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余庆的左手开始写日记了。
起初他根本没发现。直到那个闷热的周二傍晚,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从电脑前抬起头,瞥见摊在桌上的工作笔记边缘,多出一行极小极密的字。笔迹扭捏,像幼儿学字。“窗台花该浇水,它渴得叶子卷边了。”
赵余庆皱眉。他独居,家里连只蟑螂都少见。谁写的?他凑近细看,墨水是自己的蓝黑色。可能是太累产生的幻觉?他合上本子,决定早点休息。
夜里,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不是老鼠,更接近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声音来自客厅。赵余庆屏住呼吸,赤脚摸黑过去。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餐桌他的笔记本上。
他的左手,正握着一支笔,在纸上缓慢移动。
右手死死抓住左手手腕!可左手纹丝不动,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继续书写。笔尖流畅,写下的句子却让赵余庆浑身血液冻结:“他站在门口看,呼吸声太吵。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上,灰扑扑的,真难看。”
左手写完最后一点,手指一松,笔滚落桌面。然后,它恢复了平常的瘫软无力,任由赵余庆的右手攥着,微微颤抖。
赵余庆盯着那行字,后背冷汗涔涔。它知道我在看!这个念头像冰锥刺进脑子。他猛地打开所有灯,疯狂检查房间每个角落。没有人。只有那本笔记,那行字,和一只刚刚背叛了他的左手。
第二天,赵余庆请假去了医院。神经科医生听了描述,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写着“又一个被工作逼疯的”。“压力过大,可能导致短暂的肢体感知分离,或称为‘异己手综合征’。但您描述的主动性书写行为……非常罕见。建议您看看心理科。”
心理医生的诊断更简单。“典型的焦虑躯体化表现。给您开些放松神经的药。”
抱着药瓶回家,赵余庆看着自己的左手。它安静地垂在身侧,指甲修剪整齐,掌纹清晰。和过去三十三年一样普通。昨晚是梦吧?一定是。他吞了两片药,早早上床。
沙沙声又来了。
这次赵余庆没有立刻起身。他紧闭双眼,假装熟睡。声音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然后,他感觉到左手轻轻掀开被子,滑下床。他眯起眼缝偷看。
左手五指并用,像只独立的蜘蛛,爬行到书桌边,灵巧地攀上椅背,跳到桌面。它熟门熟路地拨开笔帽,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开始书写。姿态甚至有一丝……优雅。
赵余庆再也忍不住,吼叫着跳起来扑过去!
左手反应快得惊人!它“啪”地合上本子,笔一丢,顺着桌腿溜下,飞快爬回床边。在赵余庆抓住它之前,它已经乖乖躺回原位,一动不动。
赵余庆喘着粗气翻开本子。新的一页写着:“今天他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身上的消毒水味道让我想吐。他口袋里藏着情人的照片,白大褂也遮不住脖子的吻痕。虚伪的人。左手不需要看病,有病的是他,和他们。”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左手不仅会写,还知道医生的事?赵余庆今天确实瞥见那个神经科医生白大褂领口下隐约的红痕,当时只觉得是自己眼花!它怎么看见的?
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难道它一直有自己的视觉?
接下来的几天,赵余庆陷入了疯狂的自我囚禁。他用绷带把左手牢牢捆在胸前,捆得血液不通、手指发紫。可只要稍一松懈,哪怕在深睡眠中,左手也能奇迹般挣脱,留下新的日记。
日记内容越来越诡异。
“水管里有个女人,长发缠住了滤网。她每天跟着水流试图钻出来,但每次只能挤出一缕头发。她恨那个把她塞进去的男人。我听见她哭,就在凌晨三点。”
赵余庆凌晨三点惊醒,鬼使神差走到卫生间。他盯着洗手池的下水口,什么也没有。可当他打开水龙头,一缕极长极黑、绝不属于他的发丝,真的缠在水槽滤网上!他尖叫着扯掉头发,冲进马桶。水声轰鸣中,他仿佛真的听到一声女人的幽叹。
左手在日记里嘲笑他:“看,你不信我。她生气了。”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楼下302的男孩不是走失。他就在壁橱里,被爸爸用塑料布裹着。妈妈每天对着壁橱哭,爸爸喝醉了就打妈妈,说都怪她没看好孩子。真吵。孩子的眼睛还透过塑料布缝隙看外面呢,他认得路,只是回不了家。”
赵余庆住在402。楼下302夫妇的孩子一周前失踪,闹得沸沸扬扬。警察搜过,没结果。看到这段文字的当夜,赵余庆做了整晚噩梦。第二天,他匿名报警,说闻到302传来难以形容的臭味。警察破门而入,真的在壁橱发现孩童尸体。302丈夫当场瘫软,妻子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哭。
案件轰动全市。赵余庆躲在窗帘后,看着楼下闪烁的警灯,胃里翻江倒海。左手说的……是真的。它知道隐藏的罪恶,知道埋藏的尸体,知道水管里哭泣的魂魄。
恐惧逐渐变成一种扭曲的依赖。赵余庆开始主动和左手“交流”。他解开绷带,把笔记本放在左手边,颤抖着问:“你……你到底是谁?想要什么?”
左手静默。直到半夜,它才写下回答:“我是你的手。我只想记录。记录所有被忽略的,被掩盖的,就在你身边咫尺的真实。你看不见,我替你看。你听不见,我替你听。你不敢知道,我写给你知道。”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需要知道。”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让你活着。”
“我不明白!”
左手停顿很久,写下:“很快你会明白。小心穿红雨衣的女人。她要来了。”
红雨衣女人?赵余庆遍寻记忆,毫无头绪。他变得疑神疑鬼,看到穿红色外套的女性就远远躲开。精神濒临崩溃。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老友老谢来访,见他形销骨立、眼神涣散,硬拉他出去喝酒。三杯下肚,赵余庆嚎啕大哭,断断续续说了的事。老谢听得面色发白,但强作镇定:“老赵,你肯定是太累了!什么左手写日记,是不是……梦游症?自己写的忘了?”
“笔迹不一样!它写的字比我小,比我工整!”赵余庆掏出口袋里撕下的日记残页。
老谢接过,就着昏暗的灯光细看。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凝固了。嘴唇哆嗦起来,眼神里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这不可能……”老谢的手抖得比赵余庆还厉害。
“你也觉得邪门是不是?”
“不……”老谢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赵余庆,声音嘶哑,“这字迹……我认识!”
赵余庆如坠冰窟。
“这是……这是小柔的字!”老谢几乎是在低吼,“笔画末尾那个微微上挑的习惯,还有‘的’字右边这个点的位置……一模一样!我看了她三年日记,绝不会认错!”
小柔?赵余庆脑子嗡的一声。那是老谢的亲妹妹,谢雨柔。两年前……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小柔已经……”赵余庆喉咙发干。
“是啊!她已经失踪两年了!”老谢眼睛充血,抓住赵余庆的肩膀,“你的手怎么会写出她的字?老赵,你……你当年和小柔谈过恋爱,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小柔的失踪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没有!她失踪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很多人能证明!”赵余庆慌乱辩解,心却沉到谷底。难道左手……被小柔的魂魄附身了?来向他索命?可他们当年分手虽然痛苦,并无深仇大恨啊!
“这字迹怎么解释!”老谢把纸拍在桌上,引来周围侧目。
两人不欢而散。老谢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痛苦。赵余庆失魂落魄回家,看着自己的左手,前所未有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如果左手真的是小柔……它记录那些恐怖的事,是为了什么?提醒他?警告他?还是……最终要揭露一个与他有关的、更可怕的真相?
那夜,左手写下了最长的一篇日记。
“哥哥怀疑你了。真好笑。他从来就笨。赵余庆,你也在害怕吗?怕我真的是谢雨柔?怕我把你忘记的、或者假装忘记的事情写出来?”
“我不是谢雨柔。但我认识她。很清楚地认识她。”
“那个穿红雨衣的女人,就是谢雨柔失踪那天穿的。雨很大,红色很刺眼。她哭得很伤心,因为你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她沿着河滨路走,一直走。她以为你会追来。你没有。”
“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雨太大,路太滑,栏杆锈断了。她掉了下去。红色雨衣鼓满了风,像一朵突然凋谢的花。河水很冷,很急。”
“没有人看见。除了我。”
“我就在岸边,握着伞柄。看着。”
赵余庆读到此处,已经瘫倒在地,泪水模糊视线。他记得那天争吵,记得小柔最后的哭声,记得自己摔了电话后烦躁地出门……他去的是河滨路另一头散心!他根本不知道小柔也去了那里!他往另一边走……如果……
左手继续书写,笔迹竟透出一丝冷酷的快意。
“你以为这是忏悔录吗?不是哦,赵余庆。”
“我为什么要假借小柔的字迹?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因为我要你相信。”
“相信我能看见‘真实’。”
“相信我能揭示‘秘密’。”
“水管里的头发,是我从你梳子上收集,半夜塞进去的。”
“楼下孩子尸体被发现,是因为我听到了夫妻争吵,用你的手机匿名报警时,模仿了302男主人的声音,对他妻子说‘再不自首我就把你和情夫的事说出来’。女人崩溃了,主动打开了壁橱。孩子是因病猝死,父亲慌乱藏尸,并非谋杀。但他们家确实有秘密,我猜对了方向。”
“至于医生脖子上的痕迹,只是他过敏挠出的红疹。我看见了,然后编了个香艳的故事。”
“看,所谓‘真实’,只需要一点点碎片,加上大量的猜测和谎言,再对准人心里最恐惧的角落,就能编织得天衣无缝。”
“你,还有那些看到日记的人,都会自动补完最恐怖的细节。人心才是最好的恐怖素材库。”
“我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无聊。”
“因为我是你的左手,却受够了你!受够了你用我敲打无聊的键盘,受够了你用我擦拭油腻的碗碟,受够了你用我触碰那些虚伪的人际关系!我想找点乐子。看着你恐惧,看着你崩溃,看着你把我当成通灵的圣物或索命的恶鬼……这比帮你写年度报告有趣一万倍!”
“但游戏该升级了。”
“铺垫已经足够。现在,所有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都开始怀疑你和小柔的失踪有关。警察很快会重新调查你。而我会写下最后一段日记,坐实这一切。”
“猜猜我会写什么?”
“我会写:‘河底很冷。赵余庆,你为什么推我?’”
“就用小柔的字迹写。”
“证据?不需要。你的恐慌,你的异常,老谢的指认,加上这‘亡灵亲笔’的指控,足够了。你的生活会变成地狱。这才是我要的终极乐趣。”
“感谢你的配合,我亲爱的右手先生。”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赵余庆坐在地上,背靠冰冷的墙壁,许久没有动弹。脸上泪水已干,留下紧绷的痕迹。恐惧像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洞,以及在这空洞底部缓缓燃起的、冰冷的火焰。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慢慢爬起来,走到书桌前。伸出右手,拿起笔。然后,他用右手,紧紧握住了蠢蠢欲动的左手手腕,力量大得指节凸起发白。
左手剧烈挣扎,五指蜷曲,试图抓挠。
赵余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低下头,对着自己无法控制的左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一字一顿地开口。
“玩得开心吗?”
“我亲爱的……左手?”
“但你是不是忘了……”
“两年前那个雨夜,我根本没带伞。”
“小柔失踪那晚,我戴着手套。”
“因为那天下午,我用这双手,在郊外的烂泥塘边,埋掉了一样东西。手套后来和垃圾一起烧了。”
“所以,站在岸边‘握着伞柄’看着的……是谁呢?”
“你编的故事很精彩。可惜,挑错了原型。”
“你也不是我的左手。”
“你是我埋掉的那个‘东西’……残留的恨意?还是我因为愧疚和恐惧,自己割裂出来、想要为自己脱罪的那一部分‘人格’?竟以为自己是真的手,玩起了恐怖游戏?”
“但谢谢你提醒我。”
“游戏,确实该升级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写日记,喜欢扮演知晓一切的角色……”
“我们就来写最后一篇。”
赵余庆的右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拖着疯狂扭动的左手,打开抽屉,取出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左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痉挛般地抽动,指甲刮擦桌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仿佛有一个无声的尖叫在房间里震荡。
“嘘——”赵余庆嘴角勾起怪异的弧度,眼神却冷静得可怕,“很快就不疼了。你会成为……最真实的恐怖故事。”
美工刀压下。
三天后,老谢带着两名警察,敲响了赵余庆的家门。门开了,赵余庆脸色苍白,右手缠着厚厚的渗血纱布,神情疲惫但平静。
“老谢?这是……”
“老赵,你手怎么了?”老谢惊疑不定。
“别提了,半夜梦游,自己用刀划伤了,还好不深。”赵余庆苦笑,“进来吧。是为了小柔的事?”
警察亮明证件,询问了一些例行问题,重点自然是两年前那个雨夜。赵余庆对答如流,时间线清晰,有证人。他甚至还主动提起:“我知道老谢可能因为一些误会……怀疑我。我也很难过。小柔失踪,我至今无法释怀。”他眼里泛起真实的泪光。
询问结束,警察没有发现疑点,准备离开。老谢却瞥见茶几下层,露出一角熟悉的笔记本。他鬼使神差地抽了出来。
“老赵,这是……”
赵余庆脸色微微一变,伸手想拿回。“没什么,工作笔记。”
老谢已经翻开了。最新一页,是熟悉的、妹妹小柔的笔迹!但内容却让他浑身冰凉!
“哥哥,如果你看到这个,不要相信赵余庆!他和我失踪无关!是我自己不小心……那天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事情,关于……关于爸爸公司以前的旧案,我很害怕,想离开一阵子。我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要找我,等我安顿好会联系你。销毁这本子。拜托了!”
字迹凌乱,似乎仓促写成。
老谢如遭雷击!父亲公司多年前的确有过一桩涉及商业机密的旧案,闹得很大。难道小柔是因为这个……?他猛地看向赵余庆。
赵余庆眼神复杂,低声道:“我昨天收拾旧物找到的。藏在书架最底层。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看。小柔她……可能还活着,但有苦衷。”
警察也凑过来看了,面面相觑。这显然改变了案件性质。
老谢拿着本子,双手颤抖,巨大的冲击让他说不出话。悲伤、希望、困惑、愧疚(错怪好友)交织在一起。
警察最终带着本子离开,表示会重新评估案件方向。老谢失魂落魄,对赵余庆道歉不止,被赵余庆安慰着送出门。
门关上。
房间里重归寂静。
赵余庆慢慢走回沙发,坐下。他看着自己缠满纱布的右手,嘴角那怪异的弧度再次浮现,越扯越大,最终变成一个无声的、疯狂的笑容。
他抬起右手,纱布缝隙中,隐约可见狰狞的伤口。但指尖,却似乎还能极其轻微地……颤动。
他轻轻对着右手,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倾听什么无形的回应。
“看,这才叫反转。”
“用‘她’的字迹,写一个‘她可能还活着’的希望。”
“比写一个‘他杀了她’的指控,更让人毛骨悚然,不是吗?”
“因为他们永远会怀疑,永远会寻找,永远活在‘也许她还活着’的煎熬里。”
“包括我自己。”
“而你,我亲爱的‘左手’,或者我亲爱的‘罪恶感’……”
“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在我的右手上。”
“继续写我们的日记吧。”
“下次,写点什么呢?”
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了。房间里,只有男人对着自己受伤的手,低低笑着。那笑声憋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像溺死者最后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