、辅助性的震音,为我提供支撑。

我的埙音,古樽的震音,与废殿深处那扭曲的律心,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对峙与共鸣!

废殿开始……微微震动!

不是地面的震动,是空气在震,是那种“无声”的领域在震!

灰尘簌簌落下。

黑洞洞的窗口里,仿佛有无数模糊的影子在疯狂扭动,无声地呐喊!

“呜——!!!!”

我将最后一口气息,全部灌注进去!

埙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变得更加尖锐,更加……具有“穿透性”!

“啵……”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水泡破裂,又仿佛琴弦彻底崩断的声音,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

不是耳朵听到的!

废殿深处,那一直被我“贴合”着的扭曲律心……

碎了!

不是被扶正,是被我持续不断的、完全同频的“共振”,给硬生生……“震碎”了!

就像一面本就布满裂纹的、扭曲的镜子,被最后一击,敲得粉碎!

“哗——!!!”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冲击”,以废殿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没有声音,却仿佛抽走了周围所有的“静”!

那一直存在的、吸音般的死寂感,瞬间消失了!

风声、远处隐约的人声、我们自己的心跳呼吸声,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

与此同时,废殿里传出了一阵短促而密集的、实实在在的物理声响!

“咔嚓!轰隆!哗啦……”

像是朽木断裂,砖石垮塌!

然后,一切重归平静。

真正的平静。

那股阴湿的、令人发毛的气息,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我浑身脱力,眼前发黑,手中的古埙“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夔老爷和众人赶紧冲上来扶住我。

再看那废殿,似乎并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巨大变化,但感觉上……“活”过来了,不再是那个吞噬一切的寂静黑洞。

我们互相搀扶着,逃离了那片区域。

事后,夔老爷上报,说是雅乐正声涤荡,邪祟已消。

王庭派人查看,废殿虽旧,却再无异常,侍卫也能正常值守了。

只有我们这十几个乐师知道真相。

我的耳朵,自那以后,就不那么灵了。

不是聋了,是变得“挑剔”了。

过于嘈杂混乱的声音,会让我头晕恶心。

而那摔碎的古埙,夔老爷悄悄收集起碎片,埋在了乐坊一棵老树下。

他说,那埙最后发出的音,已经沾染了“坏律”的气息,成了不祥之物,不能再留。

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抚摸着自己不再敏锐的耳朵。

回想那废殿深处,冰冷死寂的扭曲律心。

它究竟是什么?

是无数死在那里的亡魂,最后的、凝固的绝望?

还是那宫殿本身,在漫长岁月里诞生出的、畸形的“听觉”?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天地间,有些“声音”,是不该被听见的。

有些“规律”,一旦走了邪路,比任何妖魔鬼怪都可怕。

它不伤人,不害命。

它只是静静地、顽固地,存在着。

扭曲着一切靠近它的“秩序”。

直到有一天,一个更执着、更不怕死的“声音”,找到它,贴上去……

然后,与它同归于尽。

列位,往后听曲看戏,要是遇上那种让你浑身不得劲、心里莫名发毛的调调……

留点神!

赶紧走!

那可能不是曲子难听。

是您不小心……

踩到别人“无声”的坟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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