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从地铁口出来时,雨下得像老天爷在泼洗脚水。
他忘了带伞。昨天天气预报说晴转多云,结果多出来这么一片乌泱泱的云。他缩在屋檐下,手机显示叫车排队一百二十七人。共享单车在雨里淋得像个委屈的落汤鸡。
然后他看见了那把伞。
靠在垃圾桶旁边,伞柄朝外,伞面是藏青色,印着褪色的白色小字:共享晴空。是那种街头常见的共享雨伞,扫码就能用,一小时三块钱。
杜青四下看了看。雨幕里行人匆匆,没人注意这把伞。他犹豫了三秒,走过去拿起来。伞很轻,骨架是金属的,摸上去冰凉。伞面上有些深色污渍,大概是雨水吧。
他按下开关。
咔嗒。
伞面弹开的瞬间,他闻到一股味道。像是铁锈混着雨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很淡,转瞬即逝。
杜青没多想,撑着伞走进雨里。
雨点打在伞面上,声音很密,滴滴答答。但他总觉得,那声音里还夹杂着别的东西。像是……指甲刮过伞面的细碎声。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神经过敏。
走到一半,伞骨突然响了一声。不是雨打的声音,是从内部发出的、金属弯曲的呻吟。杜青抬头看,伞面完好,伞骨也没弯。
但伞柄在震动。
轻微的、有节奏的震动,像心跳。
杜青停下脚步。雨伞在他手里微微颤抖,伞尖指向左前方。那里是一条小巷,黑乎乎的,路灯坏了。
“见鬼了。”他嘟囔一句,想换个方向。
伞柄猛地往左一拽!
力气不大,但很突然。杜青差点脱手。他抓紧伞柄,盯着这把伞。雨水顺着伞面流下来,在路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伞柄又震了震,再次指向小巷。
杜青心里发毛。他把伞往回收,但伞像有自己的意志,固执地指向那个方向。伞骨又响了一声,这次更尖锐。
“什么玩意儿……”他嘀咕着,却不由自主地往小巷走去。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这把伞在拽他。
小巷很深,没有灯。雨伞在他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周围是哗啦啦的雨声。走了大概二十米,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软软的,有弹性。
杜青低头,手机手电筒照过去。
一只猫。黑猫,已经死了,眼睛睁着,肚子被剖开,内脏不见了。血混在雨水里,稀释成淡红色。
他胃里一阵翻腾,后退两步。
伞柄剧烈震动起来,伞面开始旋转。不是被风吹的,是伞自己在转,越转越快,甩出的雨水像一圈水刃。
然后伞停了。
伞尖垂下来,指向猫尸体的旁边。
那里有一行字,用血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正在被雨水冲淡:第七个。
杜青头皮炸了!
他扔掉伞,转身就跑!伞落在猫尸体旁边,伞面朝上,像个张开的黑色嘴巴。
跑出小巷,跑到有人的街上,杜青才停下来喘气。雨淋在他身上,瞬间湿透。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巷入口,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那把伞呢?
他不敢回去拿。
回到家,杜青洗了个热水澡,还是觉得冷。那只猫的死状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还有那行字:第七个。
什么意思?第七个什么?
他上网搜索“共享晴空 雨伞”。跳出来一些信息,是个本地小公司,做共享雨伞的,半年前就倒闭了。论坛里有几条旧帖子,说这种伞质量差,经常卡住打不开。还有一条说:“我捡到一把共享晴空,用了之后老是做噩梦。”
杜青点开那条帖子。发帖人叫“雨夜独行”,发帖时间是四个月前。内容很简单:“昨晚下雨,捡了把共享晴空。用的时候觉得伞很重,像有人挂在上面。晚上梦见一把伞在追我,伞下面没有人,只有一双脚。醒了发现脚踝上有手印。”
下面有人回复:“楼主神经病吧。”
“雨夜独行”再也没回复过。
杜青关掉网页,心里发毛。他检查自己的脚踝,什么都没有。还好。
但睡觉时,他做了梦。
梦见自己撑着那把伞,走在雨里。伞很重,越来越重,他抬头看,伞面上趴着一个人。脸贴在伞布上,压得变形,眼睛盯着他。伞骨一根根刺穿那个人的身体,像串糖葫芦。
杜青惊醒,浑身冷汗。
窗外还在下雨,滴滴答答。
接下来的三天,杜青刻意忘掉这件事。他买了把新伞,折叠的,很小巧。经过那个小巷时绕路走。那只猫的尸体早就不见了,大概被清理了。
第四天,雨停了。阳光很好,杜青心情也好起来。下班路上,他看见地铁口放着一个小货架,上面挂满了伞。全是共享晴空,藏青色,印着褪色的字。
一个老头在整理货架。
“这些伞……”杜青忍不住问。
老头抬头,满脸皱纹:“哦,公司倒闭了,清库存。十块钱一把,要吗?”
杜青摇头,想走。
老头却拿起一把伞,递过来:“试试,质量可好了。”
杜青不想接,但老头已经把伞塞进他手里。入手冰凉,和那天那把一模一样。他低头看,伞柄上有一道划痕,位置、形状……
就是那把伞!
杜青手一抖,伞掉在地上。
老头弯腰捡起来,吹了吹灰:“小心点嘛。”
“这伞……你从哪里弄来的?”杜青声音发紧。
“仓库里堆着呢,几百把。”老头漫不经心,“都是退回来的,有点小毛病,修修还能用。”
杜青盯着那把伞。伞柄上的划痕,伞面上的污渍,都一样。可是,那天他明明把伞扔在小巷里了,怎么会在这里?
除非伞自己回来了。
“我要这把。”杜青突然说。他付了十块钱,拿起伞。他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杜青把伞放在客厅地上。他蹲下来,仔细检查。伞骨是铝合金的,伞面是涤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伞柄底部,有一个很小的二维码,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扫码查看使用记录。
杜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扫了。
跳转到一个简陋的网页,背景是灰色的,显示这把伞的“履历”
首次使用:20220903 用户id:23 使用时长:47分钟
最后使用:20231118 用户id:09 使用时长:2小时14分钟
下面有个按钮:查看详细记录。
杜青点进去。
列表很长,一百多条。每条有时间、用户id(后两位)、使用时长、借还地点。他快速浏览,目光停在最后几条。
三个人捡过这把伞。
第一个人,11月12日捡到,用了一小时零八分,没还。
第二个人,11月15日捡到,用了四十五分钟,没还。
第三个人,就是他,11月18日捡到,用了……他从出地铁口到小巷,大概二十分钟。但记录显示用了两小时十四分。
多出来的时间是什么?
杜青感到一阵寒意。他继续往前翻,翻到更早的记录。发现一个规律:这把伞几乎每次都是“捡拾”,然后“未归还”。正常借还的记录很少。
而且,使用时长超过一小时的,后面往往就没有新记录了。像是……用户不再使用其他共享服务了。
杜青搜了那把伞的编号,加上“共享晴空”的关键词。跳出来一条本地新闻,两个月前的。
“男子失踪三日,最后监控显示持共享雨伞。”
点进去,报道很简短:王某,32岁,于11月13日失踪。最后出现在监控中是在中山路附近,手持一把藏青色雨伞。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配图是监控截图,模糊,但能看出伞的颜色和款式。
11月13日。
伞的记录显示,11月12日有个用户捡到伞,用了一小时零八分,没还。时间对得上。
杜青手开始抖。他又搜了11月16日左右的失踪新闻。果然,又有一条:女性,28岁,11月16日报失踪,最后出现在雨夜街头,监控拍到撑伞身影,伞的颜色式样相似。
11月15日,第二个人捡到伞。
杜青盯着地上的伞,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个死物。但他现在知道,它不是。
这把伞在……捕猎。
捡到它的人,用了它,然后失踪。伞再回到某个地方,等待下一个捡到它的人。
而他,是第三个。
为什么他还活着?因为他把伞扔了?还是因为……还没轮到他?
杜青抓起伞,想把它扔出去。但走到门口,他停住了。扔了,它还会回来。像那天一样,回到那个货架,等待下一个受害者。
他需要毁了它。
杜青拿来工具箱,找出锤子。他把伞放在地上,举起锤子,瞄准伞柄连接处。
锤子落下前,伞突然弹开了!
没人碰开关,它自己弹开,伞面嘭一声撑满客厅。伞骨转动,伞面旋转,甩出的水滴打在杜青脸上,冰凉。
伞柄立起来,像一条蛇扬起头。
杜青后退,举起锤子。
伞面慢慢倾斜,伞尖指向他。伞骨一根根轻微颤动,发出金属摩擦的细响。然后,伞面上那些污渍开始变化。
深色的污渍流动、汇聚,形成模糊的图案。
是一张脸。
没有五官,只有脸的轮廓,扭曲,痛苦。
伞柄底部,那个二维码旁边,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一滴,两滴,滴在地板上。
不是水。
是血。
杜青转身就跑!冲出家门,冲下楼梯,冲到街上!他回头,伞没有追来。
但他知道,它还在家里。
他去了一家宾馆,开了间房。躺在床上,他脑子里全是那把伞。伞面上的脸,滴落的血,还有那行字:第七个。
他是第三个捡到的人。如果前两个都死了,那他是第三个。第七个是什么意思?
除非……这把伞不止害死过两个人。
杜青连夜搜索,用各种关键词组合:共享晴空 失踪 雨伞 命案。在某个冷门论坛的深处,他发现了一个帖子。
标题:有人用过共享晴空的伞吗?我朋友死了。
发帖时间是一年前。内容:我朋友上周捡了把共享晴空的伞,用了两天,第三天跳楼了。死前一直在说伞在说话。警察说是自杀,但我觉得不对劲。伞我留着,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下面有十几条回复,大多是不信。但其中三条引起了杜青注意。
用户a:我表弟也是这样,捡了伞,一周后车祸死了。伞在现场,完好无损。
用户b:我们小区有个老人,捡了伞,第二天心脏病发。伞在床边。
用户c:这伞有问题。我拆过一把,伞骨里有头发,伞面夹层有血。不是个例。
杜青私信了用户c。对方很快回复,是个工程师,喜欢拆东西研究。他说自己半年前捡到一把共享晴空,觉得质量差,就拆了。结果在伞骨的空心管里,发现了缠得很紧的头发,还有干涸的血迹。伞面夹层里也有暗红色污渍,他取样化验,是人血。
“不止一把。”工程师写道,“我后来又搞到三把,拆了,都有。有的有头发,有的有指甲碎片,有的有皮肤组织。这些伞……像是用人的东西做的。”
杜青浑身冰冷:用人的东西做的?
他问:你知道这些伞哪里来的吗?
工程师:查过,生产厂家是个小作坊,早就关了。但我觉得问题不在生产,在使用。这些伞好像会……收集使用者的东西。头发、皮屑、血迹,甚至更多。
杜青:更多是什么?
工程师沉默了很久,回复:灵魂。
杜青盯着那两个字,汗毛倒竖。
工程师继续写:我研究过那些伞的材料,普通涤纶和铝合金。但用过的伞,会变得不一样。具体说不清,就像……伞活过来了。我留了一把做实验,锁在保险箱里。结果第二天,保险箱开了,伞不见了。监控什么也没拍到。
杜青:伞呢?
工程师:又出现在我门口。我不敢碰了,报警,警察当我疯子。后来我搬家了,伞没跟来。但我觉得,它还在找我。
对话结束。
杜青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
早上,他决定回去。他不能一直躲着。那把伞在他家,说不定会害邻居。他得处理掉。
回到家门口,杜青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门打开一条缝,他往里看。
伞不在客厅地上。
他小心走进去,环顾四周。卧室,没有。厨房,没有。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
伞在浴缸里。
直立着,伞柄插在下水口,伞面张开,像个巨大的黑色蘑菇。淋浴头开着,水哗哗浇在伞面上,顺着伞骨流下,流进浴缸,但浴缸里没有积水。水碰到伞面就消失了,像被吸干了。
杜青关掉淋浴。
伞面缓缓转动,面对他。伞布上,那张脸的轮廓更清晰了,甚至有了五官的阴影。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色的污渍,像空洞的眼窝。
伞柄从下水口拔出来,带着黏糊糊的声音。它爬出浴缸,伞尖点地,像一条腿,一步步走向杜青。
杜青后退,背抵着墙。
伞停在他面前,伞面微微倾斜,像是在“看”他。然后,伞柄抬起,指向杜青的胸口。
伞柄末端,那个渗血的地方,慢慢凸起,形成一个尖刺。金属表面裂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肉质的东西。尖刺缓缓伸长,对准杜青的心脏。
杜青动弹不得,恐惧冻住了他。
尖刺离他胸口只有一寸。
突然,伞停住了。
伞面上,那张脸的嘴部位置,污渍扭曲,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
然后,伞柄转向,指向门口。
杜青顺着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但伞柄执拗地指着,还轻轻抖动,像在催促。
它想让他去某个地方。
杜青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哑着嗓子问:“你要我去哪?”
伞柄猛地往下一顿,戳在地上。接着,伞面快速开合三次,像在点头。然后它转向门口,伞尖抬起,做出“走”的姿势。
杜青犹豫了。跟一把伞走?疯了。
但伞柄又渗出血液,这次更多,滴在地上,组成歪歪扭扭的字:救命。
不是救杜青的命。
是伞在求救。
杜青愣住了。伞在求救?一把杀人的伞,在求救?
伞柄继续写:不是我。
血字慢慢变淡,被地板吸收。伞面垂下来,显得很“沮丧”。然后它慢慢挪到杜青脚边,伞柄轻轻碰了碰他的鞋,像个示好的动物。
杜青蹲下来,盯着这把伞。它现在看起来很无害,甚至有点可怜。但那些记录,那些失踪的人,怎么解释?
伞柄抬起,在他手背上写字。冰凉的金属划过皮肤,形成血字:带我去。
“去哪?”
伞柄指向门外。
杜青做了这辈子最疯的决定。他带上伞,出门了。伞很乖,收拢着,被他拿在手里。但他能感觉到,伞在微微发热,在震动,像在激动。
按照伞的指示——伞柄会在他需要拐弯时轻轻拉扯——他来到城市边缘的一个旧工业区。废弃的厂房,生锈的管道,杂草丛生。
伞柄指向其中一栋厂房。
门锁着,但锈蚀了。杜青踹开门,灰尘扑面。里面很暗,只有高高的窗户透进一点光。地上堆满杂物,还有……很多伞。
几十把,上百把共享晴空,堆成小山。藏青色的伞面,在昏暗光线下像一片诡异的蘑菇群。
杜青走进去,脚下的灰尘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他靠近那堆伞,发现有些伞已经破损,伞骨折断,伞面撕裂。但更多的伞,完好无损,静静躺着。
手里的伞开始剧烈震动。伞柄挣脱他的手,跳出去,落在那堆伞旁边。它打开伞面,快速旋转,甩出的不是水,是暗红色的血点。
血点溅到其他伞上。
那些伞,动了。
一把,两把,十把,二十把……伞面纷纷弹开,伞柄立起,像一群从沉睡中苏醒的怪物。它们转向杜青,伞尖对准他。
杜青转身想跑,但门突然关上了!不是风吹的,是门外有什么东西拉上的。
他回头,伞群慢慢逼近。伞骨摩擦,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像无数牙齿在咬合。
手里的那把伞——带他来的那把——突然跳起来,挡在他面前。它打开伞面,疯狂旋转,像在保护他。
其他伞停住了。
然后,伞群分开一条路。从那堆伞的深处,慢慢“走”出一把伞。
这把伞不一样。更大,伞面是深黑色的,几乎不反光。伞骨粗壮,伞柄上有复杂的纹路,像是手工雕刻的。伞面上没有污渍,但有一种油腻的光泽。
它“走”到杜青面前,停下。伞面微微倾斜,像是在打量他。
然后,伞柄抬起,在地上写字。不是血,是某种黑色的黏液,发出腐臭。
你来了,第七个。
杜青腿发软:“什么第七个?”
伞柄继续写:第七个容器。
“容器?装什么的?”
伞柄顿了顿,写:装我们。
杜青不懂。带他来的那把伞跳过来,挡在他和黑伞之间,伞面急促开合,像在争辩。
黑伞的伞柄猛地一挥,打飞了那把伞!小伞撞在墙上,伞骨折断,瘫在地上不动了。
杜青想去捡,但黑伞的伞尖抵住他的喉咙。冰凉的金属刺破皮肤,一滴血流下来。
伞柄写:你,将成为新伞。
杜青明白了。那些失踪的人,没有死。至少没有完全死。他们的某些部分——头发、血液、皮肤,甚至灵魂——被伞“吸收”了,用来制造新伞,或者让旧伞“活过来”。
这把黑伞,是母体,是源头。它需要新的“材料”来维持存在,或者制造更多的伞。
他是第七个材料。
黑伞的伞面张开到最大,伞骨一根根展开,尖端变得锐利。伞面中心,那个最粗的伞骨连接处,裂开一个口子,里面是暗红色的、蠕动的东西,像内脏。
伞柄缠住杜青的脖子,把他往那个口子里拉!
杜青挣扎,但伞柄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脸离那个口子越来越近,闻到浓烈的血腥和腐烂的味道。口子里有东西在蠕动,在等待。
突然,一把伞砸在黑伞上!
是那把小伞,它挣扎着起来,用残破的伞骨攻击黑伞。其他伞也动了,但不是攻击杜青,而是攻击黑伞!几十把伞扑上去,伞骨刺,伞面缠,像一场伞的暴动。
黑伞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松开杜青,转身对付那些造反的伞。它伞面旋转,伞骨如刀,切断了靠近的伞。但伞太多了,它们前赴后继,有的甚至自爆,伞骨炸开,碎片刺进黑伞的伞面。
杜青趁机爬开,躲到一堆箱子后面。他看见那场恐怖的战斗:伞与伞的厮杀,金属撞击,伞布撕裂,黑色的、红色的液体飞溅。小伞被打得支离破碎,最后只剩伞柄,还死死缠住黑伞的一根伞骨。
黑伞挣脱,伞面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里面涌出大量黑色黏液。它发出无声的咆哮,伞骨疯狂舞动,打飞了最后几把攻击它的伞。
然后,它转向杜青藏身的方向。
它受伤了,但还活着。伞面上的裂口里,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像牙齿一样的东西。伞柄弯曲,像一条准备扑击的蛇。
杜青无处可逃。他看向地上,有一根断裂的钢管。他捡起来,双手握住。
黑伞扑过来!伞面张开如巨口,伞骨如獠牙!
杜青用尽全力,把钢管刺进伞面裂口!深深刺入,捅穿了里面的东西!
黑伞僵住了。伞骨剧烈颤抖,伞面抽搐。黑色黏液从裂口喷涌,溅了杜青一身,黏糊糊,恶臭难闻。伞柄无力地垂落,伞面慢慢合拢,最后瘫在地上,不动了。
其他的伞也都不动了。像失去了动力,散落一地。
厂房里死寂。
杜青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赢了?杀了一把伞?
他看向那把小伞的残骸。伞柄还在微微颤动,慢慢滚到他脚边。上面有最后一点血迹,组成两个字:谢谢。
然后,伞柄彻底不动了。
杜青捡起那把黑伞的残骸。很轻,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干涸的黑色物质。伞骨上刻着极小的字,他仔细辨认。
“实验体001。生物金属复合材料。神经接驳测试。。警告:不可脱离控制。”
日期是五年前。
这是一把实验伞。某种生物金属复合材料,能和使用者的神经接驳,融合。但失控了,伞“活”了,开始自主寻找使用者,融合他们,制造更多伞。
那些失踪的人,没有死。他们成了伞的一部分。伞是他们的新身体,他们的意识困在里面,被迫猎杀更多人。
小伞带他来,不是要害他,是想让他摧毁母伞,解放所有被困的意识。
杜青站起来,看着满地的伞。有的还在微微颤动,像在挣扎。他找来汽油,浇在伞堆上,点燃。
火焰腾起,伞在火中扭曲,发出噼啪声,还有……微弱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黑色的烟升起,带着奇怪的香味,像烧焦的肉混着香水。
烧了很久,终于只剩灰烬。
杜青离开厂房,回头看了一眼。夕阳西下,厂房在余晖中像个巨大的坟墓。
他回家了,洗了很久的澡,但总觉得身上有那股黏液的味道。晚上,他检查了身体,发现手臂上有一小块皮肤变成了灰色,摸上去硬硬的,像金属。
他想起黑伞溅在他身上的黏液。那不是普通的液体,是那种生物金属材料。它在感染他。
杜青去了医院,医生看不出问题,说可能是真菌感染,开了药膏。但那一小块灰色在扩散,很慢,但确实在变大。皮肤失去感觉,敲上去有金属声。
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把伞,站在雨里,等人来捡。梦见伞骨从自己肋骨里长出来,伞面是自己的皮肤拉伸而成。
醒来时,他听见滴水声。不是水管漏了,是天花板在滴水。他抬头,看见天花板湿了一小块,形状……像一把伞。
第二天,他决定回去那个厂房。也许那里还有线索,有解决方法。
厂房里的灰烬还在,但被人动过。有新的脚印,还有车辙印。他仔细检查,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暗门,被一堆杂物挡着,昨天没看见。
他推开暗门,下面是向下的楼梯。很深,有灯光。他走下去,发现一个地下室,装修得很现代,像个实验室。
仪器、电脑、培养罐。罐子里泡着东西,他凑近看,是伞的骨架,但上面连着神经组织,在液体里微微搏动。
电脑还开着,屏幕保护是公司logo:新生科技。他打开最近的文件,看到一个实验日志。
“项目:生物武装适应性研究。目标:开发能与使用者神经融合的辅助装备。雨伞为测试平台。”
“实验体001失控。材料产生自主意识,开始反向融合使用者。”
“所有实验体必须销毁。但001逃逸,带走部分材料。”
“材料具有自我复制和感染性。通过体液接触传播,将宿主逐步转化为同类。”
“唯一清除方法:在转化完成前,销毁感染源及所有衍生体。”
日志最后更新时间是三个月前。下面有个附件,是材料成分分析。杜青看到一行字:感染不可逆。转化完成后,宿主意识将永久困于材料结构中。
不可逆。
杜青看着手臂上的灰色区域,已经扩散到手肘。他敲了敲,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不痛,但能感觉到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在重新组织。
他成了新的感染源。
如果不处理,他会慢慢变成一把伞。然后,他的意识困在里面,本能地去寻找下一个宿主,感染他们,制造更多伞。
就像那把黑伞一样。
就像那些失踪的人一样。
杜青坐在实验室里,笑了。笑得很惨。他以为自己赢了,结果早就输了。从黑伞的黏液溅到他身上那一刻,他就输了。
他看向实验室里的设备。有个高温焚化炉,是用来处理实验废料的。温度可以调到三千度。
足够了。
杜青站起来,走到焚化炉前。打开炉门,里面很干净,像个金属棺材。他调整温度,设定时间。然后,他脱掉衣服,躺了进去。
炉门关闭的瞬间,他听见外面下雨了。
滴滴答答。
像伞在哭泣。
他按下启动按钮。
火焰吞没了他。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把伞。伞面张开,在雨中旋转。伞骨轻盈,伞柄牢固。他在等一个人来捡。
然后他醒了。
醒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穿着病号服。手臂上插着管子。医生站在床边,看到他醒来,露出微笑。
“你终于醒了。昏迷了两周。”
杜青茫然:“我……我没死?”
“差一点。”医生指着他的手臂,“我们在你血液里发现了罕见金属过敏反应,导致皮肤金属化。已经做了治疗,情况稳定了。”
杜青看向手臂。灰色区域还在,但变小了,颜色也淡了。摸上去是皮肤的感觉。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有人报警,说废弃厂房冒烟。消防员发现你在焚化炉里,炉子没启动,你昏迷在旁边。”医生顿了顿,“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杜青摇头。他记得一切,但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信。
“好好休息。”医生离开了。
杜青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他真的得救了吗?感染清除了?
晚上,护士来换药。是个年轻女孩,笑容很甜。她换完药,离开时,杜青看见她口袋里露出一截伞柄。
藏青色,印着褪色的字。
共享晴空。
杜青心脏骤停!
他猛地坐起来:“那伞……你从哪里来的?”
护士回头,眨眨眼:“哦,这个啊,楼下捡的。下雨了,我没带伞。”
“别用!”杜青嘶吼,“扔掉!快扔掉!”
护士被吓到了,后退一步:“你怎么了?”
杜青冲下床,想去抢那把伞。但腿一软,摔倒在地。护士扶起他,伞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伞静静躺着,普通,无害。
护士捡起来,皱眉看着他:“你没事吧?我叫医生。”
她走了,伞拿在手里。
杜青瘫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来不及了。伞已经找到新的宿主。
感染从未停止。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更隐蔽,更温柔,更难以察觉。
就像雨水,滴滴答答,渗进每个人的生活。
而伞,永远在等待。
等待下一个晴天。
或者,下一个雨天。
杜青笑了,笑出眼泪。
他看向窗外。夜色深沉,没有雨。
但他听见了。
滴滴答答。
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