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有的“前主人物品回收店”开在胡同最深处的拐角。
招牌掉了漆,勉强能认出一行字:收购带有记忆的旧物,价格从优。
这店开了三年,生意半死不活。
直到上个月,张大有的收银台上多了个奇怪的摆件:一个青铜镇纸,雕成癞蛤蟆的形状,背上坑坑洼洼,眼睛镶着褪色的红玻璃珠。
这镇纸是一个老头卖给他的。老头姓甚名谁不知道,只记得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这蛤蟆镇过三十年的账本,账本里记的都是人命。你压得住它,它就是宝。压不住,它会跳起来咬人。”
张大有嗤之以鼻。他收过的邪门东西多了去:上吊用过的麻绳、难产死者的铜盆、甚至还有坟头扒来的砖。不都好好搁在架子上?
但他很快发现不对劲。
自从蛤蟆镇纸来了,店里晚上总有声音。不是老鼠,是“哒、哒、哒”的闷响,像什么东西在跳。张大有起来查看,声音就停了。只有那蛤蟆镇纸,位置总在变。昨天在收银台左边,今天在右边,明天可能跑到书架顶上。
更怪的是,蛤蟆来了后,生意突然火了。
买主都冲着特定物件来。一个中年女人,进来就直勾勾盯着那条上吊绳,掏钱时手都在抖:“我丈夫……他最近老说脖子痒。”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抱着那只铜盆不撒手:“我妈要生了,医生说可能难产,这个能保平安对不对?”
张大有心里发毛,但还是卖了。卖价比收时高十倍。夜里数钱,他对着蛤蟆镇纸嘿嘿笑:“你真是招财蛤蟆。”
蛤蟆的红玻璃眼珠,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光。
第七天晚上,蛤蟆说话了。
张大有正睡得迷糊,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三家的账,该收了。”
他猛地坐起。店里只有他一人。但那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清晰,像从蛤蟆镇纸的方向传来:“李四欠的债,拖了二十年了。”
张大有毛了。他抄起镇纸想往地上砸,手举到半空却僵住了——蛤蟆的嘴微微张开,舌头吐出来一截,不是青铜的,是肉色的,还在微微颤动。
他手一松,蛤蟆掉在桌上,“咚”一声闷响。红玻璃眼珠盯着他,嘴巴一开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第二天,第一个讨债的来了。
不是人,是一张泛黄的借据,飘飘悠悠从门缝塞进来,落在张大有脚边。借据上的墨迹新鲜得像刚写上去:“今欠张大有银元三十块,利息按日计,三分。借款人:王富贵。民国三十七年五月初三。”
王富贵?这名字张大有听过,是他爷爷那辈的人,早死了。借据上的日期,是七十多年前。
张大有把借据烧了。灰烬在地上聚成一小堆,风一吹,又拼成一行字:明日不还,取物抵债。
那天下午,店里来了个客人。六十来岁,穿着体面,手里拎着个皮箱。进门就四处打量,最后目光落在蛤蟆镇纸上。
“这蛤蟆,卖吗?”客人声音很轻。
张大有摇头:“非卖品。”
客人笑了,笑容很古怪:“这蛤蟆本来就是我家祖传的。我祖父王富贵当年当铺开大了,用它镇库房。后来当铺败了,蛤蟆也丢了。没想到流落到这儿。”
张大有后背发凉。王富贵?借据上那个名字?
客人打开皮箱,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银元,三十块,泛着老旧的光泽:“这是本金。利息嘛……”他抬头看张大有,“我祖父欠的债,我还。但债主不是你,是这只蛤蟆。你要想活命,就把它还给我。”
张大有盯着那些银元,又看看蛤蟆。蛤蟆的红眼睛,正对着他。
他咽了口唾沫:“你拿走。”
客人抱起蛤蟆镇纸,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对了,这蛤蟆肚子里,还压着十七张借据。都是死债,债主早没了,但债还在。谁拿着蛤蟆,谁就是债主。你好自为之。”
门关上。张大有瘫在椅子上,看着那三十块银元,心里空落落的。
当晚,讨债的又来了。
这次不是借据,是声音。很多人的声音,男女老少,在店外哭喊:“还钱……还钱啊……”
张大有缩在被窝里发抖。声音持续到凌晨才散。
第二天开门,门槛上放着一堆东西:一只绣花鞋,半边焦黑;一把断了齿的木梳;一支秃毛笔;还有半块玉佩,刻着“长命百岁”。
都是那些欠债人的遗物。
张大有想把这些东西扔了,但手碰到绣花鞋时,脑子里突然闪过画面:一个女人,穿着这双鞋,跳进了火海。碰到木梳,看到一个小姑娘坐在镜前梳头,梳着梳着,头发大把大把掉。碰到毛笔,看到一个书生悬梁自尽,脚下踢倒的砚台溅了一地墨。碰到玉佩,看到一个婴儿在襁褓里断了气。
他尖叫着缩回手。那些画面还在脑子里打转。
蛤蟆被拿走了,但债还在他身上。
张大有疯了似的去找那个客人。按客人留下的地址,找到一片老宅区,地址对应的门牌号是——公墓。
他站在墓地入口,浑身发冷。一个扫墓的老太太颤巍巍走过来,看了他一眼:“找王家人?都在里头呢。最里头那个大坟,王家祖坟。”
张大有走进墓地。最深处果然有座大坟,墓碑上刻着“王氏先祖王富贵暨后世子孙合葬之墓”。碑前摆着供品,供品中间,端端正正放着那只蛤蟆镇纸。
红玻璃眼珠正对着他来的方向。
张大有转身想跑,脚下一绊,摔在地上。手撑地时,摸到一块松动的砖。掀开砖,下面是个小洞,洞里有个铁盒。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铁盒。里面是厚厚一叠借据,十七张,最上面那张写着:“今欠张大有(祖父)银元三十块……”
借款人处,是他自己的名字。
张大有脑子嗡的一声。他往下翻,十七张借据,借款人全是他。欠债内容五花八门:欠一条命、欠一段姻缘、欠子孙福、欠寿数……
落款日期,从民国到现代,横跨八十年。最近的是一张:“今欠张大有(自身)阳寿十年,用于续命。借款人:张大有。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五。”
正是蛤蟆镇纸进店那天。
张大有跌坐在地,借据散了一地。风吹过,借据哗啦作响,像许多人在笑。
他明白了。那只蛤蟆不是招财的,是讨债的。讨的不是别人的债,是他自己的债。祖辈欠的债,父辈欠的债,他自己欠的债,全压在这只蛤蟆里,代代相传。谁碰了蛤蟆,谁就继承了所有债务。
而他,是张家最后一代。
难怪生意突然好了——那些来买邪门物件的客人,不是被物件吸引,是被他身上的“债气”吸引。欠债的人,总会互相吸引。
张大有抱着铁盒回到店里。天已经黑了。他坐在黑暗中,看着那些借据。借据上的字开始变化,墨迹流动,重新组合,最后变成一行行血红的字:
“明日卯时,收第一条债:姻缘债。”
“后日辰时,收第二条债:子孙债。”
“大后日巳时,收第三条债:阳寿债。”
十七条债,十七条命。
张大有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想起爷爷临死前抓着他的手,眼神恐惧,嘴里念叨:“别收旧物……别收带记忆的……债会跟来的……”
他当时以为爷爷老糊涂了。
现在懂了。
他打开店里的所有灯,把货架上的旧物一件件拿出来看。每件旧物,都连着一笔债。上吊绳连着一段冤情,铜盆连着一条人命,坟头砖连着一座孤坟。这些债,本来该由旧物的主人还,但旧物到了他手里,债就转给了他。
因为他开了这家店,收了这些“债物”。
二手货铺?不,是债物中转站。
凌晨三点,第一个收债的来了。
不是人,是一顶红盖头,从门缝飘进来,轻轻落在张大有头上。盖头下,他看见自己穿着新郎服,站在老式婚房里。新娘子坐在床边,盖着盖头。,掀开盖头——
盖头下是一张空白的脸,没有五官。
空白脸开口,声音是他初恋女友的:“你欠我一场婚礼。现在,还吧。”
场景破碎。张大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店里,手里攥着一缕长发,长发末端系着一枚褪色的戒指。初恋女友三年前车祸去世,死前一个月,他答应了求婚,但婚礼前反悔了。
这是姻缘债。
第二天一早,张大有照镜子,发现鬓角白了一撮。三十岁的人,有了五十岁的斑。
他没开门营业,而是开始翻爷爷留下的旧物。在一个破木箱底,找到一本账册。不是生意账,是“阴债账”。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张家三代人欠下的债:曾祖父放印子钱逼死三条人命;祖父盗墓坏了七座阴宅;父亲酒后驾车撞死一对母子;他自己……账册翻到最后,是他接手这家店后经手的每一件旧物,后面都标着债码。
债码后面,是还债日期。最早的一条,就在今天。
中午,第二个收债的来了。
这次是一双虎头鞋,小孩穿的,只有巴掌大。鞋子自己走进来,走到张大有面前,鞋尖对着他,像有个看不见的小孩在穿鞋。
张大有想起七年前,女友流掉的那个孩子。她想要,他不要。手术后,她再没理过他。
虎头鞋跳了一下,又跳一下,慢慢跳出门。张大有跟着出去,看见鞋子跳进胡同阴沟,消失了。
他回店里,发现左手小指失去了知觉。摸上去,冰冷僵硬,像死人的手指。
这是子孙债。
第三天,张大有开始出现幻觉。
店里挤满了“人”。穿长衫的、穿旗袍的、穿中山装的、穿现代衣服的。男女老少,都静静站着,看着他。他们手里都拿着东西:借据、契约、欠条。
一个穿寿衣的老头飘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我儿子欠你的工钱,我还了。你欠我孙子的命,什么时候还?”
张大有看那张纸,是他曾祖父的名字,下面按着血手印。
他崩溃了,抓起打火机想烧了店里所有东西。火苗刚蹿起,那些“人”同时吹气,火灭了。店里冷得像冰窖。
第四天,张大有决定主动还债。
他找出那十七张借据,按时间顺序排好。第一条债是阳寿债,欠自己十年阳寿。怎么还?他不知道。
中午,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走进来,浑身脏臭,但眼睛很亮。他盯着张大有看了很久,笑了:“背这么多债,活得累吧?”
张大有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和你一样的人。”乞丐坐在门槛上,“我也开了家旧货店,也收了不该收的东西,也背了一身债。但我找到了还债的法子。”
“什么法子?”
“转嫁。”乞丐咧嘴,露出黄牙,“把债转到别人身上。找个替死鬼,让他接手你的店,你的债就归他了。”
张大有心里一动:“怎么转?”
乞丐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又是一只蛤蟆镇纸,和他那只一模一样,只是眼睛是绿的。
“这是子蛤蟆,你那只是母蛤蟆。”乞丐把蛤蟆递过来,“母蛤蟆收债,子蛤蟆转债。你把子蛤蟆送给下一个人,让他开店,你的债就慢慢转给他了。”
张大有接过子蛤蟆,冰凉刺骨:“那你为什么还背债?”
乞丐笑容僵了:“因为我的上家死了,债又回来了。转债不是一劳永逸,得保证下家一直活着,一直背债。下家死了,债就回溯。”
“怎么保证下家不死?”
乞丐盯着他,眼神诡异:“让他和你一样,永生永世背债,永远找不到下家。”
张大有明白了。这是个无穷无尽的链条。a转给b,b转给c,c转给d……但只要链条里有人死了,债就回溯到上一个人。除非链条无限延伸,永远有新的下家。
但人总会死。
所以这债,永远还不清。
乞丐站起来,拍拍屁股:“我找下家去了。你好好想想,是继续背债,还是找个人替你背。”
乞丐走了。张大有看着手里的子蛤蟆,绿眼睛幽幽发光。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一条长长的队伍里,前后都是人,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包袱,包袱里是各种旧物。队伍缓缓移动,尽头是个深渊,每个人都把包袱扔进去,然后轻松离开。但当他走到深渊边,往下一看——深渊底下,他扔掉的包袱又飞上来,落回他背上。队伍是个圆,永远走不出去。
梦醒了。张大有看着天花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第五天,他开始咳血。血是黑色的,粘稠的,里面混着细小的纸屑,仔细看是撕碎的借据。
第六条债、第七条债、第八条债……接踵而至。
他失去了嗅觉,因为欠了某个调香师一段香气。
他失去了味觉,因为欠了某个厨子一道秘方。
他左耳聋了,因为欠了某个乐师一首曲子。
债一样样收走,他一样样残缺。
第十天,张大有已经不成人形。头发全白,皮肤皱得像树皮,眼睛浑浊,佝偻着背,像个百岁老人。但他才三十岁。
店里堆满了来收债的“信物”:破鞋、断梳、碎玉、血衣……每件都代表一笔债,每件都在提醒他欠了多少。
第十一天,他数了数,还剩最后一条债:阳寿债,欠自己十年。
怎么欠自己的债?他想起来了。三年前,他得了一场大病,医生说他活不过三个月。但他活了。现在想来,那多活的三年,可能就是借来的。借谁的?借未来的自己。现在,要还了。
还债时刻在午夜。
张大有坐在店里,等着。子时到了,没动静。丑时到了,没动静。寅时过了,天快亮了,还是没动静。
他以为债主忘了。
但就在第一缕阳光照进店门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动。影子慢慢站起来,脱离地面,变成一个黑色的人形,站在他面前。
影子伸出黑色的手,按住他胸口。
张大有感到生命在流失,像沙漏里的沙,飞快地漏走。他看着自己的手,皮肤迅速干瘪,血管凸起,变成真正的老人手。
最后,呼吸停了。
他死了。
但又没完全死。
意识还在,困在身体里,像关在棺材里。他能感觉到虫子在啃食尸体,能感觉到身体腐烂,能感觉到骨头暴露在空气中。但动不了,喊不出,只能“活”着感受死亡的全过程。
这是阳寿债的还法:死,但意识不死,感受自己彻底腐烂,直到十年阳寿耗尽。
多么精致的惩罚。
时间流逝。一天,两天,三天……张大有的尸体在店里腐烂,但没人发现。店门一直关着,胡同里的人都以为他出门了。
一个月后,尸体烂得只剩骨架。
意识还在。
张大有“看”着蛆虫在眼眶里钻进钻出,“听”着老鼠啃食肋骨,“闻”着恶臭弥漫整个店铺。每一秒都是煎熬,比任何酷刑都可怕。
他想起了那个乞丐,想起了转债的方法。如果他现在能转动眼珠,看一眼货架,就能看到那只子蛤蟆还在。人进来,拿起子蛤蟆……
但没人进来。
半年后,店铺开始有异味传出。邻居报警,警察破门而入,发现了骨架。法医鉴定,死亡时间超过半年,死因不明。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只有一堆奇怪的旧物和一只绿色的蛤蟆镇纸。
蛤蟆被当作证物收走,锁在证物室。
那天晚上,值夜班的年轻警察小刘,在证物室里整理东西。他看到了那只蛤蟆,绿眼睛在月光下幽幽发光。他拿起来把玩:“这蛤蟆挺别致。”
蛤蟆的眼睛,微微转了一下。
小刘没注意,把蛤蟆放回袋子。但回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开了家旧货店,店里堆满了奇怪的东西,每个东西都在说话,都在讨债。
第二天,小刘辞职了。用积蓄开了家小店,就叫“怀旧阁”,收购旧物,出售旧物。
生意不温不火,直到某天,他在仓库里发现一只青铜蛤蟆镇纸,绿眼睛,不知谁放在那儿的。
他把它摆在收银台上。
当晚,店里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像什么东西在跳。
而城市的另一端,张大有的骨架被火化了。骨灰盒下葬时,一阵风吹过,骨灰扬起,在空中打了个旋,消散了。
他的意识,也终于消散了。
十年阳寿债,还清了。
但在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了无数条线,从自己身上延伸出去,连接着无数人。那些都是背债的人,链条的一环。而他,曾经是其中一环。
链条还在延伸,永无止境。
每个背债的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
但永远有下一个。
永远有新的店铺开张,新的蛤蟆摆上台面,新的债主诞生。
轮回不止,债务不休。
而那只母蛤蟆,还在王家祖坟前,红眼睛看着世间。
等着下一个,收下它的人。
等着下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
等着下一个,张大有的故事。
重复。
再重复。
永远重复。
直到世间所有人都背上了债。
直到所有店铺都成了债物中转站。
直到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逃不掉的二手货铺。
而所有活着的人,都是货架上的商品。
标着价码。
等着被买走。
或者,等着被卖掉。
多么公平。
多么恐怖。
多么真实。
就像此刻,正在读这段文字的你,有没有想过——
你拥有的某件旧物,是不是也带着债?
你开的某扇门,是不是也通向一家看不见的二手货铺?
你遇到的某个人,是不是也在寻找下家?
小心。
下一个,可能就是你。
因为债务,永不眠。
而蛤蟆的眼睛,永远睁着。
看着。
等待着。
绿光幽幽。
红光灼灼。
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