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旗第八次把衬衫从洗衣机里捞出来时,终于确认了这件事——这件衬衫恨他。
不是心理作用,是真实的、能感受到的恨意。
那种冰冷的、黏腻的情绪,像水渍一样从布料纤维里渗出来,顺着手指爬进他的血管。
他把衬衫举到眼前,淡蓝色的条纹棉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三年前在商场打折区买的。
但现在,它散发着一股阴郁的怒气。
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是三天前。他把衬衫穿上去上班,一整天都莫名想哭。坐在会议室里,听着老板夸夸其谈,他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咖啡泼到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这不像他,他怂了三十五年,连外卖送错都不敢投诉。
那天晚上他脱衬衫时,发现腋下位置有一小块暗红色的污渍,像铁锈,又像干涸的血。他搓了搓,污渍化开了,变成一片淡褐色的水印,然后慢慢消失。第二天衬衫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第二次,衬衫让他想跳楼。
他穿着它去阳台收被子,扶着栏杆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从楼下传来。十九层的高度突然变得亲切,像母亲的怀抱。他几乎要翻过去了,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妈打来催婚的电话。他惊醒,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栏杆。
第三次,第四次,每次穿上这件衬衫,他就变成另一个人。有时候是愤怒的,有时候是绝望的,有时候是嫉妒得发狂的。那些情绪不属于他,但又真实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试过把衬衫扔掉。装进垃圾袋,下楼,扔进小区垃圾桶。第二天早上,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床头,散发着柔顺剂的清香。他试过剪碎它,剪刀在距离布料一厘米时突然卡住,再怎么用力都剪不下去。他试过烧它,打火机点不着,火柴划不着,连煤气灶的火焰都会在接近衬衫时莫名其妙地熄灭。
这件衬衫赖上他了。
洪旗决定去问问洗衣店老板。衬衫是上周在那家新开的“洁净之源”洗衣店洗的。老板是个笑眯眯的胖子,总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围裙,店里永远飘着一股古怪的甜香,像腐烂的茉莉花。
他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老板从柜台后抬起头,笑容可掬:“洪先生,又来照顾生意?”
洪旗把衬衫拍在柜台上:“你这洗衣店用的什么洗衣液?把我衣服洗坏了!”
老板拿起衬衫,仔细端详,手指轻轻摩挲布料:“没坏啊,您看,多干净,连领口的黄渍都没了。”他的手指在领口停留了一会儿,那里确实曾经有一圈汗渍,现在洁白如新。
“不是干不干净的问题!”洪旗压低声音,“这衣服……穿着不对劲。”
老板的笑容淡了些:“怎么不对劲?”
“它……它有情绪。”洪旗说完自己都觉得荒谬,但老板的表情没有变化,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
“哦,残留人格啊。”老板的语气像是在讨论纽扣掉了这种小事,“正常现象,洗几次就好了。”
洪旗愣住了:“什么叫……残留人格?”
老板把衬衫摊开,指着袖口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污点:“您看这里,这是前任主人的情绪残留。可能是愤怒时抓袖子留下的汗渍,也可能是悲伤时的眼泪。我们的清洗服务特别彻底,能把布料纤维里嵌入的所有生物信息都洗出来,包括情绪分子。但有时候,如果前任主人情绪特别强烈,会留下一点……回音。”
“回音?”
“就是残留的人格碎片。”老板把衬衫叠好,推回给洪旗,“穿几次,您的生物场会覆盖掉它。或者,您再来洗一次,我们做深度净化,加收五十块就行。”
洪旗盯着老板那张圆脸,试图找出开玩笑的痕迹。但老板的表情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专业人员的自豪。
“你是说,这衣服……有鬼?”
“不是鬼,是生物信息残留。”老板纠正,“就像磁带消磁不彻底,还能听到一点原来的声音。衣服也差不多,尤其是天然纤维,棉、麻、羊毛,特别容易吸收穿戴者的生物信息。”
洪旗半信半疑地付了五十块,做了深度净化。老板把衬衫放进一台看起来像微波炉的机器里,按下按钮。机器嗡嗡作响,发出柔和的蓝光。十分钟后,衬衫出来了,摸上去暖洋洋的,那股阴郁的情绪真的消失了。
“好了。”老板把衬衫装袋,“这次保证干净。”
洪旗松了口气。但走出洗衣店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老板站在柜台后,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小块布料碎片,老板把它凑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陶醉的表情。
洪旗感到一阵恶心,快步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穿着净化后的衬衫睡觉,果然没有任何异常。他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升职加薪,娶了女神,住进大房子。醒来时神清气爽,觉得五十块花得值。
但好心情只持续到中午。
他去楼下面馆吃午饭,老板老张突然从厨房冲出来,举着菜刀对他吼:“就是你!你偷了我老婆!”
洪旗一口面呛在喉咙里。老张的老婆去年跟人跑了,整个小区都知道。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连老张老婆长什么样都没记清。
“张叔,你认错人了……”
“认错个屁!”老张眼睛通红,“你身上有她的味儿!那股骚味!我闻得出来!”
面馆里的顾客都看了过来。洪旗慌忙站起来想走,老张已经扑过来了。菜刀砍在桌子上,离他的手只有三厘米。他连滚爬爬逃出面馆,身后传来老张的嘶吼和桌椅倒地的声音。
跑回家里,洪旗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老张疯了?可他为什么说身上有他老婆的味儿?
洪旗突然想起什么,脱下衬衫,凑到鼻子前闻。只有洗衣液的清香,还有一点……淡淡的香水味?很劣质的那种,甜得发腻,确实有点像老张老婆身上的味道,那个女人总爱喷廉价的玫瑰香水。
但这衬衫是他自己的,穿了三年,从没借给过别人穿。怎么可能有别人的味道?
除非……除非洗衣店的“深度净化”,不是清除人格残留,而是加入了新的人格碎片。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他打开电脑,搜索“洁净之源洗衣店”。结果很少,只有几条刚开业时的宣传信息。他又搜索“衣服人格残留”,跳出来一堆神神叨叨的灵异论坛帖子,没什么参考价值。
但他找到了一个本地生活群的聊天记录。有人问:“洁净之源洗衣店洗得干净吗?”个人回复:
“干净是干净,就是贵。”
“洗过一次羽绒服,拿回来总觉得有别人的口水味。”
“我老公在那洗了件西装,回来后就老说梦话,说的都是听不懂的外语。”
“楼上的,我也有类似经历!洗了条裙子,连着三天梦见自己是个舞女,醒来腿都是酸的!”
聊天记录到这里就断了,没人再讨论。洪旗私聊了最后那个说梦到自己是舞女的用户,网名叫“小雨滴”。等了一会儿,对方回复了。
“你也遇到了?”小雨滴直接问。
洪旗把事情简单说了。小雨滴发来一段语音,声音很年轻,但透着疲惫:“我在那洗了一条真丝裙子,之后就老做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老舞厅里跳舞,台下很多男人,醒来后腰酸背痛,好像真的跳了一夜。我把裙子扔了,但梦还在做。我去找洗衣店老板,他说是心理作用。”
“你现在还做梦吗?”
“做,但内容变了。”小雨滴停顿了一下,“现在梦见的是……生孩子的过程。很疼,疼得醒来后肚子还在抽筋。可我没怀过孕。”
洪旗感到头皮发麻。他问:“你还记得那家洗衣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老板怪怪的。”小雨滴说,“我第二次去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经常失眠,我说是,他说我的衣服‘吸收了我的疲惫’,建议我办会员卡,每周洗一次,可以‘清理负面能量’。我没办,他就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很……贪婪。”
贪婪。洪旗想起老板闻那块布料碎片的表情,确实可以用贪婪来形容。
他决定再去一次洗衣店,这次要仔细观察。
第二天下午,洪旗又去了“洁净之源”。这次他注意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店里的那台“微波炉”机器,侧面贴着一张小标签,上面印着一行极小的小字:“人格萃取仪-家用版”。
人格萃取仪?
洪旗假装挑选洗衣液,凑近看。标签上还有更小的字,他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本产品可将衣物纤维中残留的生物信息及人格碎片萃取分离,仅供研究使用。警告:不当操作可能导致人格污染。”
研究使用?谁在研究这个?
老板从里间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正用软刷轻轻刷着袖口。看到洪旗,他笑容满面:“洪先生,衣服又出问题了?”
“没有,我来问问会员卡怎么办。”洪旗随口编了个理由。
老板眼睛一亮:“会员卡好啊!月卡三百,每周可免费清洗三件,送人格净化服务。季卡八百,送十次深度净化。年卡两千五,全年无限次清洗,还送专属人格保养。”
“人格保养是什么?”
“就是定期清理您衣物上积累的负面情绪。”老板把西装挂起来,那是一件高档西装,但洪旗注意到,西装的胸口位置,有一小块暗色的污渍,形状像一只眼睛,“每个人每天都会产生情绪,高兴、悲伤、愤怒,这些情绪会像皮屑一样脱落,附着在衣服上。积累多了,就会影响穿戴者的心理健康。我们的人格保养服务,就是帮您定期清理这些情绪垃圾。”
说得冠冕堂皇,但洪旗想起了那台“人格萃取仪”。清理出来的情绪垃圾去哪了?被萃取出来了?萃取出来干什么?
他办了张月卡,想看看老板接下来会做什么。老板热情地帮他登记,然后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洪先生,您需要填写一份人格档案,这样我们才能为您提供个性化服务。”
“人格档案?”
“就是记录您的基本性格特征、情绪倾向、近期心理状态等等。”老板翻开册子,里面已经有很多填写过的页面,“这样我们在清洗时,可以有针对性地强化正面情绪,弱化负面情绪。比如如果您最近压力大,我们可以在清洗时加入抗焦虑的人格因子。”
洪旗越听越不对劲。他随便填了几项,准备离开时,老板叫住他:“洪先生,您今天有带要洗的衣服吗?”
洪旗摇头。
“那……”老板犹豫了一下,“如果您方便,可以留下一件常穿的衣服,我们做个免费的人格检测,看看您目前的人格负荷状态。”
洪旗本想拒绝,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把身上那件已经“净化”过的衬衫脱下来递给老板。老板接过衬衫,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把衬衫平铺在柜台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打开开关,发出一束紫色的光。
紫光照在衬衫上,布料表面浮现出一些淡淡的、流动的纹路,像血管,又像电路。纹路有不同的颜色:红色、蓝色、灰色、黑色,交织在一起,缓慢地蠕动。
“您看。”老板指着那些纹路,“红色是愤怒,蓝色是悲伤,灰色是恐惧,黑色是绝望。您的衬衫上,黑色占了很大比例。这说明您最近有强烈的绝望情绪。”
洪旗愣住了。他最近确实工作不顺,女朋友分手,老妈催婚,确实挺绝望的。但衣服怎么会知道?
“这些情绪……是我自己的?”
“大部分是。”老板移动紫光,照到领口位置,那里有一小片金色的纹路,“但这里,有别人的情绪。很微弱,但确实存在。是一种……贪婪的喜悦。”
贪婪的喜悦。洪旗想起洗衣店老板闻布料时的表情。
“这会影响我吗?”
“短期不会,但长期穿着被污染的衣服,您的人格可能会被渗透。”老板关掉紫光,那些纹路消失了,“我建议您做一次彻底的人格剥离,把别人的情绪碎片全部清除。当然,这需要额外收费。”
“多少钱?”
“五百。”
洪旗咬牙:“做。”
老板笑容更盛了。他拿着衬衫走进里间,关上了门。洪旗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只见老板把衬衫放进“人格萃取仪”,但没有启动清洗程序,而是从墙上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往机器里滴了几滴透明的液体。然后他才启动机器。
这一次,机器发出的不是蓝光,而是暗红色的光,像凝固的血。机器嗡嗡作响,洪旗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像是叹息的声音从机器里传出来。
十分钟后,老板出来了,手里拿着衬衫。衬衫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洪旗接过来时,感觉它变轻了,不是重量上的轻,是某种精神上的轻盈。那种一直笼罩着他的阴郁感消失了,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好了。”老板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次彻底干净了。”
洪旗付了钱,拿着衬衫离开。走出店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老板站在柜台后,正拿着那个小瓶子,对着光看。瓶子里有半瓶暗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像活的一样。
那天晚上,洪旗睡了个好觉。但半夜,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声音来自衣柜。
他打开灯,走到衣柜前。声音停了。他打开衣柜门,里面整整齐齐挂着衣服,没什么异常。但当他准备关上门时,眼角余光瞥见那件衬衫的袖口,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是布料自己卷曲了一下,像手指在勾动。
洪旗猛地关上衣柜门,后退几步。他安慰自己看花眼了,但心跳如鼓。他坐回床上,盯着衣柜看了很久,再也没有声音。
早上,他打开衣柜,小心翼翼地拿出衬衫。一切正常,布料柔软,散发着清香。他穿上它,照常上班。一整天都很顺利,工作完成了,老板表扬了他,甚至有个女同事对他笑了。一切美好得像假的。
下班回家,他在电梯里遇到了邻居王阿姨。王阿姨看了他一眼,突然说:“小洪啊,你今天气色真好,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吗?”
“有。”王阿姨仔细打量他,“以前你总是低着头,愁眉苦脸的。今天腰板挺直了,眼神也亮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洪旗笑着摇头。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气色变好可以理解,但“好像变了个人”?
晚上洗澡前,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实,眼神不一样了。以前他的眼神总是躲闪的,怯懦的,现在却直勾勾的,甚至有点……侵略性。嘴角的弧度也不一样了,以前是下垂的,现在微微上扬,像在谋划什么。
这不是他的表情。
他脱下衬衫,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衬衫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具尸体。但当他转身准备去洗澡时,从镜子里看到,地上的衬衫,袖口又动了一下,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爬了一厘米。
洪旗尖叫着冲出浴室。
他打电话给小雨滴,把情况说了。小雨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也遇到类似的事了。我那条扔掉的裙子,自己回来了,叠得好好的放在我床上。我现在不敢在家里住,住在朋友家。”
“我们得报警。”洪旗说。
“报警说什么?说衣服成精了?”小雨滴苦笑,“没人会信的。而且……我觉得那家洗衣店不简单。我偷偷查过,老板叫赵福贵,但工商注册上根本没这个人。那家店用的水电,都是从隔壁超市偷接的。整家店像个空壳。”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小雨滴的声音在发抖,“但我有个猜测。他在收集东西。收集……我们的人格碎片。”
洪旗想起那瓶暗红色的液体。
那天深夜,洪旗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潜进洗衣店,看看老板到底在搞什么鬼。
凌晨两点,他带着手电筒和一把水果刀,来到“洁净之源”。店门锁着,但后窗的插销坏了,他之前就注意到了。他撬开窗户,翻了进去。
店里一片漆黑,那股甜腻的香味更浓了,浓得让人反胃。他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柜台、洗衣机、烘干机。最后停在里间的门上。
门锁着,但锁很旧。他用水果刀撬了半天,终于撬开了。推开门,手电筒照进去。
他看到了地狱。
里间不大,十平米左右,但墙上挂满了东西。不是衣服,是人皮。一张张完整的人皮,用衣架挂着,像晾晒的衣服。有的人皮是完整的,有的只剩下部分:一只手臂的皮,一条腿的皮,一张脸的皮。皮都被处理过,薄如蝉翼,半透明,在手电筒光下泛着蜡质的光泽。
房间中央是一张工作台,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每个瓶子里都装着不同颜色的液体: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金色的。瓶子上贴着标签:愤怒-高浓度、悲伤-精粹、恐惧-提纯、喜悦-稀释。
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大玻璃罐,罐子里泡着一张完整的人脸皮。脸皮的眼睛部位是空的,但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罐子上的标签写着:样本7号-贪婪人格载体。
洪旗腿软了,扶住门框才没摔倒。他想吐,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干呕。
手电筒的光扫到墙角,那里堆着一摞文件夹。他颤抖着走过去,翻开最上面一本。里面是详细的人格档案,不只是性格描述,还有生理数据、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每份档案都附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他认识几个:老张、小雨滴,还有他自己。
他的档案被翻到了最后一页。笔写了一行字:人格饱和度已达87,适合收割。预计收割时间:三日后。
收割?什么意思?
洪旗继续翻,找到了老板的工作日志。日志上记录着每一次“清洗”
“5月3日,客户洪旗,送洗蓝色条纹衬衫一件。检测到强烈绝望情绪,人格碎片质量优。进行初步萃取,得绝望精华15毫升。”
“5月10日,客户洪旗,二次清洗同一衬衫。检测到人格已被初步污染,加入贪婪因子。客户反应良好,人格稳定性下降。”
“5月17日,客户洪旗,进行深度净化。实际操作为人格剥离手术,提取纯净人格基质200毫升。该基质将用于培育新载体。”
洪旗看不懂“人格剥离手术”“新载体”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一件事:老板在偷他的人格。一次一点,像挤牛奶一样,慢慢把他的自我意识抽走,换成别的东西。
“实验证明,人类人格可通过衣物纤维作为媒介进行转移。强烈情绪会在纤维上留下生物信息印记,这些印记可被萃取、提纯、再灌注。”
“将a的人格碎片注入b的衣物,b在穿着时会逐渐被a的人格渗透。渗透程度取决于接触时间、人格浓度及受体自身的人格强度。”
“最终目标:制造完美人格载体。收集各类优质人格碎片,进行拼接组合,培育出无缺陷、高效能、绝对服从的合成人格。该人格可用于……”
笔记到这里断了。最后一页被撕掉了。
洪旗感到一阵眩晕。他靠在墙上,手电筒的光在颤抖。所以老板不是疯子,是科学家?或者是某种疯狂的艺术家?他在制造合成人格?用来干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
洪旗一惊,连忙关掉手电筒,躲到工作台下。门开了,灯亮了。老板走了进来,哼着走调的歌。他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洪旗屏住呼吸,从工作台下的缝隙往外看。他看到老板的脚,穿着那双永远一尘不染的白皮鞋。然后,他看到了更恐怖的东西:老板的脚踝,有一道细细的接缝,像玩偶的关节。
老板不是真人。
或者说,不完全是。
老板在工作台前忙碌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墙角,从一堆杂物里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具人体模型,塑料的,关节可动,但没有脸。老板从架子上取下一张脸皮,小心地贴在模型脸上。然后他开始往模型上涂抹那些彩色液体,一边涂一边念叨:
“愤怒,给点骨气;悲伤,给点深度;恐惧,给点警觉;喜悦,给点魅力。好了,搅拌一下,注入生命……”
他从一个冷藏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晶莹的蓝色液体。他把液体注入模型的胸口位置。模型开始颤动,塑料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几分钟后,模型坐了起来,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空洞的、没有灵魂的眼睛,但正在慢慢聚焦。
老板满意地点头:“第23号载体,完成。明天可以投放了。”
模型站起来,动作还有些僵硬,但已经能走动了。老板递给它一套衣服:“你的身份是银行职员,性格温和,工作努力,暗地里有赌博恶习。这是你的背景故事,背熟。”
模型接过衣服,开始穿。它的动作越来越流畅,像真正的人。
洪旗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明白了,老板在制造傀儡。用收集来的人格碎片,拼凑出合成人格,注入空壳载体,制造出看起来像真人,实际上是可以控制的傀儡。这些傀儡被投放到社会里,替代真正的人,或者混在人群中进行某种活动。
而真正的人,像他、小雨滴、老张,会被慢慢抽干人格,变成空壳,然后被替换。
多么完美的计划。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老板带着新造好的傀儡出去了。洪旗等了一会儿,确认他们走远了,才从工作台下爬出来。他必须毁掉这里,必须报警。
他找到汽油罐,泼在工作台上、墙上的人皮上、那些瓶瓶罐罐上。然后他摸出打火机,颤抖着打火。
火苗窜起,舔舐着那些邪恶的东西。人皮在火焰中卷曲,像活了一样扭动。瓶罐破裂,彩色液体流出来,在火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惨叫。
洪旗退到门口,看着火势蔓延。他转身想跑,但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是老板。
“洪先生,这么晚来参观,怎么不打个招呼?”老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依然笑眯眯的,但冰冷得像蛇,“还帮我打扫卫生,真是太客气了。”
洪旗挣扎,但老板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拖着洪旗走向里间,火已经烧起来了,热浪扑面。老板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墙角,按下了一个隐藏按钮。
墙面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楼梯。老板拖着洪旗走下去,楼梯很深,走了大概三层楼的高度,才到达底部。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灯火通明。
洪旗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
地下室里摆满了透明的培养舱,像医院的icu病房。每个舱里都躺着一个人,全身插满管子,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但像植物人。舱体上贴着标签:人格萃取中、人格重组中、载体适应中。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老张、小雨滴,还有几个小区里见过的人。他们都躺在这里,被抽走人格,注入到那些傀儡里。
“欢迎来到我的工厂。”老板松开手,洪旗瘫倒在地,“如你所见,我在做一项伟大的事业:优化人类。你看,自然进化太慢了,而且充满了缺陷。恐惧、贪婪、嫉妒、懒惰,这些负面情绪拖累了人类的进步。我在创造新人类,没有负面情绪,只有高效、理性、绝对服从的新人类。”
“你……你疯了……”洪旗喃喃道。
“疯?不,我是先驱。”老板张开双臂,“第一批合成人格已经投放社会了。他们表现得很好:银行职员从不贪污,警察绝对公正,教师充满耐心。世界正在变好,只是你们这些旧人类还没察觉。”
洪旗看向那些培养舱:“那他们呢?被你们替换掉的人呢?”
“旧版本需要淘汰。”老板语气轻松,“但放心,他们的肉体会被妥善处理,成为肥料。人格会被回收,有用的部分留下,没用的部分销毁。就像你现在穿的这件衬衫,它的前任主人是个诗人,太敏感,太情绪化,不适合新世界。但他的创造力很有价值,所以我提取了那部分,准备植入下一个载体。”
洪旗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衬衫。它又开始散发情绪了,但这次不是恨意,是一种温柔的、诗意的悲伤。衬衫的原主人,那个诗人,正在通过布料向他传递最后的哀悼。
“而你,洪先生。”老板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的人格很有趣。极度压抑的绝望下面,藏着惊人的求生欲。这种矛盾性很有研究价值。我本来想再养几天,等饱和度到百分之百再收割,但你自己送上门了。”
老板站起来,拍了拍手。两个傀儡走过来,它们看起来和真人一模一样,但眼神空洞。它们架起洪旗,把他拖向一个空的培养舱。
“好好睡一觉。”老板微笑,“等你醒来,你就会成为新人类的一员。当然,那时候的你,已经不是你了。”
洪旗被按进培养舱,舱门关闭。冰冷的液体从四周注入,很快淹没了他的口鼻。他挣扎,但四肢被固定住了。液体进入肺部,很奇怪,他还能呼吸,但意识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老板最后的声音:“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妈妈昨天来洗衣服了,那件她最喜欢的毛衣。她的人格饱和度也很高,也许你们母子可以一起升级。”
洪旗想嘶吼,但发不出声音。液体灌满了他的胸腔,他的大脑,他的灵魂。
黑暗降临。
再次醒来时,洪旗发现自己坐在“洁净之源”洗衣店的柜台后。身上穿着白围裙,一尘不染。店里飘着那股甜腻的香味,他深吸一口,觉得很好闻。
门外风铃响了,一个顾客走进来,手里拎着一袋衣服。
洪旗抬起头,露出标准的微笑:“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顾客是个中年女人,一脸疲惫:“洗衣服,普通清洗就行。”
“好的。”洪旗接过衣服,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布料,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情绪波动。恐惧、焦虑、对衰老的担忧,质量一般,但可以接受。
“您需要填写一份人格档案吗?”他拿出那本厚厚的册子,“这样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个性化服务。”
女人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笔。
洪旗看着她填写,嘴角保持着微笑。他的眼神很专业,很温和,但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像猎手看着猎物,像园丁看着即将成熟的果实。
女人填完表,离开了。洪旗拿起那袋衣服,走进里间。墙上挂着新的人皮,工作台上摆着新的瓶罐。他打开“人格萃取仪”,把衣服放进去,按下按钮。
机器发出柔和的蓝光,嗡嗡作响。
洪旗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围裙。镜中的他,表情完美无瑕,笑容恰到好处,眼神清澈明亮。一个完美的洗衣店老板,一个热情的服务者,一个正在优化人类社会的先驱。
他完全忘记了洪旗这个名字。
完全忘记了那个懦弱的、绝望的、挣扎的旧自己。
他现在是赵福贵,人格洗衣房的主人,新世界的园丁。
而门外,又一个顾客推门进来。
风铃叮当作响。
新的衣服,新的人格,新的收割。
循环开始了。
永远开始了。
而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穿着别人人格编织的衣服,走向那个甜腻的、洁净的、绝对美好的新世界。
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自我,只有高效运转的世界。
洪旗,不,赵福贵,哼着歌走回柜台。
今天天气真好。
适合洗衣服。
适合收割。
适合迎接新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