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知推开老宅卧室门时,灰尘在午后的光柱里疯狂舞蹈。
她捂住口鼻,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蒙着白布的箱子上。
箱子是桃木的,边角包着黄铜。
那是她祖母的遗物,父亲严禁她触碰,直到今天父亲出差。
白布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顶起了一个尖角。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掀开了那块积满灰尘的布。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本厚重的、封面烫着暗金花纹的相册。
相册旁边,躺着一把老式的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只模糊的眼睛。
林月知拿起相册,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墓碑。
她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照片是黑白的,一对穿着民国服饰的新婚夫妇,面无表情地直视镜头。
男人的脸很清晰,是年轻时的祖父。
女人的脸……却像蒙上了一层雾,无论林月知怎么调整角度,都看不清五官。
她皱起眉,手指抚过照片。
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仿佛刚触摸过潮湿的苔藓。
翻到第二页,是这对夫妇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的脸同样是模糊的,只有一双异常大的、黑洞洞的眼睛,透过相纸死死盯着她。
林月知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她啪地合上相册,心脏咚咚直跳。
这只是旧照片褪色了吧,她安慰自己。
窗外,一只乌鸦停在枯枝上,歪着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她。
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
她再次打开相册,快速向后翻去。
祖父的脸在每一页都清晰可辨。
祖母的脸、父亲婴儿时的脸、少年时的脸……所有本该是家庭成员面孔的地方,全都是一片混沌的雾状斑驳!
只有眼睛!
那些雾斑的中心,都有一双清晰得骇人的眼睛,带着不同年龄的神态,直勾勾地看着翻阅者!
翻到最近的一页,是去年全家福的留位,空白处贴着一张便签。
便签上用娟秀的繁体字写着:“记住他们的样子,莫要被忘。”
字迹是祖母的。
林月知感到一阵眩晕。
她记得去年照相时,祖母已经病重,根本没有参与。
那这张便签……是谁贴上去的?
她猛地站起身,相册从膝头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从封底的夹层里,滑出另一张照片。
照片是彩色的,显然是不久前拍的。
背景就是这间老宅的客厅。
父亲林守业坐在沙发上,怀里搂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母亲的旧衣服,梳着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发型。
但她的脸……依旧是一片空白!
不是模糊,而是彻底的空无,像一张等待描绘的白纸!
父亲的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满足而温柔的笑容,手指亲昵地梳理着“女人”的头发。
照片右下角有日期,正是上周三。
上周三,父亲明明说他在公司通宵加班!
林月知的手抖得厉害,照片几乎拿不住。
她突然想起,最近父亲确实有些古怪。
总是对着空椅子微笑。
吃饭时会摆两副碗筷,并温柔地往对面空碗里夹菜,喃喃自语:“多吃点,你太瘦了。”
深夜,他的卧室里会传来两个人的低声絮语,可林守业一直是独居。
林月知曾以为父亲是思念亡妻过度,出现了幻觉。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她的脑子:父亲是不是……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带回家了?
或者说,那个“东西”,一直就在这里?
她把照片塞回相册,抱起箱子和钥匙,想放回原处。
转身时,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那把黄铜钥匙。
钥匙什么时候掉出来的?
她弯腰去捡,指尖碰到钥匙的瞬间,那只刻着的眼睛纹路,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了她的身后!
林月知全身血液几乎凝固!
她不敢回头!
脖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她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背上。
不是从窗外来的。
是从房间的角落里,从那个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
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墙角只有阴影和杂物。
什么都没有。
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陈旧脂粉的香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
那是祖母生前最爱用的桂花头油的味道。
祖母去世后,这种味道就再也没出现过。
林月知夺门而逃,甚至顾不上锁门。
相册和钥匙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
晚上父亲回来了,手里提着菜,心情似乎很好。
“月知,今晚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系上围裙。
林月知坐在客厅,假装看电视,目光却不由自主瞟向父亲。
他的动作轻快,甚至……有些雀跃。
“爸,”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家里有什么不一样?”
林守业切菜的手顿了顿,转过头,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是啊,不一样了。”他声音轻柔,“热闹多了,像个完整的家了。”
他的目光掠过林月知,看向她旁边的沙发空位,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人。
林月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沙发绒布上有一个浅浅的、不属于任何家人的凹陷。
晚饭时,父亲果然摆了三副碗筷。
他不断给对面空位夹菜,轻声细语:“尝尝这个,我特意少放了盐,你血压高。”
“天气转凉了,明天我给你把那件旧毛衣找出来。”
“你看月知,是不是又长高了?”
林月知嚼着米饭,味同嚼蜡。
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到,父亲说话时,对面空位的筷子,竟然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那筷子凭空抬起几毫米,又落下,仿佛真的有人在笨拙地尝试使用它们。
林月知屏住呼吸,再看去时,筷子好端端地摆在碗上。
是错觉吗?
一定是太紧张,眼花了。
夜里,林月知怎么也睡不着。
她打开台灯,再次拿出那本诡异的相册。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模糊的脸似乎更活泛了。
尤其是最新那张“全家福”,父亲的笑容刺眼,空白脸女人的姿态亲昵。
她盯着那片空白,忽然发现,空白处似乎不是纯白。
有一些极淡、极淡的灰色线条,勾勒出一个轮廓。
像是一个人的侧脸,但线条断续,难以辨认。
她想起夹层里滑出的照片。
会不会还有其他夹层?
林月知仔细摸索着相册的封皮、内页。
在封底硬壳的内侧,指尖触到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她用指甲抠了抠,一片薄如蝉翼的夹层被掀开。
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张对折的、有些发脆的信纸。
信纸上是祖母的笔迹,凌乱而急促,仿佛是在极度恐慌中写下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可能已经不在了。
有些事必须告诉你,关于咱家,关于‘它’。
咱林家祖上,不是普通人。是‘养影人’。
不是养影子,是养‘印象’,养‘记忆’,养那些本该随着人死而消散的‘存在痕迹’。
用至亲的思念作土,用遗物作皿,用老宅作笼,就能把逝者最强烈的‘存在印象’养回来。
但它回来的,不是魂,不是鬼,是一段活着的‘记忆’,一个凭着亲人印象拼凑起来的‘空壳’!
你爹死后,我太想他,犯了祖训,偷偷用了这法子。
我养回了你爹的‘印象’。
起初是好的,我能感觉到他在屋里走动,能闻到他的烟味。
可后来……‘印象’开始自己生长!
它不再只是我记忆中的你爹!
它开始吸收我的记忆,吸收这房子的记忆,甚至吸收路过陌生人的记忆碎片!
它想要一张脸!一个完整的形象!一个真正的‘身份’!
它开始影响现实,挪动东西,改变照片……它想彻底‘活’过来!
我控制不住了!
我把它封进了相册,用相册当它的‘巢’,用全家人的影像作‘锚’,想把它定住。
但我知道,封不住太久。
它需要新的‘养分’,强烈的思念,或者……新鲜的恐惧。
别像我一样!
千万别试图养回你媳妇!
忘了她!烧了相册!离开这房子!
否则,‘它’会顶着你媳妇的脸,吸干这个家,然后走出去……走到太阳底下!”
信的末尾,是一大片被晕开的墨渍,像是水滴,也像是泪痕。
林月知浑身冰冷。
养影人?存在印象?空壳?
祖母养回了祖父的“印象”,结果那“印象”失控了。
那么父亲……他是不是正在做同样的事?他想养回母亲?
所以家里才有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
所以照片上母亲的脸才是空白,因为“它”还没有完全成形?
父亲温柔的对待,每晚的低语,都是在给这个“空壳”注入记忆,提供“养分”?
可祖母的信里说,“它”会自己生长,会吸收其他记忆,想要真正的身份……
林月知猛地想起照片上那个不属于母亲的发型和衣服。
那不是母亲的习惯!
那是……祖母的习惯!
一个恐怖的拼接浮现出来:父亲思念母亲养出的“空壳”,正在吸收这房子里残留的、关于祖母的记忆碎片!
它正在变成一个混合体!一个怪物!
“月知,还没睡?”父亲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林月知手忙脚乱地把信纸塞回夹层,合上相册,塞进被子。
“就要睡了!”她声音发紧。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但门从里面反锁了。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父亲低低的叹息,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还有另一个更轻、更飘忽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不像是父亲拖鞋的声音。
第二天是周末,父亲说要大扫除。
“家里该焕然一新了。”他笑着,眼底有种不正常的狂热。
他指挥林月知清理阁楼,自己则开始整理母亲的旧物。
林月知在阁楼的尘埃里,发现了一个锁着的檀木小匣。
匣子上的锁孔,和她捡到的那把黄铜钥匙,大小形状一模一样。
她心跳如鼓,看看楼下,父亲正在客厅里对着空气说话,声音温柔。
她颤抖着拿出钥匙,插入锁孔。
轻轻一拧。
咔嗒。
匣子开了。
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叠厚厚的、边缘焦黑的纸页。
像是什么手稿的残篇。
最上面一页,用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标题:《养影禁术补遗》。
“……初养之影,依念而生,混沌无形。需以血亲之记忆时时灌溉,以遗物为凭,以居所为界,可渐凝形迹。”
“……然此影乃无根之木,饥渴无尽。久之,必不满足于单一记忆源泉。将自发汲取界内一切生灵之记忆碎片,尤嗜恐惧与执念……”
“……当影汲取不同记忆过多,将产生‘淆乱’。形貌性格混杂,记忆矛盾,渐成狂乱之态。此时,影将极度渴望‘唯一性’与‘真实性’……”
“……其会选定一个记忆来源最丰、执念最深之血亲,视为‘宿主’。先模仿,后替代。最终,它将吞噬宿主全部记忆与意识,占据宿主之身份,撕破界限,走入阳世……”
“……宿主通常毫无所觉,因其记忆亦被缓慢蚕食篡改,将影视为至爱,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直至自我彻底消失……”
“……唯一遏制之法,须在影尚未选定最终宿主、未完成记忆融合前,毁其核心‘凭体’(通常为最珍贵之遗物),并尽焚其巢穴。然宿主多已深陷,必以死相护……”
手稿的最后一页,是一幅粗糙的示意图。
画着一个模糊的人形,伸出无数触须般的线,连接着周围几个小人。
人形的内部,写着两个字:“空壳”。
那几个小人的形象,正逐渐变得透明、虚化。
其中一个小人,被特别标红,有一条最粗的线连接着“空壳”,旁边注解:“宿主,养影者,祭品。”
林月知几乎要尖叫出声!
父亲就是那个“宿主”!那个祭品!
他以为自己是在养回母亲,实际上,他正在喂养一个会吞噬他、取代他的怪物!
而那个怪物,现在已经不满足于母亲的记忆了,它还在吸收祖母的,甚至可能……开始窥视她林月知的!
所以昨晚,她才感觉到背后的视线?
所以照片上,才出现了穿着母亲衣服、梳着祖母发型的空白脸女人?
它在拼凑一个它认为最合理、最完整的“女主人”形象!
等它拼凑完成,彻底融合了这些记忆,它就会对父亲下手,吃掉父亲的记忆和意识,然后顶着“母亲”的脸和名字,用着父亲的记忆和身份,走出去!
成为新的“林守业”,或者一个扭曲的混合体!
而她和父亲,都将不复存在,连记忆都不会留下!
必须阻止!
必须毁掉那个“核心凭体”!
母亲最珍贵的遗物是什么?
林月知脑子飞快转动。
首饰?母亲并不看重。
衣服?大多处理了。
是那个翡翠镯子!母亲临终前一直戴着,嘱咐一定要留给未来儿媳的那个!
父亲把它收在了哪里?
一定在他卧室!或者……戴在了那个“空壳”手上?
林月知冲下阁楼。
客厅里,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个翡翠镯子,对着身边空无一人的地方,比划着。
“来,试试,你戴着一定好看。”他眼神迷醉,充满了爱意。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林月知血液倒流的动作。
他抓起身边一团看不见的“东西”,像是拉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镯子套了上去。
诡异的是,那镯子并没有掉在地上!
它就那么凭空悬停在离沙发坐垫二十公分高的空气中!
仿佛真的有一只透明的手腕,撑起了它!
翡翠在灯光下,泛着阴冷的光泽。
“爸!”林月知失声喊道,“你在干什么!”
林守业吓了一跳,手一抖。
悬空的镯子晃了晃,但没有掉下。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是强装的镇定和隐隐的怒气。
“月知,你吓到……你妈了。”他下意识地侧身,做了一个保护的姿态,挡在那片空位前。
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位需要保护的、受惊的妻子。
“那不是妈!”林月知指着那片空气,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那是‘东西’!是奶奶信里说的‘空壳’!它会害死你的!你看看这个!”
她冲上前,想把那份《补遗》手稿残篇给父亲看。
林守业瞥了一眼那焦黑的纸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转为暴怒的赤红!
“你从哪里翻出来的!这是邪书!是胡说八道!”他一把抢过残篇,看也不看,几下撕得粉碎!
碎纸被他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你妈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这儿!”林守业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向那片空气,眼神偏执而狂热,“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你不许破坏!不许胡说!”
“爸!你醒醒!你看那镯子!它飘在空中!这正常吗!”
林守业看向那悬空的翡翠镯子,眼神更加温柔。
“你看,你妈多喜欢,戴着都不舍得取下来。”他完全无视了物理规律,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林月知知道,父亲没救了。
他的记忆已经被侵蚀、被篡改了。
在他的认知里,那个“空壳”就是他的妻子,他深爱的、失而复得的伴侣。
他会用尽一切保护“它”,甚至对抗自己的女儿。
而那个镯子,就是“核心凭体”!
必须毁掉它!
林月知趁着父亲不注意,猛地扑过去,伸手抓向那个悬空的镯子!
她的手指穿过了冰冷的空气,握住了翡翠镯身!
入手一片刺骨的寒,那不是玉的温凉,而是像握住了冰块,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看不见,但五根冰冷、僵硬的手指,死死箍住了她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
“放开!那是我妈的!”林守业怒吼着,上来拉扯林月知。
“爸!你看不见吗!有东西抓着我的手!”林月知尖叫挣扎。
林守业愣了一下,看向女儿的手腕。
那里明明空无一物,但女儿白皙的皮肤上,正逐渐浮现出五道清晰的、青紫色的指痕!
指痕还在慢慢收紧、凹陷!
林守业的瞳孔骤然收缩!
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恐惧。
那不是他熟悉的妻子的手……妻子的手是温暖的,柔软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月知用尽全身力气,将抓住的翡翠镯子狠狠掼向大理石茶几的尖角!
“不!!!”林守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知是在心疼镯子,还是在心疼那个“空壳”。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客厅!
翡翠镯子断成几截,飞散开来。
就在镯子碎裂的瞬间!
房间里刮起一阵阴冷刺骨的旋风!
所有窗帘疯狂摆动!
碗柜里的杯盘叮当作响!
一声尖锐、非人的、充满痛苦和怨毒的嘶鸣,直接刺入林月知和林守业的脑海!
那声音无法形容,像是无数人濒死的惨叫混合在一起!
林守业双手抱头,痛苦地跪倒在地。
林月知也感到头痛欲裂,但她死死盯着之前镯子悬浮的地方。
空气中,隐约出现了一个扭曲的、淡灰色的轮廓!
像是一个坐着的女人,但身形不断扭曲、拉伸、变幻!
一会儿是母亲生前的样子,一会儿又带上了祖母佝偻的姿态,脸部更是混沌一片,五官的位置不断滑动、重组,时而慈祥,时而狰狞!
它“看”向了林守业。
然后,像一团烟雾,又像一道灰色的水渍,猛地扑向了跪在地上的林守业!
“爸!躲开!”林月知想冲过去,却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摔倒在地。
林守业抬起头,脸上恐惧和迷茫交织。
他看见那团灰色扑向自己,却没有躲。
他的眼神甚至重新变得温柔,喃喃道:“你回来了……你别怕……”
灰色的人形轮廓,就这样融入了林守业的身体!
林守业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眼睛瞬间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的皮肤下面,好像有无数的东西在蠕动、在挣扎!
脸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变形,仿佛有好几张脸孔在他皮下争夺控制权!
时而像父亲,时而像母亲,时而又出现一丝祖母的严厉!
“不……不……这是我的……身体……”林守业用变调的、混杂着男女老幼不同声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嘶吼。
他在反抗!
但那股灰色的力量太强了!
手稿里写的“替代”,正在以最直观、最恐怖的方式上演!
那个“空壳”,要在镯子被毁、失去稳定凭体的最后关头,强行吞噬宿主,完成融合,获得真实身份!
林月知绝望了。
毁了凭体,反而加速了它的反扑?
不对!手稿说要在它选定宿主、完成融合前毁掉凭体!
现在已经晚了!它早就选定了父亲!融合已经开始很久了!
毁掉凭体,只是毁了它的“巢”,激怒了它,让它提前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吞噬?
看着那个怪物顶着父亲的脸走出去?
不!
还有一个办法!
手稿最后一句:“尽焚其巢穴!”
相册!那本相册就是它最初的“巢”!是祖母用来封存它的东西!
虽然祖母失败了,但它的大部分力量根基,应该还在相册里!
烧了相册!也许能重创它!
林月知连滚爬爬冲回自己房间,从被子下抽出那本沉重的相册。
她抱起相册冲回客厅。
父亲……不,那具正在扭曲变形的身体,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它的头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眼睛一只翻白,一只布满血丝,嘴角咧开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正用一种混合了父亲、母亲、祖母的复杂眼神,贪婪地看着她。
“月……知……我的……女儿……”它用破碎的语调喊着。
林月知肝胆俱裂!
她冲向厨房,拧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窜起。
她将相册的一角,对准了火焰。
“不——!!!”
那怪物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不再是混杂的声音,而是彻底的非人尖啸!
它猛地扑过来,动作快得不似人类!
但林月知更快!
火焰舔舐到了相册华丽的封面!
轰——!!!
仿佛点燃了汽油!
整本相册瞬间爆燃起幽绿色的火焰!
火焰没有温度,反而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与此同时,那扑到一半的怪物,身体剧烈抽搐,胸口对应的位置,也凭空燃烧起一团同样的幽绿火焰!
它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试图扑灭那火焰。
但火焰是从它内部烧出来的!
林月知将燃烧的相册扔在地上,远远退开。
她看到,火焰中,相册的页飞速卷曲、焦黑。
每一张照片上,那些模糊的脸在火焰中扭曲、尖叫,然后化为灰烬。
尤其是最新那张“全家福”,父亲清晰的脸在火焰中融化,那个空白脸的女人轮廓发出凄厉的哀嚎,最终一起消失。
地上的怪物,也随着相册的燃烧,逐渐停止了挣扎。
它身上的幽绿火焰慢慢熄灭。
露出来的,是林守业的身体。
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胸口有一个焦黑的、仿佛被火焰灼穿的空洞,但没有血流出来。
房间里那股陈腐的脂粉味和泥土腥气,骤然消散。
悬空感、被注视感,也全部消失了。
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满地狼藉,碎裂的翡翠,烧毁的相册残骸,和昏迷不醒、胸口有个诡异空洞的父亲。
林月知颤抖着爬过去,试探父亲的鼻息。
微弱的,但是还有。
她瘫坐在地,放声大哭,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悲伤恐惧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林守业咳嗽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初时迷茫,然后渐渐聚焦,看向林月知。
“……月知?”他的声音沙哑、虚弱,但清晰,是林月知熟悉的父亲的声音。
“爸!”林月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林守业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碎裂的镯子,烧焦的相册,自己胸口的空洞。
一段段混乱、破碎、被篡改又恢复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自己的思念,想起每晚对着空气的倾诉,想起给“它”夹菜,想起保护“它”
也想起最后时刻,那冰冷的东西侵入身体的恐怖,以及意识被挤压、吞噬的绝望。
“我……我……”林守业脸上血色尽褪,巨大的后怕和愧疚让他浑身发抖,“我对你……我差点……”
“过去了,爸,都过去了。”林月知泪流满面。
“它……死了吗?”林守业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胸口的空洞,那里并不疼痛,只有一种空荡荡的虚无感,仿佛一部分内脏连同某些东西一起被烧掉了。
“应该吧。”林月知看着那堆相册灰烬,“巢烧了,凭体也毁了。”
父女俩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两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林守业失去的,可能不止是一段被扭曲的记忆。
林月知扶着他,准备离开,去医院。
走到门口时,林月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的角落。
那里是之前父亲摆放母亲“座位”的地方。
沙发绒布上,那个不属于任何家人的凹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个月后,老宅被彻底清理,准备出售。
林守业胸口的空洞经过检查,医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脏器功能莫名有些衰退,需要长期调养。
他的记忆恢复了正常,但对母亲去世前后那段时间的记忆,依然有些模糊混乱,偶尔会闪过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扭曲的画面。
林月知绝口不提那段经历。
父女俩搬进了市中心的新公寓,窗户很大,阳光充足,没有太多旧物。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只是林守业变得异常害怕孤独,晚上必须开着灯睡觉。
林月知则养成了一种习惯。
她再也不拍家庭合影。
偶尔用手机拍照,拍完后总会立刻检查。
检查照片里每个人的脸,是否都清晰如常。
她再也不敢翻看任何旧相册。
那些定格时光的纸页,在她眼中,早已变成了可能囚禁扭曲之物的、沉默的棺材。
而每当夜深人静,她有时会突然从梦中惊醒。
梦中没有脸,没有影子,没有声音。
只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一本无穷厚的、冰冷的相册,在黑暗中,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掀开了下一页。
空白,等待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