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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温度(1 / 1)

吴寒的双手没有温度。

不是比喻,是真的。体温计显示他体温正常,但双手摸起来像冷藏室的铁架。殡仪馆的老同事拍他肩膀:“小吴,你这手,天生吃这碗饭。”

他确实适合。入殓师十年,处理过上千具尸体。腐烂的、破碎的、焦黑的,他的手从来不会抖。因为他感觉不到。

不是麻木,是神经层面的无感。医生说是罕见的先天性触觉缺失,只影响双手。他握杯子像握空气,摸火焰像摸微风。这双手给死者化妆、缝合、穿衣,精准得像机器。

直到三个月前,那具溺毙的女尸。

十七岁,从大桥跳下,在江里泡了三天。打捞上来时已经肿胀变形,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吴寒像往常一样准备处理。

戴手套前,他习惯性用指尖碰了碰尸体的额头。

完成工作流程。

但这次,指尖传来了温度。

不是冰冷,是温的。甚至有点烫,像低烧病人的皮肤。

吴寒猛地缩回手。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尸体。不可能。溺毙三天的尸体,应该是冰冷的。而且,他的手根本不该有感觉。

他再次触碰。

温的。清晰的、鲜活的温度,从指尖传来,沿着手臂窜上脊椎。那温度里还夹杂着别的……质感。不是皮肤的质感,是情绪。绝望,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像黑色的沥青裹住他的手指。

吴寒踉跄后退,撞在工具车上。器械叮当作响。

同事老张探头进来:“咋了?”

“温度……”吴寒盯着自己的手,“这尸体……是温的。”

老张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女尸的额头,皱眉:“冰得很,你发烧了?”

吴寒也摸。还是温的。只有他感觉到温。

那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双手掌心向上摊开。指尖残留着那种温度,那种绝望。他洗了十次手,没用。温度在皮肤下面,在神经末梢,在骨头里。

第二天,另一具尸体。

车祸,中年男人,上半身完好,下半身碾碎了。吴寒戴着手套开始工作。

碰到男人胸口时,温度又来了。

这次是滚烫的。像烧开的油泼在手上。同时传来的情绪是愤怒。暴烈的、不甘的愤怒,混着剧痛,像无数根针扎进指尖。

吴寒惨叫一声,甩掉手套。手暴露在空气中,依然滚烫。他冲到水池边,用冷水冲。冷水变温,变热,最后冒起蒸汽。

他的手红得像煮熟了。

老张冲进来,看到这一幕,眼睛瞪圆了:“你手怎么了!”

“烫……尸体烫……”

老张摸尸体,摇头:“冷的。”

吴寒看向自己的手。红色慢慢消退,但那种滚烫的感觉还在皮肤下跳动,愤怒的情绪在血管里流淌。

他开始害怕触碰尸体了。

但这是他的工作。他试过请假,领导不准。试过戴双层手套,没用。温度穿透橡胶、乳胶、任何屏障,直接烙在他神经上。

第三次,是个老人,自然死亡。

吴寒战战兢兢地触碰。温的,但不烫。温度温和,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情绪是……释然。淡淡的、疲惫的释然,像长途旅行后终于到家。

他愣在那里。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情绪。

死因不同,温度不同。情绪不同,温度也不同。

他的手,成了尸体温感计。

不,不只是温度计。是记忆读取器。通过触碰尸体,他能感受到死者临死前的体温和情绪。

多么荒唐。多么恐怖。

他去找医生,神经科医生。做了全套检查,脑部扫描,神经传导测试。结果一切正常。

“可能是心理作用。”医生推眼镜,“创伤后应激,常见于你们这种职业。”

“但我真感觉到了!温度!情绪!”

“触觉缺失患者有时会出现幻触。”医生写处方,“开点药,放松心情。”

吴寒没吃药。他知道不是幻觉。

温度太真实,情绪太具体。那个溺毙女孩的绝望,像水草缠住他的肺。那个车祸男人的愤怒,像引擎在胸腔里轰鸣。那个老人的释然,像秋叶落在肩头。

他逃不掉了。

一周后,馆里送来一具特殊尸体。

无名尸,男性,三十岁左右。发现时躺在废弃工厂,死因不明。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尸检也查不出原因。像突然停止了生命。

领导交代:“小心处理,警方还在查。”

吴寒看着那具尸体。苍白,瘦削,表情平静得像睡着了。

他戴上三重手套,深吸一口气,开始工作。

手指碰到尸体的瞬间,他僵住了。

没有温度。

不是冷,不是温,不是热。

是空。绝对的、真空般的空。没有温度,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像触碰的不是尸体,是一个完美的、无生命的模型。

但尸体明明是真实的。皮肤有弹性,肌肉有质感。只是……里面是空的。

吴寒感到一阵恶寒。他继续触碰。手臂,胸膛,脸颊。全是空的。这具尸体没有留下任何“死亡记忆”。没有温度残留,没有情绪痕迹。

像这个人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感觉到。

或者……死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人。

这个念头让吴寒毛骨悚然。他加快速度,想尽快结束工作。

碰到尸体左手时,意外发生了。

他的指尖,在无名指根部,摸到了一个凸起。

很小,很硬,像皮下埋了颗米粒。

吴寒犹豫了一下,拿起手术刀,轻轻划开皮肤。

不是米粒。

是一枚芯片。微型,银色,边缘有细密的电路纹路。嵌在骨头和皮肤之间,如果不是特意摸,根本发现不了。

他盯着芯片,心跳加速。这是什么?医疗设备?追踪器?

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吴寒尖叫,后退。手术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尸体的眼睛是睁着的,但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嘴巴微微张开,发出一个声音。不是语言,是电子噪音,尖锐刺耳,持续了三秒。

然后,尸体闭上了眼睛。

一切恢复死寂。

吴寒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他盯着那具尸体,再看自己手里的芯片。芯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只金属眼睛看着他。

他没报告这件事。

鬼使神差地,他把芯片藏了起来。清理好尸体,缝合伤口,完成工作。那晚他失眠,芯片放在床头柜上,像一颗微型炸弹。

第二天,他去电子市场找朋友。

朋友是修手机的,兼营各种灰色业务。看到芯片,朋友眼睛亮了。

“这玩意儿高级啊。”朋友用放大镜看,“不是民用级,也不是普通军用级。这工艺,这集成度……哪来的?”

“捡的。”吴寒撒谎,“能读吗?”

“我试试。”

朋友把芯片连接上设备。电脑屏幕闪烁,跳出一串串乱码。朋友皱眉:“加密的,而且……格式没见过。”

捣鼓了一下午,终于破解出一小段数据。

不是文字,不是图像。是一段波形图,类似心电图,但更复杂。波形起伏剧烈,像疯狂的心跳,或者垂死的挣扎。

“这是什么?”吴寒问。

“不知道。”朋友摇头,“但你看这段。”

他指向波形中间的一小截。那部分异常平稳,几乎是一条直线。

“像突然中断了。”朋友说,“或者……被切断了。”

吴寒盯着那条直线,想起触碰尸体时的“空”。没有温度,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

就像这条直线。

死一样的平静。

那天晚上,吴寒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躺在停尸台上,身体冰冷。一只手触碰他的额头,传来滚烫的温度。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脸俯视着自己。

梦里的自己咧嘴笑了,嘴里是密密麻麻的芯片。

吴寒惊醒,浑身湿透。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芯片,想扔掉。但手指碰到芯片的瞬间,一股电流窜过。

不是真实的电流,是感觉上的。冰冷、尖锐、带着某种非人的秩序感。

芯片在“回应”他的触摸。

他猛地缩手,芯片掉在地上,滚到床底。

他不敢去捡。

第二天,馆里又来了新尸体。

这次是个孩子,十岁左右,病死。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凹陷,嘴巴微微张着,像还在呼吸。

吴寒看到孩子时,心里一紧。他不想碰,但轮到他值班。

他戴好手套,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伸向孩子的额头。

碰到了。

温的。但温度很奇怪,不是均匀的,是一块一块的。额头温,脸颊冷,脖子温,胸口冷。像拼图,温的块和冷的块交替。

情绪更奇怪。不是单一的,是混杂的。有恐惧,有痛苦,但还有……期待?一种病态的、扭曲的期待,像等待解脱。

吴寒忍着不适,继续工作。

碰到孩子左手时,他停住了。

无名指根部,有一个微小的凸起。

和那具无名尸一样的位置。

吴寒的手开始发抖。他拿起工具,小心划开皮肤。

又是一枚芯片。

银色,微型,同样的电路纹路。

嵌在孩子瘦小的手指里。

吴寒盯着芯片,脑子一片空白。孩子,为什么会有芯片?医疗用途?但为什么埋在这么隐蔽的位置?

他想起那具无名尸的空,想起波形的直线。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来。

他冲回工作间,翻出最近三个月的记录。所有他处理过的尸体,死因各异的,他回忆触碰时的感觉。

溺毙的女孩,温度均匀,情绪强烈。

车祸的男人,温度滚烫,情绪暴烈。

自然的老人,温度温和,情绪释然。

但这些芯片尸体……没有温度,或者温度混乱。

像机器死机。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他回到孩子的尸体旁,仔细检查。除了芯片,没有其他异常。但他不死心,用仪器扫描全身。

扫描结果让他差点吐出来。

孩子的脊椎里,埋着更多东西。

不是芯片,是更细的、丝线状的东西,沿着脊椎分布,像第二套神经系统。丝线连接着芯片,芯片像中枢。

这是什么?新型医疗设备?

吴寒不敢想。

他偷偷取出了孩子脊椎里的丝线样本,藏起来。芯片也留下了。他要弄清楚。

第二天,他请了假,去找一个在大学医学院工作的远房表弟。

表弟看到样本,脸色变了。

“这哪来的?”

“能先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表弟用显微镜观察了很久,声音发干:“这不是医疗设备。至少不是已知的任何医疗设备。这些丝线……它们在模拟神经突触。看这里,结构几乎和生物神经一样,但材料是合成金属和硅基。”

“作用呢?”

“不知道。”表弟摇头,“但如果我猜得没错……它们在传递信号。不是电信号,是某种……更复杂的信号。可能包括感觉、情绪、记忆。”

吴寒想起触碰时的温度和情绪。

“能反向传递吗?”他问,“从外部向内部传递?”

表弟愣了一下:“理论上可以。但需要发射源。而且这种精度……除非是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控制。”表弟压低声音,“或者……上传。”

上传什么?

上传意识?上传记忆?上传“人”?

吴寒感到一阵眩晕。

那天晚上,他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号码是一串乱码,内容只有一行字:把东西还回来。

他回拨,空号。

他知道是谁发的。

或者说,是什么发的。

他没理会。第二天继续上班。馆里来了具新尸体,自杀,上吊。他触碰时,温度冰冷,情绪是深沉的悔恨。

没有芯片。

他稍微安心。也许只是个别现象。

但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殡仪馆外。下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面容刻板,眼神冰冷。他们直接找领导,出示了证件。

吴寒在走廊远远看到,听不清说什么。但领导点头哈腰,脸色发白。

两人走后,领导把吴寒叫到办公室。

“早上那具无名尸的档案,你交出来。”领导语气生硬。

“已经归档了。”

“芯片呢?”领导盯着他,“尸体里少了个东西,你拿了?”

吴寒心跳加速:“什么东西?”

“别装傻。”领导压低声音,“那两个人是安全部门的。他们说尸体里有重要证物,少了。监控显示只有你接触过。”

“我没拿。”吴寒撒谎。

领导盯着他看了很久,叹气:“小吴,我不管你拿了什么,赶紧交出来。那些人我们惹不起。”

吴寒没交。

他回到家,把芯片和丝线样本藏进地板夹层。然后坐在黑暗中,思考。

安全部门。芯片。模拟神经。上传。

这一切连起来,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有人在用活人做实验。把芯片植入人体,模拟或替代神经系统。目的不明。而那些尸体,是失败的实验品。

所以死时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因为芯片切断了他们与身体的联系。或者……切断了他们与“人”的联系。

而他,因为双手的特殊,能感知到残留的温度和情绪。对那些芯片尸体,他感知到的是“空”。因为芯片抹除了一切。

多么讽刺。一个没有触觉的人,却成了唯一能“感觉”到真相的人。

那天深夜,门铃响了。

吴寒从猫眼看,是白天那两个西装男。他们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两尊雕塑。

他没开门。

门铃响了三分钟,停了。

然后他收到短信:我们知道你在家。芯片交出来,你还能活。

吴寒关掉手机,缩在沙发上。他知道躲不掉。那些人能找到这里,就能进来。

但他不想交。芯片是证据。他得做点什么。

凌晨三点,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取出芯片和样本,用防水袋包好。然后写了封信,简单说明发现和猜想。连同证据一起,寄给了省报的一个记者。记者以前报道过医疗丑闻,也许敢接。

寄出快递时,天还没亮。他感到一丝轻松。

回到家,他洗澡,换衣服,坐在客厅等。

他知道他们会来。

上午九点,门被撞开了。不是那两个西装男,是四个。他们冲进来,控制住他,开始搜查。粗暴,高效,像训练有素的机器。

地板夹层被找到,芯片没了,他们脸色铁青。

“东西在哪?”为首的问。

“寄出去了。”吴寒平静地说,“给记者了。”

那人眼神一冷,挥手。一针扎进吴寒脖子。他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在一个白色房间里。

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一个马桶。墙壁是软质的,防止撞墙。门是厚重的金属,没有把手。

他被关起来了。

关了多少天?不知道。没有昼夜,灯光永远亮着。每天有人送饭,不说话。他问话,没人回答。

他成了另一个消失的人。

但有一天,送饭的人换了。是个年轻人,眼神闪烁。递餐盘时,年轻人快速塞了张纸条。

吴寒等门关上,展开纸条。

上面是手写字:他们在上传意识。芯片是接口。失败品会“死机”,就是那些尸体。成功品会……继续活着。但已经不是人了。你是意外,你的手能检测到异常。所以他们要清除你。

纸条最后:记者收到东西了,报道在准备。坚持住。

吴寒盯着纸条,浑身发冷。

上传意识。成功品继续活着。

这意味着什么?

那些“成功”的人,在哪里?还在世上吗?还是已经上传到了某个……地方?

他想起了那具无名尸的空。那条波形的直线。

不是死机。

是上传完成。

意识被抽走了,身体成了空壳。所以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因为“人”已经不在了。

而他还活着,是因为他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们要灭口。

那天晚上,房间的灯突然灭了。一片漆黑。然后门开了,那个年轻人冲进来,压低声音:“快走!”

吴寒跟着他冲出房间。走廊很长,两边都是同样的白色房门。有些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有些门关着,里面传出……声音。

不是人声,是电子噪音,尖锐,杂乱,像坏掉的收音机。

年轻人拉着他跑:“别听!”

他们冲到一个电梯前。年轻人刷卡,电梯门开了。里面是镜面墙,映出他们慌张的脸。

电梯下行,数字跳动:b1,b2,b3……一直降到b7。

门开了。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像服务器机房,但更大。一排排玻璃圆柱立着,每根圆柱里都泡着一个人。

不,不是完整的人。

是大脑。完整的大脑,连着脊椎,泡在淡蓝色的液体里。无数管线连接着大脑,闪烁着微光。

大脑在微微搏动。

还活着。

吴寒腿一软,靠在墙上。他盯着那些玻璃圆柱,呼吸急促。每个圆柱下面都有标签:编号,日期,状态。

状态大多是:稳定。

少数是:异常。

还有几个是:终止。终止的圆柱里,大脑已经萎缩,颜色灰败。

年轻人声音颤抖:“这就是成功品。意识上传后,身体废弃,大脑保留作为生物处理器。他们还在工作,在运算,在……服务。”

“服务谁?”吴寒声音沙哑。

“不知道。”年轻人摇头,“但他们在构建一个东西。一个巨大的、由人脑组成的网络。每个大脑都是一个节点,处理数据,运行程序。”

“为什么?”

“为了永生?”年轻人苦笑,“或者为了控制。意识数字化,就能无限复制,无限转移。不再有死亡,不再有疾病。只要网络在,他们就‘活着’。”

吴寒想起那些芯片,那些丝线。模拟神经系统,为了无缝对接。让意识以为还在身体里,其实已经上传到了这个……大脑农场。

多么完美。多么恐怖。

“你是……”吴寒看向年轻人。

“我也是实验品。”年轻人撩起袖子,手臂上有一道疤,“但我逃出来了,芯片取掉了。但我知道太多,他们还在找我。我混进来做杂工,想收集更多证据。”

“记者那边……”

“报道发出去了,但被压下来了。”年轻人眼神黯淡,“他们势力太大。我们得找更直接的证据。能公开的,无法否认的证据。”

“比如?”

年轻人指向机房深处:“那里有个控制中心。所有数据都在那里。如果我们能进去,拿到核心数据,公布出去……”

“你疯了,我们出不去的。”

“有机会。”年轻人眼神坚定,“今天系统维护,大部分守卫在楼上。控制中心只有一个人值班。我们有十分钟。”

吴寒犹豫了。他看着那些玻璃圆柱里的大脑,那些曾经是人的东西。他们在运算什么?在服务什么?他们还有意识吗?还是只剩下生物本能?

他想起了自己触碰尸体时的温度,那些残留的情绪。

那些大脑,是否还有温度?是否还有情绪?

“好。”吴寒咬牙,“我去。”

年轻人给了他一张门禁卡,一个微型摄像头。“戴在衣领上,全程录像。控制中心在最里面,红色门。密码是。进去后,找到主服务器,插上这个u盘,它会自动拷贝。然后我们离开。”

“怎么离开?”

“东侧有货运电梯,直通地面。我安排了车。”年轻人看了看时间,“现在行动。”

他们分开行动。年轻人去制造混乱,引开守卫。吴寒朝控制中心摸去。

机房很大,玻璃圆柱林立。走在其中,像走在墓碑之间。每个圆柱都是一个坟墓,埋葬着一个人的身体,囚禁着一个人的大脑。

他经过一个圆柱时,下意识看了一眼标签。

编号:0473。

状态:稳定。

圆柱里的大脑突然搏动了一下。

吴寒停住了。他凑近玻璃,看着那颗大脑。淡粉色,沟回清晰,血管微微跳动。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在大脑里响起的。的、电子化的声音:帮……帮……

吴寒后退一步,盯着大脑。

不是语言,是情绪。痛苦,恐惧,绝望。直接传递到他的意识里。

他的双手开始发烫。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情绪。但不是从尸体传来,是从这个活着的大脑传来。

他的手,能感知到大脑的“温度”。

多么讽刺。他触碰尸体,感知死者的残余。他靠近活的大脑,感知到被困的意识。

这个大脑,还有意识。它知道自己的处境,它在求救。

吴寒感到一阵恶心。他继续往前走,不敢再看那些圆柱。

但声音跟着他。不是从一个大脑,是从所有大脑。无数细碎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汇聚:救……放……死……疼……

像地狱的合唱。

他捂住耳朵,没用。声音在脑子里。

他跑到控制中心门口,红色金属门。输入密码,门开了。

里面是一个小房间,布满屏幕。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趴在控制台上,睡着了,或者晕倒了。

年轻人做的。

吴寒快速扫视。主服务器在房间中央,机柜闪着绿灯。他插入u盘,屏幕显示拷贝进度。

他等待时,看向控制台的主屏幕。屏幕上显示着整个网络的运行状态。

节点数:3471。

下面还有分类:运算节点,存储节点,感知节点,情感节点……

情感节点?

他点开详情。列表展开,每个节点对应一个编号,后面有情绪状态:平静,愉悦,兴奋,恐惧,痛苦……

有些节点的情绪状态是:极端痛苦。

编号0473就在其中。

吴寒盯着屏幕,手指颤抖。他们在利用大脑的情感能力。情感也是一种运算资源,可以用于艺术创作,决策模拟,甚至……娱乐。

多么残忍。把人脑当服务器,还要榨干他们的情感。

拷贝完成。他拔出u盘,转身要走。

控制台上的技术员突然动了。

他抬起头,眼睛是血红的。不,不是血红,是瞳孔里闪着红光,像微型指示灯。

他咧嘴笑了,嘴里是金属的色泽:“抓到你了。”

不是人的声音。是合成的,冰冷的。

吴寒后退,但门已经自动关闭。技术员站起来,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

“你不是人。”吴寒声音发干。

“曾经是。”技术员歪了歪头,“现在升级了。意识上传,身体改造。更高效,更持久。”

“那些大脑……”

“落后的版本。”技术员不屑地,“初代实验品,意识上传不完整,只能保留大脑。我们是完整上传,身体强化。我们是未来。”

吴寒明白了。上传意识后,他们可以转移到任何载体。人造身体,机器身体,甚至虚拟空间。他们成了数字生命,永生不死。

而那些大脑,是失败的过渡品。被废弃,被利用,被当成生物电池。

多么进化。多么冷血。

“你们想干什么?”吴寒问。

“创造新世界。”技术员张开双臂,“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没有低效的肉体。只有纯净的意识,永恒的生命。人类20。”

“但你们在杀人。”

“淘汰落后版本。”技术员语气平淡,“就像人类淘汰石器。进步总是有代价的。”

吴寒握紧u盘。这里面就是证据,能揭露这一切的证据。

他必须逃出去。

技术员动了,速度极快。一拳打来,吴寒勉强躲开。拳头打在金属墙上,留下一个凹痕。力量远超人类。

吴寒不是对手。他抓起椅子砸过去,技术员轻易拍碎。再抓起键盘,数据线,一切能扔的东西。但都没用。

技术员逼近,手掐住他的脖子,提起。吴寒挣扎,呼吸困难。

“u盘给我。”技术员命令。

吴寒摇头,握紧u盘。

手指收紧。眼前发黑。

突然,技术员身体僵住了。眼睛里的红光闪烁,像信号不稳。他松开手,吴寒摔在地上。

技术员抱着头,发出刺耳的电子噪音。然后,他转向控制台,开始疯狂操作,删除数据,格式化。

年轻人在外面动手了。切断了部分控制,引发了系统混乱。

吴寒趁机爬起来,冲向门。门锁着,他输入密码,但提示错误。密码被改了。

他回头,技术员已经恢复了。眼睛盯着他,红光更盛。

“你逃不掉。”技术员声音冰冷。

吴寒背靠着门,绝望了。

这时,他听到了声音。不是脑子里的,是外面的。警报声,爆炸声,还有……枪声。

混乱扩大了。

门突然被炸开。冲击波把吴寒掀翻。烟尘中,他看到了穿制服的人。不是这里的守卫,是特警。

年轻人成功了。他联系了警方,真正的警方,不是被渗透的部门。

特警冲进来,控制住技术员。吴寒被扶起来,有人问:“证据呢?”

他举起u盘。

外面,战斗还在继续。那些改造人,那些数字生命的信徒,在抵抗。但特警有备而来,火力压制。

吴寒被护送出机房。经过那些玻璃圆柱时,他看到了悲惨的一幕。

有些圆柱被流弹击中,破裂了。液体涌出,大脑暴露在空气中,迅速萎缩。有些圆柱被故意打碎,里面的大脑掉出来,在地上抽搐,最后停止搏动。

他们在“解放”这些大脑。

用死亡解放。

吴寒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他被带到地面,送上救护车。年轻人也在,手臂受伤了,但活着。

“拿到了?”年轻人问。

吴寒点头,举起u盘。

年轻人笑了,眼泪却流下来:“终于……终于能曝光了。”

但吴寒没有笑。他想起那些大脑的求救,想起技术员的红眼,想起这个疯狂的计划。

人类20。数字永生。

多么诱人,多么恐怖。

报道第二天就出来了。全媒体铺天盖地。实验基地被查封,相关人员被抓。公众哗然,世界震惊。

吴寒成了英雄。接受采访,上电视,讲述经历。但他总是很平静,甚至冷漠。

记者问他:“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看着镜头,慢慢举起双手:“我的手,现在能感觉到温度了。”

记者不解:“那不是好事吗?”

吴寒笑了,笑容苦涩:“但我感觉到的,都是。那些大脑的温度,那些尸体的温度。他们还在我手里,每一天,每一刻。”

他放下手:“这双手,永远洗不干净了。”

报道播出后,他消失了。辞去工作,离开城市,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隐居了。有人说他疯了。还有人说,他被那些人报复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但一年后,网络上出现了一个匿名账号。

账号发布大量技术文件,揭露了更深的秘密。原来那个实验基地只是冰山一角。在全球各地,还有更多类似的项目。有的在研究意识复制,有的在研究情感剥离,有的在构建完全虚拟的世界。

“他们还在。他们从未离开。永生太诱人,人性太脆弱。总有人愿意抛弃肉体,成为数字幽灵。而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是他们最后的能源,最后的玩具。小心你身边的‘人’。也许他们早就不是人了。”

账号很快被封,但文件已经传播开来。世界陷入新的恐慌。

人们开始怀疑彼此。同事,朋友,家人。谁是真的?谁是数字替身?

而吴寒,那个消失的入殓师,再也没有出现。

只有他曾经工作过的殡仪馆,老同事偶尔会提起他。

老张喝着酒,叹气:“小吴那手,以前多稳。现在想想,他能感觉到我们感觉不到的东西。那些尸体……在跟他说话呢。”

另一个同事问:“你说他现在在哪?”

老张摇头:“不知道。但我觉得,他还在‘感觉’。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冷的温度。”

窗外,夜色深沉。

城市的灯火闪烁,像无数双眼睛。

有的温暖。

有的冰冷。

而在地球某个角落,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屋里,吴寒坐在黑暗中。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向上。

他能感觉到。

温度在变化。

世界在慢慢变冷。

像一具巨大的尸体,正在失去生命的温度。

而他,是唯一能感觉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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