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少爷们儿,姨婶姑娘们,收收神儿,拢拢耳!
今儿咱们不扯前朝,不唠远古怪谈,就讲一件我亲身滚过、热乎劲儿还没散干净的邪门事儿!
保证您听了,三伏天能打摆子,数九天能冒冷汗!您别撇嘴,且听我慢慢道来。
鄙人姓胡,名来顺。这名儿吉利吧?可我前半辈子,就没怎么“顺”过!宣统二年那会儿,我在天津卫“鼎丰当铺”里站柜台。啥金珠玉佩、古玩字画、皮袄钟表,过我的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经得多了,眼皮子底下也就没了新鲜玩意儿。
可就有那么一天,晌午头,太阳毒得能晒出人油。一个穿着皱巴巴洋装、却趿拉着破布鞋的年轻人,跟一阵风似的刮进当铺。脸色煞白,眼珠子乱转,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不像是热的,倒像是吓的。
“掌……掌柜的,当东西!”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啪”地按在柜台紫檀木面上,手抖得跟摸了电门似的。
我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客官,当什么?按规矩,得先验看。”
他手指哆嗦着解开麻绳,掀开油纸。里头露出一沓……船票?
不是寻常轮船公司的票,纸张很厚实,泛着一种陈旧的、不均匀的米黄色,边角都磨毛了。最奇的是那票上的字和图案,全是暗红色的,深深凹陷进纸里,像是用什么尖东西蘸着红墨水,一下下用力扎刻上去的。图案歪歪扭扭,像条河,又像条没画好的路,边上还有些蝌蚪似的怪符号。字嘛,勉强能认出“凭票……一位……过期……不候”几个,可那船名、日期、发船地点,全是那种看不懂的鬼画符!
一股子怪味儿也飘了出来。不是墨臭,也不是纸霉味,倒像是一股子淡淡的、冰冷的河水腥气,里头还搅和着一星半点陈年线香烧尽后的灰烬味。
“这……”我皱起眉头,“客官,您这不是轮船公司的票吧?哪家船行的?去何处?这……这玩意儿可不合规矩,本号不收来历不明的票证。”
那年轻人急了,身子往前一探,压低了声音,那气息喷到我脸上,都带着一股虚汗的酸馊气:“胡先生!您行行好!这……这真是船票!去……去个好地方的!我……我急着用现大洋!便宜当!死当!就当三十块!不,二十块也行!”
好地方?我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儿,心里冷笑:怕是赌输了,或者惹了祸,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点祖传的怪东西来蒙钱吧?这票,扔大街上都没人捡!
我正要挥手赶人,柜台后头帘子一挑,东家踱步出来了。东家姓金,五十来岁,胖得像尊弥勒佛,可那双小眼睛,毒得很。他显然在里头听了一会儿。
金东家拿起一张船票,对着亮处眯眼看了看,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那小眼睛眨了眨,掠过一丝极古怪的神色,像是惊讶,又像是……兴奋?
“这位先生,”金东家开口,声音平和,“票嘛,是怪了点。不过,年头看起来不浅,这印制法子也特别……十块大洋,死当。愿当就画押,不愿就请便。”
年轻人脸更白了,嘴唇翕动几下,看看金东家,又看看我,最后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一跺脚:“当!我当!”
画押,拿钱,他抓起那十块叮当响的袁大头,看都没仔细看,慌慌张张揣进怀里,转身就跑,活像后头有鬼追他。
我看着那叠怪票,忍不住对东家说:“东家,这……这破烂玩意,十块大洋?擦屁股都嫌硬!”
金东家拈着票,脸上那弥勒佛似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变得幽深:“来顺啊,这世上的东西,值不值钱,有时候不看它本身,看的是……谁想要它。”他把票收进一个单独的锦盒,锁进内室,“这东西,有点意思。说不定,真能引来识货的。”
我当时只当东家又犯了古玩商的痴病,没往心里去。可没过三天,怪事就找上门了!
先是我夜里开始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条雾气茫茫的河边,河水平静得吓人,黑沉沉的,看不到对岸。耳边总有一个飘忽忽的声音在问:“有票么……有票么……”那声音又湿又冷,听得人心里发毛。我想跑,脚却像陷在淤泥里,拔不动。一急,就醒了,浑身冷汗。
接着,是当铺里的异样。那锦盒明明锁在内室,可每当夜深人静,我留下值夜的时候,总能隐隐约约闻到那股子河水腥混合线香灰的味道,丝丝缕缕,从门缝里飘出来。更邪门的是,养在后院看库房的那条大狼狗“黑虎”,平时凶得能咬死狼,那几天却蔫头耷脑,一到天黑就夹着尾巴往我脚边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怎么赶也不肯靠近内室方向。
我心里开始打鼓,想起那年轻人仓惶的脸,想起东家古怪的眼神。这票,怕是真的不干净!
约莫过了七八天,一个下午,店里来了个主顾。这人更怪!大热的天,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但款式极其老旧的青布长衫,戴着顶同样老式的瓜皮小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全脸。他走路轻飘飘的,没什么声音,径直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他开口,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像块干木头,“听闻,贵号前几日收了一沓……特别的船票?”
我心头一跳,强笑道:“客官说笑了,小号每日过手东西不少,不知您指的是……”
“米黄厚纸,朱砂刻印,河图鬼字,水腥带灰。”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我后背顿时出了一层白毛汗!这人,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门儿清!我赶紧去请东家。
金东家出来,一看那人,小眼睛骤然缩了一下,随即堆上满脸笑:“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不错,票是在鄙号。不知阁下是……”
那青衫客也不答话,只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银元,“叮”地放在柜上,还是那种平平的语调:“原价赎回。有劳。”
东家脸上的肉抖了抖,笑容有点僵:“这个……按规矩,死当之物,赎期已过,权当本号买断了。阁下若要,恐怕得……再加点。”
青衫客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我终于看清他的脸——瘦长,苍白,没什么血色,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占了太多,黑眼珠小得像两粒凝固的墨点,直勾勾的,看着你的时候,让你觉得他看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身后更远的地方。
“那票,”他慢慢说,“不是给活人备的。强留,招祸。”他顿了顿,补充道,“卖票的那后生,三天前,掉进海河淹死了。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一张同样的票,湿透了。”
我脑袋里“轰”的一声!东家脸上的笑也彻底挂不住了。
青衫客又摸出两块银元,凑成五块,推过来:“再加这些,了结这段因果。如何?”
东家看着那五块银元,又看看青衫客死水般的眼睛,喉结滚动几下,终是抵不住那股无形的寒意,哆哆嗦嗦拿出钥匙,开了内室,取出那锦盒。
青衫客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也不废话,转身就走。他走路还是那么轻飘飘的,转眼就消失在门外熙攘的人流里,好像从没出现过。
我和东家对望着,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东家抹了把额头的汗,啐了一口:“晦气!真他妈晦气!五块就五块,总比惹上脏东西强!”他捏着那五块银元,像是捏着烫手山芋。
我们都以为,票被拿走了,这事就该了了。可谁知道,这才是开胃小菜,正席还没上呢!
那青衫客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个老太太,裹着小脚,穿着簇新的绸衫,却是一脸凄惶。她进门就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青布长衫、拿瓜皮帽的男人,还描述那叠船票的样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问缘由。老太太未语泪先流:“那是我儿子!前些日子得了癔症,非说他接到‘船票’,要去什么‘好地方’,昨夜偷了家里祖传的一对金镯子跑出来,说是要换票钱……那票,那票是能随便拿的吗?那是……”她猛地刹住话头,眼里恐惧更深。
我和东家面面相觑,冷汗直流。看来,那青衫客也不是正主?他可能也是“找票”的之一?那真正的“票主”是谁?这玩意儿到底有多少张?在多少人手里流转?
当天晚上,我值夜。心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正要睡着。
“咚……咚……咚……”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从当铺临街的那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传来。不是用手拍,倒像是用指甲,或者什么硬而脆的东西,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抠着门板。
我激灵一下坐起,头皮发炸!抄起桌上的铜烛台,壮着胆子颤声问:“谁……谁啊?打烊了!”
敲门声停了。就在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
“吱——嘎——”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那扇从里头上了两道门栓、外加一把大铜锁的厚重木门,竟然……自己缓缓向里挪开了一道缝!
没有风!门外月光惨白,照得街面一片清冷,空无一人。
可门,就是开了!那门栓和铜锁,完好无损,但就是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水腥气,混着更加浓郁的、仿佛刚刚焚烧过的线香味,从门缝里猛地灌了进来!
我吓得魂飞天外,腿肚子转筋,想喊,喉咙却像被鬼掐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透过那道越来越宽的门缝,我看到门外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影影绰绰,似乎站着好几个人影!高矮胖瘦都有,全都静静地站着,面向当铺,一动不动。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像那青衫客一样老旧,有的却像是时髦的洋装,甚至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穿着官袍补服!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脸都模糊不清,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
最前面那个影子,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臂,伸进门内,朝着柜台的方向,招了招手。
那只手,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不真实的青白色,手指干瘦,指甲很长。
与此同时,那个飘忽忽的、湿冷的声音,又一次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来,比梦里清晰十倍!
“票……我的票呢……”
“时辰快到了……船……要开了……”
“误了船……就永远……走不了啦……”
不是一个人在说!是好几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充满了焦灼、怨毒和一种刻骨的冰冷渴望!
我“嗷”一嗓子,最后的理智崩断了!手里的铜烛台“当啷”掉在地上,我也顾不上了,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往后院跑,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冲进后院,反手死死顶住院门,我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前厅那股冰冷的水腥味似乎被隔开了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我忽然想起东家白天收起来的那五块银元!那青衫客给的“买票钱”!这东西是不是引子?
我连滚爬爬冲到东家平日放钱的小库房门口,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
只见东家肥胖的身子,正背对着我,蹲在墙角。他面前的地上,赫然摆着那五块银元。而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平时给古钱除锈用的小刷子,蘸着一种暗红色的、像是朱砂调制的液体,在一块银元上,一下一下,聚精会神地……描画着!
他画的,正是那种船票上的扭曲河图和鬼画符!
听到动静,东家猛地回头!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扭曲着,一半是平日里精明的东家模样,另一半却是一种茫然的、空洞的狂热,嘴角甚至咧开一个怪异的、像在模仿微笑的弧度,眼神直勾勾的,瞳孔也好像有点扩散。
“来顺啊……”他开口,声音也变得飘忽,夹杂着那种湿冷的回音,“你来得正好……你看,票……我们自己也能画……画好了,就能上船了……去好地方……永远离开这糟烂世道……”
我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东家也被“沾”上了!那票,或者说那“买票钱”,像瘟疫一样,会传染!会蛊惑人心!
“东家!醒醒!那是鬼票!上了那船就回不来了!”我嘶声大喊,想冲过去夺他手里的刷子。
东家却猛地站起来,动作僵硬但力气奇大,一把推开我,把那几块描画了的银元紧紧攥在手里,眼神变得凶狠:“我的!这是我的票!谁也别想抢!船要开了……我得走了……我得……”
他嘴里念念有词,踉踉跄跄就要往外冲,方向正是前厅!
我深知绝不能让他出去,外面那些“东西”还在等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抄起门边一个沉重的紫铜镇纸,从后面,朝着东家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
东家哼都没哼一声,肥胖的身子软倒在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几块银元。
我颤抖着掰开他的手,拿出银元。那上面用朱砂画出的图案,在月光下似乎还在微微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我又惊又怕,连东家也顾不上仔细查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毁了它!毁了这些引鬼的东西!
我冲进厨房,找到火油和火柴。回到小库房,把东家拖到一边,将那些银元,连同那个装过船票的空锦盒,还有东家用的朱砂刷子,一股脑堆在一起,泼上火油。
划燃火柴,扔上去。
“轰!”火苗窜起!火焰是正常的橘红色,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里,却夹杂着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人窃窃私语又戛然而止的怪异声响。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了水腥、灰烬和某种焦糊味的黑烟冒起,盘旋着,竟隐隐形成几个扭曲的人形,随即被火焰冲散。
我捂住口鼻,死死盯着。直到那些银元在火中变黑、变形,上面的红色图案彻底消失,火焰渐渐熄灭。
说来也怪,火焰熄灭的同时,前厅那边一直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压力和水腥味,忽然间就消散了。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月光清冷地照着空荡荡的街面,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我瘫坐在地,看着昏迷的东家和一地灰烬,筋疲力尽。
后来?后来东家醒了,后脑勺肿了个大包,对我拿镇纸敲他的事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好像魔怔了,非要画什么票。对那青衫客、老太太,以及夜里发生的事,更是全然不记得了,仿佛那段记忆被硬生生挖掉了。他只知道铺子里闹了邪,损失了几块银元,懊恼不已,却再也不敢追查。
我则借口老家有事,匆匆辞了工,离开了天津卫,再也不沾当铺的营生。那晚门外到底有多少“等船”的影子?它们要去的“好地方”究竟是何处?那船票到底是谁发出的?这些,我永远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有些“票”,不是用钱买的。
有些“船”,不是给活人坐的。
您各位要是不信邪,赶明儿去旧货市场踅摸踅摸,要是见到那种米黄厚纸、暗红刻印、带着河水腥气的老票根……
听我一句劝——
赶紧走!
千万别问价!
更别好奇……
它要载你去哪儿!
得,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