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川发现不对劲,是因为外卖员的眼神。
那天他点了常吃的那家黄焖鸡,开门接餐时,外卖小哥盯着他看了三秒,眼神像看一堵墙。不是冷漠,是彻底的空白,仿佛石大川不是一个人,而是门框的一部分。
“您的餐。”小哥把袋子递过来,目光却穿过他的肩膀,看向屋内。
石大川接过,顺口问了句:“今天怎么晚了?”
小哥愣住,扭头看他,表情困惑:“您……刚才说话了?”
“我说今天怎么送晚了。”
小哥眨眨眼,忽然笑了,笑容很职业:“不好意思先生,我走神了。祝您用餐愉快。”
门关上。石大川拎着黄焖鸡站在玄关,心里毛毛的。
第二天,这种事开始密集发生。
便利店收银员扫完他的商品后,对着空气问:“还有人吗?”石大川就在柜台前,招了招手,收银员才像突然看见他似的,啊了一声。
地铁安检员挥手让他直接过,仿佛他是透明人。后面的大妈推了他一把:“小伙子别挡路!”可大妈的目光明明落在他身上。
第三天,公司门禁刷不开了。
石大川的工牌贴在感应器上,红灯亮,滴滴响。他连刷三次,还是进不去。保安走过来,是个新来的年轻小伙。
“先生,您找谁?”保安客气地问。
“我上班。”石大川举起工牌,“技术部的石大川。”
保安接过工牌,仔细看了看,又看看他,表情古怪:“技术部?没这个人啊。”
“什么没这个人?我在这干了五年了!”
保安用对讲机叫来人事部的张姐。张姐踩着高跟鞋过来,打量石大川一番,皱眉:“先生,我们公司员工我都认识,您是不是记错公司了?”
石大川脑袋嗡的一声。
他冲进电梯,直奔技术部。格子间里,同事们埋头工作。他的工位还在,但桌上干干净净,电脑不见了,私人物品也没了。隔壁桌的小吴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继续敲代码,仿佛他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
“小吴!”石大川拍他肩膀。
小吴吓得一哆嗦,回头看他,眼神像看鬼:“您……您哪位?”
“我是石大川啊!坐你旁边五年了!”
小吴的表情从惊吓变成尴尬:“先生,您是不是喝多了?我们部门没这个人。”
石大川挨个问过去。
每个同事的反应都一样:先是茫然,然后是礼貌的疏离,最后是隐隐的不耐烦。他们真的不记得他了。不是开玩笑,不是恶作剧,是彻彻底底地,从记忆里删除了他。
主管老赵被惊动了,出来看见石大川,第一反应是皱眉:“你是哪个部门的?怎么跑技术部来了?”
石大川抓住老赵的胳膊:“赵哥!我是石大川!上周咱俩还一起加班改bug!你骂我代码写得像屎!”
老赵甩开他的手,脸色沉下来:“保安!把这人请出去!”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架住石大川。他挣扎,大喊,但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统一的困惑:这疯子哪来的?
他被扔出公司大楼。
站在街上,阳光刺眼。石大川浑身发抖。他掏出手机,打给最好的朋友阿飞。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阿飞的声音带着睡意。
“阿飞!是我!大川!”
那边沉默了三秒。
“谁?”
“石大川!你他妈装什么傻!”
阿飞笑了,笑得有点冷:“兄弟,诈骗电话我接多了,你这套路太老。我认识的人里没叫石大川的。”
电话挂了。
石大川再打,被拉黑了。
他翻通讯录,给父母打。父母在老家,接电话的是母亲。
“妈!是我!大川!”
“啊?大川?”母亲的声音充满困惑,“你是……打错了吧?我家孩子不叫大川。”
石大川如坠冰窟。
“妈!我是你儿子啊!石大川!你十月怀胎生的!”
母亲的声音变得警惕:“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孩子早夭了,二十年前就没了。你再打来我报警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一把钝刀,慢慢锯着他的神经。
早夭?二十年前就没了?
他今年三十岁!
石大川冲回家,翻箱倒柜找证据。身份证、户口本、毕业证、工作证、照片。所有能证明他存在的东西,都找出来。
然后他瘫坐在地上。
身份证上的名字,变成了“石大山”。照片是他,但名字不对。户口本上,他那页是空白。毕业证上的名字模糊不清,像被水泡过。工作证,就是刚才刷不开门的那张,照片是他,但部门写的是“后勤部”,可公司根本没有后勤部。
照片更恐怖。
所有合影里,他的脸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单人照倒是清晰,但背景变了。一张在长城拍的照片,背景变成了他家楼下超市。一张大学毕业照,他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但那群陌生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的存在,正在被篡改。
不是被遗忘,是被替换。被替换成一个似是而非的、漏洞百出的版本。
石大川砸了镜子。
镜子里的人,还是他。眼睛,鼻子,嘴巴,没变。但镜中人的眼神,透着一种陌生的空洞,仿佛那不是他,是一个穿着他皮囊的别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去了派出所。
值班民警听完他的叙述,表情从认真变成无奈。
“先生,您这种情况,我们建议您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是精神病!”石大川拍桌子,“我真的人间蒸发了!所有人都忘了我!”
民警调出户籍系统,输入石大川的名字。
查无此人。
输入石大山,倒是有一条记录,照片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根本不是他。
“您看,没这个人。”民警摊手。
石大川指着屏幕:“那我是谁?我站在这!我有血有肉!”
民警叹口气,拿起电话:“王医生吗?我这有个病人,可能需要帮助……”
石大川逃出派出所。
街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有自己的目的地,有记得自己的人。只有他,像个游魂,不被看见,不被记得。
他走到江边,看着漆黑的江水。
跳下去吧。
跳下去,就解脱了。
但就在他抬脚的瞬间,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一个老头,干瘦,穿着脏兮兮的棉袄,眼神却异常清澈。
“别跳。”老头声音沙哑,“跳了也没用。”
石大川愣住:“你……看得见我?”
老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看得见。不光看得见,我还知道你是谁。你叫石大川,三十岁,技术员,住幸福小区三栋502,对吧?”
石大川抓住老头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你是谁?为什么别人都忘了我?”
老头抽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我不是谁。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后遗症’。”
“后遗症?”
“人间蒸发的后遗症。”老头指着江面,“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掉出去’了。掉到世界的缝隙里,存在感归零。别人记不得,系统查不到,像从来没存在过。”
“为什么会这样?”
老头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世界bug,可能是某种筛选机制。反正,掉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我见过十七个了,你是第十八个。”
石大川浑身发冷:“那……怎么回去?怎么让别人重新记得我?”
老头盯着他,眼神复杂:“回不去了。掉出去就是掉出去了。你只能学着当个透明人。”
“我不信!”石大川吼道,“一定有办法!”
老头叹气:“办法?有啊。你可以试着‘重新注册’。”
“什么意思?”
“假装自己是新的人,重新交朋友,重新找工作,重新建立社会关系。”老头笑了,笑容苦涩,“但没用的。过不了多久,新认识的人也会忘记你。你就像个病毒,被系统持续查杀。”
石大川不信邪。
他剪了头发,换了穿衣风格,甚至去黑市做了个假身份证,改名“石海”。他找到一份新工作,在一家小公司当网管。他主动交朋友,请同事吃饭,参加聚会。
起初一切顺利。
新同事叫他“海哥”,新朋友约他打游戏。他甚至跟一个女孩约会了两次。
但一个月后,事情又开始重复。
同事的眼神变得陌生,朋友的消息不再回复,女孩在街上遇见他,茫然地问:“我们认识吗?”
他又被遗忘了。
这次遗忘速度更快,只用了三十天。
石大川找到老头,老头在桥洞下搭了个窝棚。
“我说了吧,没用的。”老头煮着方便面,热气腾腾,“掉出去的人,就像沙子,握不住的。”
“那怎么办?就这么当一辈子透明人?”
老头吸溜着面条:“也不是没办法。我摸索出一点规律。”
“什么规律?”
老头放下碗,压低声音:“存在感,是可以‘偷’的。”
石大川心跳加速:“偷?怎么偷?”
“靠近那些存在感强的人。”老头眼神闪烁,“名人,富豪,网红,那些被千万人记得的人。跟他们产生联系,他们的存在感会漏一点到你身上。虽然少,但够用了。”
石大川想起这一个月,他确实刻意接近过公司老板,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那段时间,别人记得他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
“但这是饮鸩止渴。”老头继续说,“偷来的存在感,消耗得很快。你得不断偷,不断找新目标。而且……”
“而且什么?”
老头盯着他,一字一顿:“偷多了,你会变成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老头没回答,只是掀开了自己的袖子。
手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不是纹身,是真的眼睛,大小不一,瞳孔颜色各异,都在转动,眨巴。
石大川倒退三步,胃里翻江倒海。
“这是……”他声音发抖。
“偷来的。”老头放下袖子,盖住那些眼睛,“每个眼睛,代表一个被我偷过存在感的人。他们的记忆,他们的特征,会有一部分留在我身上。偷得越多,我就越不像我,像个缝合怪。”
石大川跌坐在地上。
老头笑了,笑声像破风箱:“怕了?怕就对了。要么当透明人,要么变成怪物。你自己选。”
石大川选择了第三条路。
他不再试图让别人记住自己,而是开始研究这个“后遗症”本身。他用自己的技术知识,黑进各种数据库,查找类似案例。
结果让他毛骨悚然。
全国范围内,过去十年,有记录的人口失踪案超过一百万起。其中百分之三十,失踪者最后被找到,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剩下的百分之七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更诡异的是,这些失踪案发生后,失踪者的亲属、朋友,很快会“适应”没有这个人的生活。仿佛那个人从来不存在,或者存在感极其微弱,消失了也无人在意。
就像他。
石大川在一个暗网论坛里,找到了一个加密板块。板块名叫“掉出去的人”。
他花了三天破解密码,进去后,看到了上千个帖子。
发帖人都自称“掉出去”了。他们描述的症状大同小异:被遗忘,记录消失,存在感归零。有些人选择接受,有些人还在挣扎。
最新一个帖子,发表于昨天。
标题是:“我找到原因了。”
发帖人叫“观察者”,内容很短:“不是bug,是功能。世界在‘清理’。清理那些‘存在权重’过低的人。就像电脑清理垃圾文件。我们就是垃圾文件。”
下面跟帖炸了。
有人问怎么提高存在权重。
观察者回复:“没用。权重是出生就定的。有些人天生就是主角,权重高。有些人天生就是配角,权重低。低到某个阈值,就会被清理。”
有人问被清理后去哪了。
观察者这次沉默了很久,才回复:“不是去哪了,是‘被归档’了。所有被清理的人,他们的记忆,他们的特征,会被打散,重组,用来填充新生命的空白。我们不是消失,是变成了别人记忆里的碎片。”
石大川盯着屏幕,血液冰凉。
所以他不是消失,是被拆解了?变成陌生人记忆里的一个模糊印象,一段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个梦中一闪而过的面孔?
那他现在的意识算什么?垃圾文件的残影?
帖子最后,观察者留下一句话:“如果你们还想‘存在’,只有一个办法。找到‘清理程序’,关掉它。或者,成为清理程序的一部分。”
下面有人问清理程序是什么。
观察者没再回复。
石大川私信了观察者。
没有回应。
但他注意到,观察者的最后登录地点,就在本市,坐标显示在城西的废弃工业区。
石大川去了。
工业区荒草丛生,厂房破败。他按照坐标,找到一栋三层小楼。楼里空荡荡,楼梯锈蚀,墙上涂满了诡异的符号,像某种数学公式,又像符文。
在三楼的一个房间,他看到了观察者。
或者说,观察者的遗骸。
一具干尸,坐在电脑前,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那个论坛界面。干尸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看不出来年龄性别。但干尸的手,放在键盘上,手指已经化成了灰,落在键盘缝隙里。
石大川走近,看见电脑旁放着一个笔记本。
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第一天:体重减轻03公斤。不是脂肪,是存在感。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变轻,不是物理上的,是概念上的。”
“第七天:母亲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出差了。我说是。她挂了电话。五分钟后,她打过来,问我是谁。她忘了我。”
“第三十天:所有证件失效。银行账户冻结。房东来收房,说房子空了很久。我还在屋里,但他看不见我。”
“第六十天:我开始‘透明化’。不是身体透明,是存在透明。走在街上,人会直接穿过我,像穿过空气。但我有实体,我能碰到他们,他们碰不到我。”
“第九十天:我发现了‘权重’的规律。爱,恨,强烈的情绪连接,能增加权重。被很多人记住,被很多人需要,能增加权重。孤独,疏离,被遗忘,权重会降低。”
“第一百二十天:权重归零。我‘掉出去’了。但我保留了一丝意识,因为我提前做了准备。我在论坛发帖,观察其他人。我是观察者。”
笔记本最后一页,字迹潦草。
“清理程序不是程序,是一种‘共识’。人类集体的潜意识共识,认为某些人不重要,不值得被记住。这种共识形成了场,场会筛选掉低权重个体。但场有漏洞。我可以利用漏洞,反向操作。我可以成为筛选者。我可以决定谁掉出去,谁留下来。这需要能量。很多能量。但我找到了办法。吸收其他掉出去的人,他们的残余存在感,就是能量。对不起,后来者。我需要你们的能量。我要成为神。我要重启这个世界。”
落款是昨天的日期。
石大川合上笔记本,浑身冷汗。
观察者没死。或者说,死了,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他吸收了其他“掉出去的人”,变成了某种更高级的东西,试图控制清理程序。
而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
他转身想逃。
但房间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电脑屏幕的光,突然变得刺眼。干尸慢慢转过头,骷髅眼窝里,亮起了两团幽蓝的光。
键盘自动敲击,打出一行字:“欢迎,第十八个。”
石大川后退,背抵着墙。
干尸的嘴裂开,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你的权重很低,但意识很顽强。适合做燃料。”
“燃料?”石大川声音发抖。
“推动清理程序升级的燃料。”干尸慢慢站起来,骨头咔咔作响,“现在的清理太慢了,太随机了。我要让清理加速,让所有低权重的人都掉出去。然后,我掌控剩下的高权重者,我就是他们的神。”
石大川想喊,但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了。
干尸走近,伸出骨手,指尖点向他的额头。
就在接触的瞬间,石大川口袋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来电,是他自己设的闹钟。闹钟铃声是他最喜欢的歌,一首老掉牙的情歌。
歌声响起的刹那,干尸的动作停住了。
幽蓝的光闪烁不定。
石大川感觉到喉咙一松,他猛地喘气,同时意识到一件事:这首歌,是他初恋最喜欢的。他们分手十年了,但他一直留着这个闹钟。因为每次听到,他都会想起她,想起那段被爱的时光。
那是强烈的情绪连接。
那是权重的来源!
他拼命回忆。回忆父母的爱,朋友的义气,同事的认可。回忆每一个被记得的瞬间,每一个被需要的时刻。
回忆自己存在过的证据。
干尸开始颤抖。
幽蓝的光变得不稳定,像接触不良的灯泡。
“不……不可能……”干尸的声音断断续续,“你的权重……明明归零了……”
石大川想起笔记本的话:爱,恨,强烈的情绪连接,能增加权重。
那些记忆,那些情感,并没有消失。只是被遗忘了。但遗忘不等于不存在。它们还在,埋在他的意识深处,是他的锚,是他存在的根基。
他集中精神,回忆每一个细节。
母亲怀他时的辛苦,父亲教他骑车的耐心,初恋的初吻,朋友醉后的誓言,甚至同事对他代码的吐槽。
每一个瞬间,都是他存在的证明。
干尸惨叫起来。
骷髅身体开始崩解,化成灰烬。幽蓝的光缩成一团,想要逃跑。
石大川不知哪来的勇气,扑过去,抓住那团光。
光在他手里挣扎,冰冷刺骨。
“放开我!我可以让你回来!让你重新被记住!”光团发出尖叫。
石大川笑了。
笑得很苦。
“不用了。”他轻声说,“被记住,不是存在的唯一方式。”
他握紧拳头。
光团炸开,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恢复了平静。
电脑屏幕黑了。干尸彻底变成一堆灰。笔记本上的字迹,也慢慢淡去,像从未写过。
石大川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还在。
没有透明。
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回来”。他依然是掉出去的人,依然不被记得,依然查无此人。
只是,他不再恐惧了。
存在感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定义的。只要他还记得自己,只要那些记忆还在,他就存在。
他站起来,走出小楼。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街上人来人往,依然没人看他。但他不在意了。
他回到城市,找了个不用身份证明的零工,在工地搬砖。工头是个粗人,从不问来历,只认力气。工友们今天记得他,明天可能就忘,但他每天自我介绍,乐此不疲。
他租了个地下室,很小,但便宜。他用打工的钱,买了画具,开始画画。画记忆里的场景,画那些已经忘记他的人。画得很差,但他画得很开心。
有时候,他会去江边,看看那个桥洞。
老头已经不在了。窝棚还在,但里面空了,只剩下一地方便面袋子。
石大川坐在江边,看着夕阳。
他想,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像他一样掉出去的人?他们去了哪里?是变成了碎片,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方式?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路。
一条不被记得,但依然存在的路。
也许有一天,他会彻底消失,连自我记忆都消散。也许有一天,他会遇到另一个掉出去的人,互相记得一会儿。
但至少现在,他还在。
这就够了。
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走向自己的地下室。
路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影子跟着他,一步不离。
那是唯一永远不会忘记他的东西。
他自己的影子。
多好啊。
至少还有影子。
至少还有自己。
他哼着那首老情歌,推开地下室的门。
里面很黑,但他不怕。
因为黑暗里,他看得见自己。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城市的无数角落,那些透明的人们,依然在挣扎,在寻找,在试图被记住。
或者,在学着被遗忘。
世界继续运转,清理程序继续工作,权重高的人们继续他们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没有人知道,遗忘和记忆,哪个更恐怖。
只有江水流淌,带走一切,又带来一切。
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