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您泡上茶,点上烟,稳住心神。
鄙人胡天青,民国十六年那会儿,在上海闸北开了间小小侦探社。
啥?您问侦探社干啥的?嘿,寻猫找狗,盯梢捉奸,偶尔也接点“稀奇古怪”的边角案子,混口饭吃。
我经手的蹊跷事不少,可最邪门、最让我后脖颈子发凉到如今的,是那年秋天,一桩关于“烟斗”的委托。
您没听错,就是抽烟的烟斗!
那天晌午,阴雨绵绵,空气能拧出水来。
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却浑身哆嗦得像打摆子的男人,冲进我办公室。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没一点血色,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黑丝绒袋子。
“胡……胡侦探,救命!”他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递过去一杯热水:“先生贵姓?慢慢说,怎么回事?”
“我姓乔,乔柏年。”他喝了口水,手指依然抖得厉害,“我……我撞鬼了!不,比鬼还邪门!是它!是这玩意!”他把黑丝绒袋子“啪”地扔在我桌上。
袋子口没系紧,一个烟斗滑出来半截。
哎哟,好精致的烟斗!
斗身是某种深褐近乎墨黑的木头,油亮润泽,雕着极繁复的缠枝莲纹,那雕刻功夫,细得不像人力所为。
烟嘴是暗琥珀色的,透着一股子年代感。
但怪就怪在,这烟斗通体散发着一股气味。
不是烟草香,也不是木头味。
而是一种……冰冷的、甜腻的腥气。
像把陈年的血痂、冻僵的蜂蜜、还有寺庙里快烧尽的线香头,一股脑混在一起的味道。
闻一下,就从鼻子钻到天灵盖,让人莫名心慌。
“这烟斗怎么了?”我捏着鼻子,用钢笔把它拨弄回袋子里。
乔柏年眼神发直,声音飘忽:“上月,从一个落魄的西洋古董商手里买的。他说是什么‘沉思者遗物’,能助人宁神,思考通透。我……我正好心烦生意上的事,就买了。”
他喉咙滚动,吞了口唾沫,眼神里恐惧漫出来:“头几天,真神了!抽上两口,脑子像被冰水洗过,清明得很!什么难题都想得通!可后来……后来就不对了!”
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口衣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抽完以后,心里头……空落落的!不是平静,是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走了!先是乐呵不起来,看见我闺女笑,我都觉着吵。后来……后来连怕都不会了!前天马车差点撞上我,我愣是站在原地,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他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最吓人的是昨天夜里!我睡不着,鬼使神差又拿起它,没点烟丝,就那么干叼着……结果……结果我听见声音了!”
“什么声音?”
“说话声!”乔柏年几乎要尖叫,“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好多声音!哭的,笑的,骂的,哀求的……乱七八糟,挤成一团!还有个最清楚的声音,冷冰冰的,一直重复:‘饿……还要……’”
他哆嗦着指向那袋子:“我吓得把它扔出去!它……它自己滚回床头柜上了!胡侦探,这东西是活的!它吃人!吃人心里头的东西!您得帮我把它处理掉!砸了,烧了,埋了!越远越好!多少钱我都给!”
我听得脊背发麻。吃情绪的烟斗?倒是闻所未闻。但看乔柏年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装的。况且,那股子甜腥冰冷的气味,实在让人不舒服。
“成,这活儿我接了。”我收起袋子,“东西放我这儿,您回去好好歇着,找个大夫瞧瞧。”
乔柏年千恩万谢,留下丰厚的定金,逃也似的跑了。
我把那烟斗锁进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可那股甜腥味,居然能透过木头缝丝丝缕缕钻出来,搞得一下午办公室都阴森森的。
晚上,我拿着烟斗去了相熟的老吴那里。老吴在城隍庙边摆摊,专营香烛纸钱,兼看些“风水小恙”,懂点门道。
他接过烟斗,只看了一眼,手就一抖,像被烫着似的。
“我的胡大侦探,你从哪弄来这晦气玩意?!”老吴脸都绿了。
“咋?看出啥了?”
老吴把烟斗凑到鼻子下,极其小心地闻了闻,立刻撇开头,干呕了两下:“嘶——好重的‘瘾’味和‘怨’味!这东西……不祥!极其不祥!”
他指着烟斗的雕纹:“你看这缠枝莲,莲花瓣都朝下卷,像爪子!这哪是祥瑞,这是‘缚魂纹’!再看这烟嘴,”他对着灯光,“里头有暗红色的絮状物,像是……血沁?不不,比血沁更邪,像是把许多人的‘念头’‘情绪’熬化了,凝在里面!”
他擦擦汗:“这东西,像是个‘情绪篓子’。专吸食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吸饱了,宿主就成了空壳子。它再找下一个。那个乔先生,再抽下去,魂儿就算没丢,人也变成行尸走肉了!”
我心里一沉:“能处理吗?”
老吴摇头:“寻常法子怕是不行。火烧,恐污了火性。水浸,怕秽了水源。深埋……它自己说不定都能‘爬’出来。最好找到根源,它打哪来的,为啥做成这样,也许有破解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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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皮球又踢回给我了。
回到侦探社,我把烟斗拿出来,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
灯光一照,那墨黑的斗身,似乎隐隐有暗红色的细丝在内部流动,像有生命的血管。
鬼使神差地,我冒出一个念头:它到底怎么个“吃”法?
要不……试试?
就一口!浅尝辄止!我是侦探,得亲身了解“证物”嘛!
现在想想,这念头来得突兀又固执,八成是这鬼东西已经开始影响我了!
我翻出一点劣质烟丝,填进烟斗。
划燃火柴,凑近。
“嗤……”
烟丝点燃的瞬间,那股甜腥味猛地浓烈起来,但奇异的是,其中混杂了一丝勾人垂涎的醇厚香气。
我吸了一小口。
烟雾入口,冰凉!
根本不是烟草该有的温热!
那冰凉的烟雾顺着喉咙滑下,直冲脑门!
霎时间,脑子确实一“清”,但那种“清”非常可怕——就像有人拿块冰毛巾,把你脑子里所有活跃的、纷乱的情绪念头,“唰”一下全擦掉了!
只剩下一种绝对的、空洞的冷静。
窗外的雨声,隔壁的咳嗽,桌上的灰尘,都变得无比清晰,但又与我毫无关系。
没有烦躁,没有好奇,甚至没有恐惧。
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一件危险的事,但心里就是波澜不起。
我又吸了第二口。
这次,感觉更明显了。
仿佛能“感到”某种细微的、吸吮的力量,从握着烟斗的手掌心,从口腔,甚至从眉心,悄悄往外抽取着什么。
抽走的,是“情绪”的底色。
而随着这种抽取,烟斗本身似乎微微……温热了一点点?斗身那些暗红细丝,流动得快了些。
就在这时,乔柏年说的“声音”,来了!
起初是细微的嘈杂,像很多人压低嗓子说话。
渐渐清晰起来。
“我好恨啊……”一个女人的呜咽。
“放我出去……”苍老的呻吟。
“哈哈哈真快活!”癫狂的笑声。
“怕……我怕极了……”孩童的啜泣。
无数情绪的碎片,混乱不堪,直接在我空荡荡的脑海里炸开!
而那个冰冷的、主导性的声音,再次浮现:
“不错的‘冷静’……但不够……还要更多……‘恐惧’呢?‘喜悦’呢?……”
它甚至……在挑剔!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扔掉烟斗,可手指僵硬,一时竟松不开!
那冰凉的烟雾还在往我肺里钻,更多的“情绪”被抽离,更多的嘈杂碎片涌进来!
我就要被这些外来的、混乱的“情绪”淹没了!
情急之下,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头狠狠撞向坚硬的桌面!
“砰!”
剧痛传来!
真实的、尖锐的肉体疼痛,像一把刀子,瞬间刺破了那种空洞的“冷静”和混乱的“杂音”!
“啊!”我痛呼出声,同时手指一松。
烟斗“啪嗒”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
我瘫在椅子上,额头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后怕如同冰水浇头。
刚才那短短片刻,我差点就“失陷”进去,成了这鬼东西的“饲料”!
它不仅能吸,还能“灌”!把以前吸食的、混乱的情绪碎片,反灌给新的宿主!
这他妈哪里是烟斗,分明是个情绪的“炼狱熔炉”!
我捡起烟斗,再不敢徒手拿,用一块厚布包着。
必须找到源头!那个西洋古董商!
根据乔柏年提供的模糊线索,我几乎翻遍了上海滩的洋人古董圈。三天后,终于在一家即将关门的破旧寄卖行里,打听到了消息。
寄卖行的中国伙计听了我的描述,脸色发白:“您……您问那个‘保罗’啊?他死了!死了快一个月了!”
“怎么死的?”
“说是……说是抑郁症,自己吞了鸦片膏。可发现他时……”伙计压低声音,“样子可吓人了!脸上挂着笑,眼睛却瞪得像死鱼,一滴眼泪都没有!警察都说,没见过那么‘干净’的死人,像是……像是所有情绪都流干了才死的!”
我寒毛直竖:“他那烟斗,哪来的?”
伙计摇头:“那就不知道了。只听他醉醺醺提过一句,是什么‘远东猎奇俱乐部’的纪念品,从云南那边一个土司府流出来的,好像跟什么‘制念师’有关……”
云南?土司?制念师?
线索越发诡秘了。
回到侦探社,我对着烟斗苦思冥想。“制念师”?难道是制造、控制“念头”“情绪”的人?这东西是他们造的?目的何在?
我把烟斗锁进保险箱,可夜里,怪梦连连。
梦里我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回廊,两边墙壁上挂满了这种烟斗,都在幽幽冒着冰冷的甜腥烟雾。无数模糊的人影在烟雾里挣扎,哭喊,而回廊深处,一个穿着古怪长袍、看不清面目的人,正用一把小刀,从那些烟雾里“雕刻”出新的烟斗……
醒来又是一身冷汗。
更糟的是,我发现自己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迟钝”。看到好笑的事情,笑意来得慢半拍。想到危险的处境,恐惧也隔着一层。
它在持续影响我!哪怕锁着也没用!
必须彻底解决!
我想到老吴说的“根源”。云南太远,去不了。但上海滩藏龙卧虎,或许有能人。
我通过关系,找到一位隐居在龙华寺附近、据说曾游历西南的老法师。
老法师须发皆白,看到我用厚布包着的烟斗,长叹一声:“孽障啊……没想到,‘情蛊’一脉的旁门左道,竟流毒至此。”
“情蛊?”我愕然。
“非是男女情爱之蛊。”老法师神色凝重,“此物更恶。滇南古时有些邪师,能剥离人的七情六欲,炼制成‘情蛊’。或用来控制他人心智,或用来修炼邪法,求个‘太上忘情’。这烟斗,便是承载‘情蛊’的器皿之一,唤作‘噬魂斗’。它吸食情绪,反哺自身灵性,久而久之,渐成精怪。宿主情绪被吸干,便成行尸走肉,而它则带着吸来的庞杂情绪,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有法子毁掉?”
老法师沉吟:“此物已成精,寻常物理毁坏,恐其戾气爆发,污染一方。需得……‘以情破情’。”
“什么意思?”
“找个情绪极其浓烈纯粹之人,主动对其宣泄大量单一、强烈的情感,比如极致的愤怒,或极致的悲恸,瞬间灌入其中。它嗜食情绪,来者不拒,但短时间内涌入过于庞大单一的情绪,会像人暴饮暴食一样,令其‘核心’不堪重负,或许能撑裂其根本。只是……”老法师看着我,“此人事后,恐怕也会元气大伤,情绪枯竭许久。”
我明白了。这是险招,但总比留着这祸害强。
谁来做这个人?乔柏年?他已被吓破胆,情绪恐怕都不完整了。老法师年事已高。看来,只有我这个“始作俑者”自己上了。
我带着烟斗回到侦探社,做好一切准备。
我选了“愤怒”。
回忆此生最憋屈、最不甘、最怒火中烧的时刻——少年时家产被族亲巧取豪夺,母亲含恨而终;初来上海被地痞欺辱,无力反抗;调查案子时被权贵威胁,险些丧命……一桩桩,一件件,刻意不去压制,让那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越烧越旺!
然后,我打开保险箱,拿出烟斗。
不再用烟丝,直接对着烟嘴。
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全部汹涌澎湃、几乎要炸裂的怒火,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朝着那幽深的烟道,狠狠“灌注”进去!
“啊——!给你!都给你!吃啊!”
瞬间,烟斗剧震!
它变得滚烫!墨黑的斗身内部,那些暗红细丝疯狂乱窜,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电路过载!
甜腥味被一股焦糊的臭味取代。
烟嘴里,喷出混乱的、五颜六色的淡淡雾气,里面那些哭笑声、哀求声骤然放大,然后变得尖利、扭曲!
那个冰冷的声音发出了惊怒的咆哮:“太多!太乱!停下!”
它想挣脱,但我双手死死攥着它,将胸中所有愤怒,不管不顾,继续倾泻!
我感觉自己的怒火在迅速流逝,伴随而去的,还有力气、精神,甚至一部分记忆的底色。
脑袋开始发空,发木,视线模糊。
烟斗的震动达到顶峰!
“咔嚓!”
一声清晰的、如同玻璃碎裂的脆响,从斗身内部传来!
紧接着,一股黑红色的、粘稠如沥青的浓烟,猛地从烟嘴和斗钵各处缝隙喷涌而出!
带着刺耳的、无数情绪混杂的最终尖啸,在空中扭曲翻滚了几下,迅速消散。
“当啷。”
烟斗从我无力松开的手中掉落。
颜色彻底黯淡,变成了死寂的灰黑色。
那些精美的雕纹仿佛瞬间腐朽,模糊不清。
那股一直萦绕的甜腥冰冷气息,也消失无踪。
它“死”了。
而我,瘫倒在地,浑身虚脱,心里空落落的,一片麻木。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消灭邪物的成就感。
什么情绪都没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勉强能下地。
乔柏年来过,看到报废的烟斗,千恩万谢,付清了尾款。
我的情绪恢复得很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个情感淡漠的旁观者。
直到半年后,看到初春枝头第一朵嫩芽,心里才重新泛起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欣悦。
我知道,我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愤怒的午后,和那鬼烟斗一起“燃尽”了。
后来,我多方查访,大致拼凑出脉络:那个“保罗”所在的俱乐部,专门搜集世界各地的诡异物品。“噬魂斗”来自云南一个早已湮灭的邪师家族,被土司当作刑具,折磨犯人吸取情绪。几经流转,到了上海,害人不浅。
我把相关资料匿名寄给了几家报馆,希望能引起警惕。
至于我自己?
侦探社还开着,但再也不接任何涉及“古物”“情绪”的古怪案子。
有时深夜独坐,我会下意识摸摸胸口。
那里空了一块,再也填不满了。
列位,这世上的瘾,千奇百怪。
有毒品的瘾,有钱财的瘾,有权势的瘾。
可您知道最可怕、最防不胜防的,是什么瘾吗?
是“情绪”的瘾。
总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像这“噬魂斗”一样,悄无声息地,趴在您心灵的缺口上。
吮吸您的悲喜,咀嚼您的爱惧。
等您发觉心里空了,冷了,木了……
那时再想挣脱。
嘿,恐怕就由不得您喽。
您啊,还是捂紧自个儿的“心气儿”吧。
那才是最金贵,也最招“饿鬼”惦记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