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伟第一次闻到那股味道,是在租客搬进来的第三天。
淡淡的,像腐烂的茉莉花混着铁锈。时有时无,飘在走廊里,粘在门把手上,甚至渗进他早上煮的粥里。他问新租客章先生,对方连连摆手:“顾老板,我这人最爱干净,每天洗三次澡,怎么可能有味道?”
章先生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戴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在附近大学教哲学。看起来确实很干净。
但味道越来越浓。
第五天,顾大伟在章先生门口捡到一个东西。一枚纽扣,黑色的,塑料的,很普通。他随手揣进口袋。
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床上躺着一个人,看不清脸。他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尖滴着血。血滴在地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然后变成一股味道——正是走廊里那股腐烂茉莉花混铁锈的味道。
他惊醒,浑身冷汗。
第二天,味道更浓了。浓到他打开窗户通风,邻居都探出头:“老顾,你家什么东西烂了?”
顾大伟决定搜查。
他趁章先生去上课,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房间整洁得过分,床单没一丝褶皱,书按高矮排列,连牙刷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但味道在这里最浓,浓得化不开。
他在床底找到一个纸箱。
打开,里面是几十个玻璃瓶,每个瓶子里装着不同的东西:头发、指甲、照片碎片、干枯的花瓣。还有一个本子,封面上写着:气味标本集。
顾大伟翻开本子。
第一页贴着几根白发,标注:父亲,临终时枕头上的味道,混合了药味和死亡的甜腻。
第二页是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初恋,分手那天她扔在地上的花,泪水浸泡后的腐香。
第三页是一小块布料:仇人,打架时扯下的衣角,混着血和汗的酸臭。
每一页都是一种气味,一个记忆。
顾大伟看得后背发凉。
翻到最后几页,是空白。页有字,刚写不久,墨迹还很新:
“新目标:房东顾大伟。气味特征:独居中年男人的孤独,混合了廉价烟酒和衰老的恐惧。预计采集时间:七天。”
顾大伟手一抖,本子掉在地上。
采集?采集什么?
他想起那些瓶子里的头发、指甲。那是从人身上采集的“标本”?
他慌忙把东西放回原处,锁上门,回到自己房间。手还在抖。
晚上,章先生来交水电费,笑容温和:“顾老板,你脸色不太好。”
“没……没事。”顾大伟不敢看他。
“对了,你有没有捡到一枚纽扣?黑色的,我可能不小心掉了。”
顾大伟想起口袋里的纽扣,但他撒谎:“没看见。”
章先生点点头,没再追问。但离开时,顾大伟闻到,那股腐烂茉莉花混铁锈的味道,从章先生身上飘过来,浓得呛人。
夜里,顾大伟睡不着。
他爬起来,拿出那枚纽扣,在灯下仔细看。很普通的塑料纽扣,边缘有点磨损。但对着光看,纽扣背面刻着极小的字,需要眯眼才能看清:
“第七个”。
什么意思?
他上网搜索“纽扣 第七个”,跳出一些无关信息。又搜索“气味 采集 标本”,还是没结果。
凌晨三点,他听到走廊有动静。
很轻的脚步声,停在章先生门口。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章先生回来了?可他记得章先生晚上没出去。
顾大伟悄悄打开门缝,往外看。
走廊灯亮着,空无一人。但那股味道,浓得几乎肉眼可见,像淡黄色的雾,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
第二天,他去了派出所。
接待他的警察姓赵,四十来岁,听完他的描述,表情有点微妙:“顾先生,你说租客收集人的气味?还有纽扣上刻着‘第七个’?”
“对!他本子上还写要采集我的气味!”
赵警察记录着:“你说的这些,没有实质性证据。那些瓶子,你说是标本,也可能就是普通收藏。本子上的字,也可能是写小说或者哲学思考。我们不可能因为这个就去搜查。”
“但他很危险!”
“这样吧。”赵警察合上本子,“你先观察,如果有什么具体威胁行为,比如跟踪、骚扰,再联系我们。”
顾大伟失望地离开。
走在街上,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回头,又没人。
下午,他决定跟踪章先生。
章先生三点下课,从大学出来,没回公寓,而是去了旧货市场。他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停了很久,翻看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然后买下了。
顾大伟躲在不远处,看着章先生付钱,接过本子,翻开看了看,嘴角露出满意的笑。
那股味道,即使在喧闹的市场里,顾大伟也能闻到。
章先生离开市场,走进一条小巷。顾大伟跟上,巷子很窄,堆满垃圾。味道在这里更浓了,浓得他想吐。
章先生停在一扇铁门前,敲门。门开了,一个老头探出头,两人低声说了什么,章先生进去了。
顾大伟等了几分钟,悄悄靠近。铁门虚掩着,他推开一条缝。
里面是个小院,堆满各种破烂家具。章先生和老头站在院子中央,老头递给章先生一个小布袋。章先生打开看了看,点头,递给老头一叠钱。
然后,章先生突然转头,看向铁门。
顾大伟赶紧缩回头,心跳到嗓子眼。他听到脚步声靠近,赶紧跑。
跑出巷子,混入人群,他才敢回头。章先生没追来。
但那股味道,好像粘在他身上了。
回到家,他洗了三遍澡,换了衣服,还是能闻到。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慌了。
晚上,章先生来敲门:“顾老板,能聊聊吗?”
顾大伟隔着门:“聊什么?”
“我知道你跟踪我。”章先生的声音很平静,“我也知道你去报警了。我们谈谈,对大家都好。”
顾大伟犹豫了很久,开了门。
章先生进来,坐下,开门见山:“我不是坏人。”
“那你收集那些东西干嘛?”
“研究。”章先生推了推眼镜,“我是哲学教授,但我的副业是研究气味与记忆的关系。那些标本,是我收集的研究材料。”
“材料?从人身上采集的?”
“经过同意的。”章先生微笑,“我付钱,他们提供一些头发、指甲,或者用过的物品。这是合法交易。”
“那你本子上为什么写要采集我的气味?”
“哦,那个。”章先生笑了,“我最近在写一篇论文,关于独居男性的心理状态与体味变化。想请你当研究对象,付费的。怕你不同意,所以先记录下来。”
听起来很合理。
但顾大伟不信。
“纽扣呢?‘第七个’是什么意思?”
章先生愣了一下,随即恍然:“你说那枚纽扣?那是我买的旧衣服上的,可能之前的主人刻的字吧。我搞研究,经常买旧物,上面什么都有。”
一切都有解释。
但顾大伟还是不安。
“那个老头呢?你从他那里买了什么?”
“一些旧物。”章先生坦然,“他是收破烂的,经常有些老东西。我需要不同年代的气味标本。”
顾大伟没话说了。
章先生站起来:“顾老板,如果你不愿意参与研究,我不勉强。但请别再跟踪我了,这让我很不舒服。”
他离开,留下那股味道。
顾大伟坐在椅子上,脑子乱成一团。
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一个古怪的学者,做些古怪的研究,仅此而已?
他决定再观察几天。
接下来两天,一切正常。章先生早出晚归,碰面时礼貌点头。味道还在,但顾大伟好像习惯了,闻不到了。
直到第四天晚上。
顾大伟被敲门声吵醒,凌晨两点。不是章先生,是隔壁的王阿姨,脸色苍白:“老顾,你快来看看,我家老头不对劲!”
王阿姨老伴刘大爷有心脏病,顾大伟赶紧过去。
刘大爷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呼吸很慢,几乎感觉不到。
“叫救护车!”顾大伟说。
“叫了,在路上。”王阿姨哭道,“但你看他的表情……”
顾大伟仔细看。刘大爷的表情很奇怪,不是痛苦,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陶醉?像是闻到了极其美妙的味道,沉浸其中。
然后,顾大伟闻到了。
那股腐烂茉莉花混铁锈的味道,从刘大爷身上飘出来。
浓烈得让人窒息。
救护车来了,把刘大爷拉走。顾大伟陪着王阿姨去医院。路上,王阿姨突然说:“老顾,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昨天下午,章先生来找过老头子。”王阿姨压低声音,“两人在屋里聊了很久。章先生走后,老头子就不对劲了,一直说闻到好香的味道,但我什么也闻不到。”
顾大伟心里一沉。
到了医院,医生抢救,但刘大爷没挺过来。死因:心脏骤停。但医生很奇怪:“患者死前好像很平静,甚至有点……愉悦。这很少见。”
王阿姨哭晕过去。
顾大伟扶她到椅子上,自己走到走廊尽头,点了根烟。手在抖。
不是巧合。
章先生来过,刘大爷死了。死前闻到“好香的味道”,但别人闻不到。而刘大爷身上,有那股味道。
顾大伟想起章先生本子上那些标本。那些提供标本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冲回公寓,再次打开章先生的房间。这次他顾不上什么了,直接翻找。
在书架最顶层,找到一个铁盒。打开,里面不是瓶子,是照片。
七张照片,七个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张照片背面都写着名字、日期,还有一行小字:“气味采集完成,标本已归档。”
第七张照片,是刘大爷。日期是昨天。
顾大伟浑身冰冷。
章先生不是在研究。
他是在“采集”人的气味,而采集完成后,人就会死。
所以纽扣上刻着“第七个”——刘大爷是第七个受害者。
本子上写着:新目标,顾大伟。
顾大伟转身想跑,但门开了。
章先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装着透明的液体。
“顾老板,这么晚了,在我房间干嘛?”章先生走进来,关上门。
顾大伟后退:“你……你杀了刘大爷!”
“杀?”章先生歪了歪头,“不,我只是收集了他最美好的记忆气味。他临死前,沉浸在初恋的香味里,很幸福。”
“你是个疯子!”
“疯子?”章先生笑了,“我只是个收藏家。收藏时间带不走的东西——记忆的气味。每个人都有一个‘标志性气味’,混合了他一生最重要的记忆。我找到它,提取它,保存它。而被提取的人,会在那个气味的幻觉中,幸福地死去。这不好吗?”
顾大伟想冲过去,但身体突然软了。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腐烂茉莉花,是另一种。温暖的,像小时候母亲做的棉被,在太阳下晒过的味道。
他童年的味道。
“对了,我下午去了你老家。”章先生举起手里的玻璃瓶,“从你老房子的旧物里,提炼出了这个。你母亲的味道,对吗?”
顾大伟眼眶湿了。那味道,让他想起母亲,想起安全的童年。
“现在,我要采集你的了。”章先生拿出另一个瓶子,空的,“你的标志性气味是什么?孤独?恐惧?还是……”
他走近,顾大伟想躲,但动不了。那童年味道让他软弱,让他想哭。
章先生把空瓶子凑近顾大伟的脖子,像在捕捉什么。
然后,章先生突然僵住了。
他皱起鼻子,猛吸几口气,表情从从容变成困惑,再变成震惊。
“你……你身上……”章先生后退一步,“你没有气味。”
顾大伟愣住。
“每个人都有气味。”章先生的声音有点慌,“记忆的气味,生命的气味。但你……你是空的。像一具壳。”
顾大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章先生又吸了几口气,脸色越来越白:“不对,不是没有。是有一种……真空的味道。像黑洞,像虚无。你在吸收周围的气味,包括我的!”
顾大伟低头看自己,什么都没变。
但章先生像见了鬼,转身就跑。跑得太急,撞在门上,玻璃瓶掉在地上,碎了。
童年味道的气体溢出来,弥漫在房间里。
顾大伟闻着那味道,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不是身体的痛,是记忆的痛。那些被遗忘的、压抑的记忆,涌了上来。
他想起母亲死的那天,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想起父亲酗酒后的酒臭。
想起自己孤独的童年,躲在衣柜里,闻着樟脑丸的味道。
想起所有他想忘记的东西。
而章先生,已经跑没影了。
顾大伟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
他没有气味?
他在吸收气味?
什么意思?
第二天,警察来了。
不是顾大伟报的警,是章先生。他报警说顾大伟非法闯入,还威胁他。
警察来了两边询问。顾大伟说了气味采集和杀人,章先生一脸无辜:“警察同志,我是学者,研究气味的。这位房东先生可能精神不太稳定,产生妄想。”
警察没找到证据。那些瓶子里的标本,章先生说都是购买或获赠的。本子上的字,他说是哲学思考。照片,他说是研究对象同意拍摄的。
一切合法。
警察只能警告顾大伟别再闯入,然后离开。
章先生搬走了。
当天就收拾东西离开,走的时候看都不敢看顾大伟,像在逃命。
公寓恢复了平静。
但顾大伟平静不了。
他去了医院,做全面检查。医生说他很健康,除了有点神经衰弱。
他找了心理咨询师,咨询师说他压力太大,产生了被害妄想。
但他知道不是。
章先生逃跑时的恐惧,是真的。
他没有气味?他吸收气味?
他决定自己调查。
他找到那个卖旧物的老头,老头承认卖过东西给章先生。“那先生怪得很,专买旧衣服旧物件,说要上面的‘人味儿’。”
“他还买过什么?”
老头想了想:“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完全没味道’的东西。我说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有味。他说不对,有些人就没有,像死人一样。”
顾大伟心里一紧。
“他还说,他在找一个‘吸收者’。”老头压低声音,“说这种人罕见,能吸走别人的气味记忆。找到了,他就能完成‘终极收藏’。”
终极收藏?
顾大伟离开,脑子更乱了。
他上网搜索“吸收者”“无气味人”,找到一些边缘论坛的帖子。有人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病,叫“嗅觉黑障”,患者自己闻不到味道,也会逐渐失去自己的体味。
但没人说能吸收别人的气味。
除非不是病。
是别的什么。
几天后的深夜,顾大伟被电话吵醒。
是王阿姨,声音惊恐:“老顾!老顾你快来!老头子……老头子回来了!”
顾大伟赶到医院太平间。
王阿姨站在门口,浑身发抖:“我……我梦见老头子说冷,就来看看。结果……结果……”
顾大伟走进太平间。
刘大爷的尸体躺在停尸柜里,但表情变了。不再是死时的陶醉,而是扭曲的恐惧。而且,尸体散发出浓烈的味道。
不是腐烂味。
是章先生身上那股腐烂茉莉花混铁锈的味道。
浓得整个太平间都是。
医院报了警,警察来了,也闻到了。但说不出所以然,只能备案。
顾大伟看着刘大爷的尸体,突然明白了。
章先生采集了刘大爷的气味,但那些气味,现在在尸体上。或者说,从尸体里散发出来了。
采集不是提取。
是转移。
把活人的气味记忆,转移到……别的地方?
顾大伟回到家,彻夜未眠。
凌晨四点,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章先生的大学,查他的底细。
第二天,他去了大学哲学系。以租房纠纷的名义,打听章先生。系里老师说,章先生请假了,归期不定。
“他是个好老师,就是研究有点偏门。”一个老教授说,“整天研究什么‘气味形而上学’,说气味是灵魂的载体。没人懂他在搞什么。”
顾大伟问能不能看他的研究成果。
老教授犹豫了一下,带他去资料室。
章先生的研究资料很多,堆满了半个书架。顾大伟一本本翻看,大多是深奥的哲学论述。直到他翻到一本手稿,没有标题,内容像是日记。
“……第七个标本即将完成。刘建国,男,71岁,标志性气味为‘初恋的茉莉香混老年铁锈味’。采集顺利,但发现了意外。”
“意外:在采集过程中,感应到了‘吸收者’的存在。就在附近。这不可能,‘吸收者’百年一现,怎会在此地?”
“必须确认。如果是真,我的研究将进入新阶段。终极收藏——不是收集气味,而是收集‘吸收者’本身。”
顾大伟手在抖。
继续翻。
“……确认了。房东顾大伟,就是‘吸收者’。他无自身气味,却在无意识吸收周围气味。我的茉莉铁锈味,竟被他吸走少许。难怪最近感觉标本气味变淡。”
“计划变更:暂停普通采集,专注‘吸收者’。但需小心,‘吸收者’若觉醒,后果不堪设想。”
“觉醒?什么意思?”
顾大伟翻到最后一页。
“今晚测试。用‘童年记忆气味’刺激他,若他有反应,说明已在觉醒边缘。若反应剧烈……则必须在他完全觉醒前,完成封印。”
日记到这里结束。
日期是三天前。
顾大伟想起那晚,章先生用母亲的味道刺激他,他确实反应剧烈,记忆涌上来。
那叫觉醒?
觉醒后会怎样?
他继续翻找,在另一本笔记里找到一段话:
“‘吸收者’,古籍记载为‘嗅渊’。天生无自身气味,如深渊,吸周围诸味。幼时不觉,成年后渐显。若觉醒,则能主动吸收,乃至……吸走他人全部气味记忆,使人成为空壳。”
“空壳者,虽活犹死,无忆无味,如行尸走肉。”
顾大伟瘫坐在椅子上。
他是“嗅渊”?
他会吸走别人的气味记忆,把人变成空壳?
不,不可能。
他看向自己的手。普通的手,普通的人。
但他想起一些细节。
小时候,养的小狗突然不理他了,躲着他。母亲说他身上有“怪味”,但别人闻不到。
长大后,女朋友分手时说:“你好像没有温度,没有味道,像个假人。”
同事们不太愿意靠近他,说和他待久了“头晕”。
他一直以为是性格问题。
他真的是“嗅渊”?
他在无意识中,吸走了周围人的气味记忆?
所以章先生逃跑,不是怕他,是怕被他吸走?
顾大伟冲回家,锁上门。
他需要验证。
他拿出章先生留下的那个小玻璃瓶,里面还有一点点童年味道的液体。打开,闻。
味道涌上来,记忆涌上来。
同时,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饥饿”。不是肚子饿,是某种更深层的渴求,想把这味道吞下去,据为己有。
他忍住,盖上瓶子。
饥饿感慢慢消退。
是真的。
他真的是“嗅渊”。
而觉醒,意味着他能控制这种能力。主动吸收,甚至吸干别人。
多么恐怖的能力。
多么恐怖的自己。
那天晚上,顾大伟梦见了章先生。
梦里的章先生不再是温和的学者,而是一个狂热的收藏家,站在一个巨大的陈列柜前。柜子里不是瓶子,是人。七个空壳人,眼神空洞,站着不动,像标本。
刘大爷也在其中。
章先生转身,对梦里的顾大伟微笑:“你将是第八个,也是最完美的一个——‘吸收者’标本。我会把你放在中间,让你吸收其他七个的气味,形成‘气味漩涡’。那将是终极收藏。”
顾大伟惊醒,满身冷汗。
不行。
他不能变成标本。
他要控制这个能力,或者……毁掉它。
他去了寺庙,找了和尚。和尚听了,摇头:“施主,你说的这‘嗅渊’,老衲从未听闻。但若是天生之能,恐难消除。”
他去了道观,道士给了他一张符,烧了兑水喝。没用。
他去医院,想做手术切除嗅觉神经。医生拒绝:“没有医学依据,不能做。”
绝望中,他想起了章先生。
也许章先生知道怎么控制,或者怎么消除。
他打章先生的电话,关机。
去章先生可能去的地方找,没找到。
章先生消失了。
但顾大伟感觉到,章先生没放弃。他在暗处,观察,等待。
等待顾大伟完全觉醒。
然后来采集他。
一周后,顾大伟发现自己的能力在增强。
他能“闻”到更远的气味。邻居家做饭的油烟味,隔着两层楼都能闻到。街上流浪狗的气味,像一条线飘进他鼻子。
而且,他能分辨气味里的情绪。
王阿姨身上的悲伤味,像灰色的雾。楼下小夫妻的甜蜜味,粉红色的。对面宅男的颓废味,暗黄色的。
他甚至能“吸”一点点。
不是故意的,是气味自动飘向他,钻进他的鼻子,然后消失。被吸收了。
那些被吸走一点气味的人,会突然恍惚一下,像忘了什么,但很快恢复。
顾大伟感到恐惧。
他在变成真正的“嗅渊”。
而觉醒的最后一阶段,是什么?
他不知道。
但他很快知道了。
那天下午,他在超市买菜。突然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气味——贪婪、狡诈、残忍,混合着血腥味。
是一个男人的味道。
他转头,看见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在偷钱包。动作熟练,眼神凶狠。
顾大伟下意识想喊,但忍住了。
黑夹克男得手后,快步离开。经过顾大伟身边时,那股气味扑面而来。
浓得让顾大伟恶心。
然后,那种“饥饿感”又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强烈,像野兽闻到血腥。
顾大伟转身,跟上黑夹克男。
不是想抓贼。
是想……吸干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都吓到了。但饥饿感控制了他,他跟着,跟着,走到一个无人的小巷。
黑夹克男停下,回头,眼神警惕:“你干嘛?”
顾大伟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黑夹克男身上的气味,像一条黑色的蛇,钻进顾大伟的鼻子。涌入,消化,吸收。
黑夹克男突然捂住头,惨叫一声:“啊!我的头!”
他蹲下,痛苦地扭曲。记忆在流失,被顾大伟吸走。
顾大伟看到了一些画面:抢劫、打架、甚至……杀人。黑夹克男是个惯犯,手上有血案。
气味里满是罪恶。
顾大伟继续吸。
黑夹克男的惨叫声渐渐弱了,眼神开始空洞。最后,他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但没有焦点。
像空壳。
顾大伟停止吸收。
饥饿感满足了。他感觉到一股充盈的力量,还有那些吸收来的罪恶记忆,让他想吐。
他转身就跑。
跑回家,锁上门,对着马桶干呕。
他吸干了一个人。
虽然不是完全吸干,但那个人的一部分记忆和气味,被他夺走了。
那人醒来后,会失忆,会变成……半空壳。
而他,获得了那些记忆和能力。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手指的灵活度增加了,那是从小偷那里吸收来的“手艺”。还有对危险的直觉,那是从罪犯那里吸收来的“警觉”。
多么可怕。
他能吸收别人的特质。
如果他吸收更多呢?
他会变成什么?
一个集所有罪恶于一身的怪物?
或者,如果他吸收好人呢?吸收善良、勇气、智慧?
这个想法让他心动。
也许这不是诅咒。
是天赋。
他能选择吸收什么,成为什么。
但代价是,被吸收的人会变成空壳。
道德和欲望在挣扎。
那天晚上,章先生出现了。
不是真人,是电话。
“顾先生,你觉醒了。”章先生的声音很兴奋,“我闻到了。你吸收了那个小偷的气味,很浓的罪恶味。现在你身上,有我的茉莉铁锈味,有小偷的罪恶味,还有你自己的虚无味。多么奇妙的混合!”
“你想干什么?”顾大伟冷冷地问。
“我想帮你。”章先生笑了,“‘嗅渊’需要引导,否则会失控。你不想变成吸收一切的黑洞吧?我会教你控制,教你选择。而作为交换……你让我采集一点你的气味,就一点,做研究。”
顾大伟犹豫了。
章先生继续说:“想想看,你能吸收伟人的智慧,吸收艺术家的才华,吸收英雄的勇气。你能成为完美的人。而我只想要一点气味标本,双赢。”
听起来很诱人。
但顾大伟不傻。
“你会把我变成标本。”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章先生叹了口气:“你比我想的聪明。但顾先生,你没得选。‘嗅渊’觉醒后,如果不学会控制,会无差别吸收周围一切气味。你的邻居,你的朋友,所有靠近你的人,都会慢慢变成空壳。你想害死他们吗?”
顾大伟心里一紧。
“明天下午三点,旧货市场铁门小院。”章先生说完,挂了电话。
顾大伟握着手机,手在抖。
他没得选。
要么去见章先生,要么害死周围的人。
但他知道,去见章先生,可能就是死路一条。
他想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下午,他去了。
铁门小院,章先生站在院子中央,身边站着那个老头。老头眼神呆滞,像被控制了的空壳。
“欢迎。”章先生张开双臂,“新世界的先驱。”
“少废话。”顾大伟盯着他,“怎么控制?”
章先生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透明的液体:“这是‘定味剂’。喝下它,你的吸收能力会暂时稳定,不会无意识吸收。但每隔七天需要喝一次,否则会反弹。”
“代价呢?”
“每次喝,我会从你身上采集一点气味。”章先生微笑,“很公平,对吧?”
顾大伟接过瓶子,看了看,突然笑了。
“章先生,你犯了个错误。”
“什么?”
“你让我吸收了那个小偷。”顾大伟慢慢说,“我吸收了他的狡猾、警惕、和多疑。所以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章先生脸色微变。
“这瓶子里不是定味剂,是催眠剂或者毒药吧?”顾大伟把瓶子扔在地上,摔碎,“你想控制我,或者杀了我,然后采集完整的‘吸收者标本’。”
章先生后退一步,老头则向前一步,眼神凶狠。
“但你也犯了个错误。”顾大伟继续说,“你让我觉醒了。而觉醒的‘嗅渊’,最可怕的能力不是吸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准章先生。
章先生身上的气味,像决堤的洪水,涌向顾大伟。不是一点,是全部。茉莉铁锈味,哲学家的思考味,收藏家的贪婪味,还有……恐惧味。
章先生尖叫起来:“不!停下!你会吸干我!”
“我知道。”顾大伟冷冷道,“这就是你的错误——让我知道了怎么主动吸收。”
他加大力度。
章先生瘫倒在地,身体抽搐,记忆在飞速流失。他看到了章先生的一切:童年的孤独,对气味的痴迷,第一次采集的罪恶感,后来的麻木,直到疯狂。
还有他的计划:收集七个标本,加上‘吸收者’,完成“八味阵”,打开“气味之门”,进入“纯粹气味的世界”。
疯子。
顾大伟吸干了章先生。
最后一缕气味进入鼻子,章先生不动了。眼睛睁着,空洞,像玻璃珠。
成了空壳。
老头也倒了,他本来就被章先生控制,现在控制者没了,他也倒了。
顾大伟站在原地,感受着涌入的记忆和能力。
哲学知识,气味研究,还有……控制空壳的方法。
他看向章先生和老头。
两个空壳。
他可以控制他们,像章先生控制老头一样。
但他没有。
他转身离开。
回到家,他开始学习控制自己的能力。
从章先生的记忆里,他找到了方法:冥想,专注,用意念筑起“气味屏障”,阻止无意识吸收。
他练习了一周,终于能控制住。
不会无意中害人了。
但他也发现,吸收来的那些气味记忆,在慢慢消化,成为他的一部分。小偷的狡诈,章先生的疯狂,都在影响他。
他必须选择吸收什么。
只吸收好的,善良的,美好的。
他成了城市的幽灵。
白天是普通房东,晚上是“气味猎手”。他寻找那些恶人,罪犯,贪婪者,吸收他们的罪恶气味,让他们变成空壳,失去作恶能力。
然后把空壳送到警局门口,附上他们的罪证。
警方破案率飙升,但没人知道为什么。
城市治安变好了。
但顾大伟越来越孤独。
他不能靠近普通人,怕失控。不能交朋友,怕吸收他们。
他成了一个守护者,也是一个囚徒。
直到那天,他闻到了一种全新的气味。
从一个女孩身上飘来的。
不是好,不是坏,是一种……温暖的光明味。像太阳晒过的棉被,像清晨的露水,像一切美好的集合。
女孩搬进了公寓,新租客。
她叫方晴,二十五岁,幼儿园老师。爱笑,爱唱歌,身上总有孩子的甜香味。
顾大伟躲着她。
但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顾老板早!”“顾老板吃了吗?”
她的气味,太美好,太诱人。
顾大伟怕自己忍不住,吸干她。
但方晴似乎很喜欢靠近他。送他自己烤的饼干,找他修水管,甚至约他一起看电影。
顾大伟拒绝,拒绝,再拒绝。
但她不放弃。
“顾老板,你好像很孤单。”有一天,她突然说,“我也是。咱们做个朋友吧。”
顾大伟看着她真诚的眼睛,闻着她温暖的气味,心里挣扎。
他想靠近,但不敢。
那天晚上,他做了决定。
他要告诉她真相。
如果她害怕,离开,也好。如果她不害怕……也许他能控制住,不伤害她。
他约方晴到天台。
夜色很美,城市灯火璀璨。
“方小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顾大伟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啊。”方晴笑了。
顾大伟一愣。
“你是‘嗅渊’。”方晴依然笑着,“吸收气味的深渊。”
顾大伟后退一步:“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香源’。”方晴张开手,一股比之前浓郁百倍的美好气味散发出来,“产生气味的源泉。我们是对立的,也是互补的。”
顾大伟惊呆了。
古籍记载,‘嗅渊’与‘香源’,相伴相生。一个吸收,一个产生。若相遇,可平衡。
“我找你很久了。”方晴走近,“没有‘嗅渊’,‘香源’的气味会不断累积,最终把自己熏死。而没有‘香源’,‘嗅渊’会饿死,或者失控。我们需要彼此。”
顾大伟看着她,鼻子发酸。
原来他不是怪物。
他只是不完整。
而他的另一半,就在这里。
“所以……”顾大伟声音有些颤抖,“你能产生美好气味,让我吸收。而我能吸收你的过量气味,防止你被熏死?”
“对。”方晴握住他的手,“我们是注定的一对。”
顾大伟感觉到,从方晴手上传来温暖的气味,进入他的身体。不是被吸收,是自然的流动。像河流入海,那么和谐。
饥饿感消失了。
满足感充盈全身。
他看着方晴,笑了。
从此,公寓里多了一对恋人。
顾大伟继续当“气味猎手”,吸收恶人的罪恶。方晴陪着他,用美好气味净化他吸收的污秽。
他们成了城市的守护者。
一个吸收黑暗。
一个散发光明。
完美平衡。
而那些空壳罪犯,被送到警局,醒来后失去罪恶记忆,重新做人。
世界在变好。
但顾大伟不知道,方晴有一个秘密。
她不是天生的‘香源’。
她是被制造出来的。
被一个组织,用七种最美好的气味,注入一个女孩身体,人工制造的‘香源’。
目的是什么?
她也不知道。
她只接到一个任务:找到‘嗅渊’,接近他,平衡他。
然后……等待下一步指令。
指令什么时候来?
会是什么?
她看着身边熟睡的顾大伟,闻着他身上已经变得平和的气味,心里矛盾。
她喜欢他。
但任务就是任务。
手机震动了。
“阶段一完成。阶段二启动:引导‘嗅渊’吸收‘七宗罪’,打开‘终极之门’。”
方晴脸色白了。
终极之门?
那是什么?
她转头看顾大伟,他睡得正香。
她握紧手机,咬紧嘴唇。
怎么办?
执行任务?
还是保护爱人?
夜色深沉。
城市睡着了。
但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等待被吸收。
等待被打开。
等待新世界。
或者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