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迟今天发现,自己的影子比身体慢了半秒。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早晨站在洗手池前刷牙,镜子里,他的手臂抬起,而墙上的影子慢了那么一丁点才跟上。他停下动作,盯着镜子。影子也停下,但停得有些迟疑,像还没反应过来。
他挥挥手。影子挥手,但手腕关节的角度有细微差异,仿佛那不是他的影子,是另一个相似的人在模仿。
也许是太累了。郝迟是个插画师,最近赶稿连续熬了三天,眼睛看什么都带重影。他洗了把脸,出门买早餐。
在电梯里,不锈钢墙壁映出模糊的人形。他按下“1”楼,电梯开始下降。墙壁上的倒影却缓缓抬起手,按向“b2”——地下二层。可这栋楼根本没有地下二层。
郝迟猛地转头。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墙壁上的倒影也转头,但眼神没有看他,而是看着电梯顶部角落,那里什么都没有。
电梯门开了。郝迟逃似的冲出去。
早餐铺前,老板找零钱时多看了他两眼。“小伙子,你脸色不太好。”老板递过来一杯免费豆浆,“是不是生病了?”
郝迟接过豆浆,塑料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流下,流出的轨迹不是垂直的,而是向左弯曲,像被风吹过。可今天一丝风都没有。
“谢谢。”他声音干涩。
回家路上,郝迟注意到更多异常。街边流浪猫的动作一卡一卡的,像跳帧的视频。树叶下落的速度忽快忽慢,有一片叶子在空中静止了三秒才继续飘落。路人的说话声也有延迟,嘴巴先动,声音半秒后才传来。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公寓楼。在楼道里,他撞见了邻居老太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看见他,皱起眉头。
“小郝啊,”老太太压低声音,“你最近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什么意思?”
“你身上有股味儿。”老太太抽了抽鼻子,“时间味儿。就像表坏掉时发出来的那种锈味儿。”
郝迟愣住了。时间味儿?那是什么味儿?
老太太摆摆手,匆匆进了自家门。关门声在楼道里回荡,回声持续的时间有点长,长得不自然。
郝迟回到自己家,反锁门,背靠着门板喘气。他拿出手机,想查查“时间感知错乱”是什么病。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有问题。
锁屏时钟显示9:07,点进去后系统时间是9:08,天气应用里显示9:06,而微信收到消息的时间戳是9:05。四个时间,各不相同。
他重启手机。重启后,时间统一了:9:10。但秒针跳动得不对劲。正常秒针是一秒一跳,现在是一秒两跳,然后停两秒,再跳三跳。毫无规律。
郝迟把手机扔到沙发上。他打开电视,想用电视节目校准时间。新闻频道的主持人正在播报,但嘴型对不上声音。主持人说“今天天气”,声音却是“昨天下雨”。而且播报的内容是关于一周前的新闻,重复播放。
换台。综艺节目里嘉宾在笑,笑声比动作晚了两秒。电视剧里演员的眼泪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才落下。
郝迟关掉电视。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太安静了,连冰箱的嗡嗡声都没有。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灯亮着,但制冷机没工作。他伸手摸冷藏室,里面是温的。
冰箱坏了?他昨晚还从里面拿过冰水。
他看向冰箱上的电子温度计:-18c。可他的手明明感觉到室温。他拔掉电源再插上,温度计数字开始变化:-18,-5,0,15,-20……疯狂跳动,最后停在“err”上。
郝迟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厨房台面,台面上的电子钟显示11:23,但窗外天色分明是早晨。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不是熟悉的街道。
是一片灰色。
纯粹的、均匀的、没有深浅变化的灰色,从地面延伸到天空,没有任何物体,没有建筑,没有树,没有人,只有灰色。
郝迟后退一步,撞到餐桌。他揉揉眼睛,再看向窗外。灰色还在。
他冲过去开窗。窗户打不开,锁死了。他用拳头敲玻璃,玻璃纹丝不动。他拿来椅子砸,椅子腿断了,玻璃上连划痕都没有。
手机响了。他颤抖着接起来,是主编打来的。
“郝迟!你交的稿子怎么回事!”主编怒气冲冲,“昨天交的商稿,甲方说画里所有钟表指针都在倒着走!所有人物影子都朝着三个不同方向!你故意的吗?”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赶紧改!下午三点前发我!不然这单损失从你工资扣!”
电话挂断。
郝迟打开电脑,找到昨天交的稿子文件。点开,他愣住了。画面上是他为一家钟表公司画的广告图,中央是一个古典座钟,但座钟的指针确实在逆时针缓慢转动。画面里人物的影子,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上——向上?影子怎么会向上?
更诡异的是,画面里的一只猫,在一帧一帧地倒退走路。
他昨天画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
他尝试修改,但每次保存后再打开,修改的部分就会恢复原状,或者变得更怪。他把指针调正,保存,重新打开,指针消失了。他添上指针,保存,再打开,指针变成了蠕动的黑色线条。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14:47,但秒钟是倒着走的:47,46,45……
郝迟合上电脑。他需要帮助。他想起楼下的老太太,她说“时间味儿”,也许她知道什么。
他冲出家门,敲响老太太的门。敲了很久,门开了。老太太站在门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感觉到了?”老太太问。
“感觉到什么?窗外……窗外变成灰色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进来吧。”
房间里堆满杂物,墙上挂着十几个不同样式的钟表,有机械的,电子的,沙漏,日晷模型。所有钟表显示的时间都不同,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停着。但郝迟注意到,所有指针都在微微颤抖,像在害怕什么。
“你被‘盯’上了。”老太太给他倒了杯茶,茶水冒着热气,但热气不是向上飘,是向下沉,沉到杯底又翻上来,形成怪异的循环。
“被什么盯上?”
“时间本身。”老太太坐下,手指摩挲着一个怀表,“时间不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它不是一条河,流过去就没了。它是有意识的,有脾气的。大多数时候它懒得理我们,就像我们懒得理地上的蚂蚁。但有时候,有人会惹到它。”
“怎么惹到?”
“偷时间。”老太太盯着他,“你最近有没有……省下过时间?”
郝迟想起一件事。一周前,他为了赶稿,试了一个网上的“时间压缩法”。据说通过特定呼吸和冥想,可以让主观时间变慢,从而在现实的一小时内完成两小时的工作。他试了,确实感觉效率提高了。
“我……试过一个时间管理技巧……”
“不是技巧。”老太太摇头,“那是偷窃。你从时间流里偷了一小段,塞进自己的时间里。时间察觉到了,现在它来找你了。”
郝迟觉得荒谬:“时间怎么找我?它又没有手没有脚。”
“它不需要手和脚。”老太太指向墙上的钟表,“它通过这些找到你。所有计量时间的东西,都是它的眼睛和手指。你的手表,手机,电脑,闹钟,甚至影子——影子是光被时间挤压的痕迹。现在,它在重新校准你。”
“校准?”
“把你偷走的时间拿回去,连本带利。”老太太声音发颤,“我丈夫当年也试过偷时间。他想多点时间写小说,用了类似的方法。三天后,他的影子开始独立行走。五天后,他周围的时钟全部停摆。第七天……”
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第七天怎么了?”
“第七天早上,我发现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但瞳孔里没有光。我喊他,他不应。我推他,他的身体是温的,还在呼吸,但就是……不动。医生说他脑死亡,但脑电图又有微弱的波动。他在医院躺了三年,每分钟心跳一次,每分钟呼吸一次,每分钟眨眼一次。像个人体钟表。最后医院放弃了,拔了管。拔管的那一刻,所有病房的时钟同时快了十分钟。”
郝迟手开始抖:“怎么……怎么解决?”
“还回去。”老太太说,“把你偷的时间还回去,再多还一些,当做利息。也许时间会原谅你。”
“怎么还?”
“停止计时。”老太太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黑色天鹅绒,上面摆着一枚古老的铜钱,中间有个方孔,“把这个含在嘴里。铜钱中间是‘无时’,含着它,你的时间会暂时脱离主流。然后你要找到你偷时间的确切时刻,在那里把多出来的时间‘吐’回去。”
“怎么找确切时刻?”
“它会引导你。”老太太把铜钱递给他,“含上,闭上眼睛,你会看到一条路。沿着路走,别回头,别停下,直到看到那天的你正在偷时间。然后把铜钱吐在那个时刻的地上。”
郝迟接过铜钱,冰冷,有铁锈味。他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铜钱很大,撑得他腮帮子鼓起来。
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看,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一条灰白色的小路,蜿蜒向前,路两侧是模糊的色块,像没调好色的油画。小路尽头,有一个发光的点。
他睁开眼睛。老太太正担忧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
郝迟点头。
“去吧。”老太太拍拍他的肩,“记住,别回头。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回头。回头就永远回不来了。”
郝迟离开老太太家,回到自己家。他坐在沙发上,含着铜钱,再次闭上眼睛。灰白色小路浮现。他深呼吸,想象自己踏上那条路。
身体有下坠感。
再睁开眼时,他站在小路上。路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流动的色彩,没有形状,只是色彩在旋转、混合、分离。空气里有声音,像无数钟表在远处滴答,又像许多人在低语,听不清内容。
他沿着小路向前走。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郝迟……”
是他母亲的声音。母亲三年前去世了。
他想回头,想起老太太的警告,忍住了。
声音更近了,几乎在耳边:“儿子,回头看看妈妈……”
郝迟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声音渐渐远去。
小路开始分叉。每条岔路看起来都一样,但尽头的光点只有一个。他凭着直觉选择,选了一条看起来最直的路。
走了一会儿,两侧流动的色彩开始凝聚成画面。他看到自己小学时的教室,看到中学的操场,看到大学宿舍。那些记忆中的场景在快速播放,像按了快进键。
然后画面开始倒放。他从大学毕业倒退到高中,到初中,到小学,到幼儿园。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片模糊。
前方出现一扇门。木门,老旧,门把手是黄铜的。门缝里透出光。
郝迟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推开门。
门后是他的书房,一周前的夜晚。他看到“过去的自己”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呼吸法教程,正在尝试“时间压缩”。
那个郝迟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奇怪的手势。
就在这一刻,郝迟感到嘴里铜钱剧烈震动。他张开嘴,铜钱掉出来,落在地上。
铜钱落地无声,但整个书房像水面一样波动起来。过去的郝迟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
他看到了现在的郝迟。
两个郝迟对视。
过去的郝迟眼睛是纯黑色的,没有眼白。他笑了,嘴角咧到耳根:“你找到我了。”
那不是他的声音,是无数声音的混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尖叫有低语,全都叠在一起。
郝迟想跑,但腿像钉在地上。
过去的郝迟站起来,身体开始膨胀,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的影子从墙上剥离,独立站立,然后分裂成十几个影子,从不同方向包围过来。
“偷时间的小偷。”无数声音齐声说,“我们要拿回利息。”
郝迟转身想逃,但门消失了。书房墙壁融化,变成灰色的虚空。只有那条灰白色小路还在脚下。
他沿着小路狂奔。身后的“郝迟”没有追来,但小路两侧的色彩开始伸出触手,像融化的蜡油,试图抓住他。
他跑啊跑,肺像要炸开。小路的尽头,光点越来越近。
终于,他冲进了光点。
刺目的白光。
再睁开眼,他躺在自家地板上,嘴里有铁锈味。他爬起来,冲到窗边。窗外是正常的街道,车辆,行人,蓝天。
他松了口气。
但下一秒,他注意到异常。
街道上所有车辆都在倒退行驶。行人倒退走路。一只狗倒退着撒尿。树上的叶子从地上飞回枝头。
时间在倒流。
他看向墙上的钟。秒针逆时针转动,分针时针也在逆时针转。钟表显示的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
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主编。
“郝迟!你昨天交的稿子怎么回事!”主编怒气冲冲——和今天早晨一模一样的话。
“我……昨天?”
“别装傻!赶紧改!下午三点前发我!不然这单损失从你工资扣!”
电话挂断。
郝迟看向手机日期:确实是昨天。
时间倒流了,他回到了偷时间的那一刻。
但这次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必须阻止过去的自己尝试时间压缩。
他冲出家门,想去敲老太太的门。但老太太的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去旅行了,归期未定。”
他回到自己家,坐在书房,等待晚上的到来。他要阻止自己。
夜晚降临。他看着时钟走向那个时刻。
九点整。书房里的他开始坐立不安,打开电脑,搜索时间管理技巧。
郝迟冲进书房,对着过去的自己大喊:“别试!停下!”
过去的郝迟转过头,看着他,眼神空洞:“你是谁?”
“我是未来的你!你如果试那个呼吸法,时间会来找你!你会——”
话没说完,过去的郝迟眼睛翻白,身体开始抽搐。然后,他用那个无数声音混合的声音开口:“你已经试过了。”
郝迟愣住了。
“时间倒流,不是让你改变过去。”声音从过去的郝迟嘴里发出,“是让你重新体验。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你还清利息。”
书房开始溶解。墙皮剥落,露出后面的灰色虚空。地板开裂,裂缝里伸出无数钟表的指针,滴答作响。
过去的郝迟站起来,皮肤开裂,里面没有血肉,只有旋转的齿轮和发条。他的影子分裂,变成一群黑色的人形,围着郝迟转圈。
“利息是体验。”齿轮郝迟说,“体验时间的每一秒,每一毫秒,每一微秒。但把每一秒拉长到一年,每一毫秒拉长到一个月,每一微秒拉长到一天。”
郝迟感到身体在变化。他的手开始透明,能看见皮肤下的血管,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银色的沙。沙子在缓慢流动,一粒一粒,清晰可见。
“你会有足够的时间。”齿轮郝迟微笑,“永远足够。”
灰色虚空吞没了一切。郝迟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纯白色的空间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面前漂浮着一个沙漏,沙漏里的沙子缓缓落下。
落下第一粒沙。
郝迟感到一阵剧痛,不是肉体的痛,是存在的痛。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某一秒的第一微秒。这一微秒被拉长成了一整天。
他体验到这一微秒里发生的所有事: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代谢,血液里每一个分子的运动,空气中每一个尘埃的轨迹。所有这些被放慢,放大,填满二十四小时。
然后是第二粒沙。
第二微秒,又被拉长成一天。
沙漏里的沙子无穷无尽。
郝迟尖叫,但声音传播得极慢,过了几个小时才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他移动手臂,手臂花了三天才抬起来。
他被困在时间的缝隙里,每一瞬间都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粒沙,也许是几万粒沙——他看到白色空间里出现其他人。有的透明,有的半透明,都在缓慢移动,表情痛苦。他们也是偷时间的人,被困在这里偿还利息。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邻居老太太的丈夫。他缓慢地转头,用了几个月时间转过来,眼神空洞。
原来老太太的丈夫没有死,他被困在这里了。
郝迟想哭,但眼泪要流几年才能流出眼眶。
沙漏继续落沙。一粒,一粒,永无止境。
直到某一天,白色空间里响起一个声音。是时间本身的声音,不是语言,是直接的理解:
“利息还清了一半。你可以选择。”
选择?郝迟用尽全部意志,花了数年时间才凝聚出一个念头:什么选择?
“继续还债,还需要十万年。或者,成为收债人。”
收债人?
“寻找其他偷时间的人,把他们带到这里。每带来一个,减免你一年债务。”
郝迟犹豫了——犹豫了十年。
白色空间里其他透明人有的开始点头,用了十几年时间完成点头动作。他们已经同意了。
郝迟最终也同意了。花了二十年时间做出决定。
白色空间波动了一下。沙漏消失。郝迟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站在自己的书房里。时间是今天早晨,他刚发现影子异常的那一刻。
但这次,他手里多了一个东西:一个沙漏,很小,可以握在掌心。沙漏里的沙子是银色的,正在缓缓流动。
脑海里响起时间的声音:“沙漏漏完前,找到下一个偷时间的人。否则,回来继续。”
郝迟看着沙漏,沙子流得很快,大约只有一天时间。
他走出书房。窗外街道正常,人们正常行走,车辆正常行驶。但他现在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有些人身边有淡淡的光晕,光晕里有微小的时钟虚影。那些就是偷过时间的人。
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孩,背着书包,身边的光晕里有三个时钟虚影。她偷过三次时间。
沙漏里的沙子流得更快了。
郝迟朝女孩走去。女孩看见他,礼貌地笑了笑。
“你好。”郝迟开口,声音沙哑,“你最近是不是……觉得时间不够用?”
女孩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方法,可以让你每天多出两小时。”郝迟说出时间教他的话,“想学吗?”
女孩眼睛亮了:“想!”
“跟我来。”
郝迟带着女孩走向一条小巷。巷子深处,他停下,拿出沙漏。
“看着沙漏。”他说,“深呼吸。”
女孩照做。沙漏里的沙子突然加速流动,全部漏完。女孩眼睛翻白,身体开始透明化。
“对不起。”郝迟低声说。
女孩消失在空气中。下一秒,郝迟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点。债务减少了一年。
沙漏重新填满,时间给了他新的任务:三天内,找到两个。
郝迟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现在能清楚分辨谁偷过时间。光晕越亮,偷得越多。有些人只偷过几分钟,有些人偷过几小时。
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光晕亮得像灯泡,里面至少有几十个时钟虚影。男人是个作家,为了赶稿,长期偷时间。
郝迟走向他。
三天后,郝迟完成了指标。他的债务减少了三年。沙漏给了他更长时间:一周,找五个。
他成了一名收债人。效率很高,因为他知道偷时间的人最需要什么——更多时间。他用这个诱惑他们,带他们到无人的角落,用沙漏收走他们。
每次收债时,他都会说“对不起”。但说得越来越敷衍。
一年后,郝迟还清了所有债务。沙漏最后一次漏完时,时间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债务还清。你可以选择:自由,或者继续工作。”
“继续工作有什么好处?”郝迟问。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每收一个,给你自己增加一天寿命。”
郝迟笑了。增加寿命,这不就是偷时间吗?但这是合法的偷,是时间允许的。
他选择继续工作。
现在,郝迟是个专业的时间收债人。他开了一家“时间管理咨询公司”,帮助那些“时间不够用”的人。客户很多,都是偷过时间而不自知的人。
他帮他们还债,当然,也收取佣金——他们的时间。
他的寿命越来越长。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他换了很多身份,很多名字,但工作不变。
有时他会路过曾经的公寓楼。楼已经拆了,建了商场。但他还记得那个老太太,她警告过他。他后来查过,老太太在她丈夫“脑死亡”后第三天就搬走了,不知所踪。也许她也成了收债人,也许她被时间带走了。
郝迟不再关心。他有永恒的时间要活,有无数债务要收。
今天,他坐在新开的咖啡馆里,看着窗外行人。他眼睛扫过,能立刻看出谁偷过时间,偷了多少,还剩多少时间可活。
一个年轻男人走进咖啡馆,坐在他邻桌。男人身边的光晕很亮,里面有上百个时钟虚影。他偷了很多时间,但浑然不觉。
郝迟站起来,走到男人桌边。
“你好。”他微笑,“你最近是不是总觉得……时间在追你?”
男人抬起头,眼神疲惫:“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方法,可以让你摆脱时间的追赶。”郝迟拿出沙漏,沙漏已经升级了,现在是水晶材质,里面的沙子是金色的,“想试试吗?”
男人盯着沙漏,眼神逐渐迷离。
郝迟知道,又一个债务即将还清。
而他的寿命,将再增加一天。
永恒的一天又一天。
他偶尔会想,时间要这么多债务干什么?那些被收走的人去了哪里?白色空间里到底困了多少人?
但他不再深究。有些问题,知道答案反而不好。
他只需要继续工作。
永远工作。
直到时间的尽头。
或者直到时间找到下一个更合适的收债人。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还有无数债务要收。
无数时间要活。
多么公平的交易。
多么永恒的循环。
郝迟带着年轻男人走出咖啡馆,走向小巷深处。
沙漏在他手中,沙子缓缓流动。
一滴,一滴。
像时间的心跳。
像永恒的秒针。
永不停歇。
直到所有时间都被收回。
直到所有人都成为债务。
直到收债人自己也成为债务。
但那一天还早。
至少,在郝迟的时间表里,还早。
他还有几十万年的寿命要活。
几十万年的债务要收。
他微笑,带着猎物消失在巷口。
而在他身后,咖啡馆的墙上,时钟的秒针微微颤抖了一下。
仿佛在害怕。
仿佛在等待。
等待自己也被收走的那一天。
时间不等人。
但时间等所有人。
一个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