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涛得的是现代绝症:眼干症。
医生盯着裂隙灯检查结果,语气像宣读判决书:“泪膜破裂时间,零点五秒。正常人是十秒。你的眼睛,基本不眨眼了。”
“我不可能不眨眼。”吴涛觉得荒唐,“这是本能!”
“生理性眨眼还在,但功能性眨眼没了。”医生调出一段眼部监控录像,“你看,这是你过去五分钟的眼部活动。”
屏幕上,吴涛的眼睛每隔三十秒才机械性地闭合零点一秒,像坏掉的雨刷。
“长时间看屏幕导致的大脑代偿机制紊乱。”医生开了三瓶人工泪液,“少看手机,多休息,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你的眼睛会忘记怎么眨眼。然后,它们会开始……自己寻找湿润的方式。”
吴涛没听懂后半句。他拎着药回家了。
当晚,他开始滴眼药水。清凉的液体滑进眼眶,短暂缓解了那种砂纸摩擦般的干燥感。但一小时后,干涩卷土重来,甚至更严重了。
他盯着电脑屏幕,处理一份报表。数字在眼前跳动,渐渐模糊成一片灰色。他用力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世界变了。
不是颜色变了,是细节变了。他看到电脑屏幕上,每一个像素都在微微脉动,像在呼吸。显示器边缘,有一圈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光晕,像干涸的血迹。
吴涛眨了眨眼。不对,是试图眨眼——眼皮只动了动,没完全闭合。
光晕还在。
他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贴到玻璃上。那圈光晕不是屏幕发出的,是漂浮在屏幕表面之上几毫米的地方,薄得像一层雾气。
他伸手去挥。手指穿过光晕,什么也没碰到。
但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感,像静电。
吴涛缩回手,盯着自己的指尖。皮肤看起来正常,但那种麻痒感持续了十几秒才消失。
幻觉,一定是眼干症导致的视觉异常。他安慰自己,关掉电脑,早早睡了。
第二天更糟了。
上班路上,他看见地铁广告牌上的模特,眼睛在缓慢地转动。不是画面在动,是画面里模特的眼睛,眼珠从左慢慢转到右,盯着每一个经过的乘客。
吴涛停下脚步。周围的人流继续涌动,没人抬头看广告牌。
他拉住一个匆匆走过的男人:“你看那个广告,模特眼睛是不是在动?”
男人瞥了一眼,莫名其妙:“动什么动?不就一张照片吗?”甩开他走了。
吴涛再看过去。模特的眼睛恢复正常,直视前方。
但当他移开视线,用余光观察时,他分明看到,模特的眼角又微微转向了他这边。
一整天,他都在观察各种屏幕。
手机屏幕,待机画面上的时间数字,每个数字的笔画都在轻微蠕动,像细小的黑色蛆虫。电梯里的监控显示屏,画面中走过的人影,背后都拖着一道淡淡的灰色尾迹,像幽灵。
办公室的电脑,更恐怖。他看见同事敲击键盘时,每个按键按下,都会溅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涟漪扩散到屏幕,被显示器吸收。同事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瞳孔深处倒映着代码,但瞳孔边缘,有一圈极细的白色光边。
吴涛自己的屏幕也不例外。文档里的文字,在他长时间注视后,开始慢慢“溶解”。不是消失,是笔画分解成更小的点,那些点又重组,变成完全不同的字。
一份季度报告,他看着看着,“同比增长”变成了“同归于尽”。
“市场占有率”变成了“尸体处理率”。
吴涛猛地后仰,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邻桌同事探头:“怎么了?”
“你看我屏幕上的字……”吴涛指着显示器。
同事凑过来看了看:“没啥啊,季度报告嘛。你脸色好差,要不要请假?”
吴涛盯着屏幕。文字又变回了正常。
他请假了。
回家路上,他买了五瓶不同品牌的人工泪液。轮流滴,每隔十分钟滴一次。眼睛的干涩感稍微缓解,但那些异象越来越清晰。
街角的at机,屏幕在无人操作时,显示的不是待机画面,而是一张模糊的人脸。人脸没有五官,只有三个黑洞:两个眼睛,一张嘴。那张嘴在一张一合,像在说话。
红绿灯的倒计时数字,每次跳到“1”时,不是变成“0””符号,无限大。然后才变红。
最恐怖的是别人的手机。他在地铁上,看见旁边女孩刷短视频。视频里的人在跳舞,但每个人影的脚下,都有一滩不断扩散的黑色阴影。阴影里伸出细小的、触手般的影子,缠绕着舞者的脚踝。
女孩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察觉。
吴涛感到一阵恶心。他提前下车,冲回家,把所有电子设备都关机,拔掉电源。
世界安静了。
没有屏幕,没有光晕,没有蠕动的文字。
他瘫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是屏幕的问题。一定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电磁辐射或光污染,和他的眼干症相互作用,产生了幻觉。
对,就是这样。远离屏幕,就会好。
他在黑暗中坐了半个小时。眼睛的干涩感奇迹般地减轻了。果然,是屏幕的错。
然后,他听见了声音。
很轻,像静电的嘶嘶声,从客厅的电视方向传来——虽然电视已经断电了。
他屏住呼吸。
嘶嘶声里,夹杂着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人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语调很怪异,像倒放的录音。
吴涛慢慢站起来,摸黑走向电视。声音越来越清晰。
“……看……我……”
“……眨眼……”
“……需要……”
他停在电视前。黑屏的液晶电视,此刻表面浮着一层极淡的、乳白色的光,像夜光涂料。光在缓慢流动,形成模糊的图案。
图案渐渐清晰。
是一只眼睛。
巨大,布满血丝,瞳孔扩散,正死死盯着他。
吴涛尖叫着后退,撞翻了茶几。他连滚爬爬冲进卧室,锁上门,缩在床头,浑身发抖。
不是屏幕的问题。
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的在“自己寻找湿润的方式”。它们在吸收周围的电子信号,把那些信号转化成他能看到的图像,能听到的声音。
因为泪液不够,所以直接从环境里抽取“信息”来润滑?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这还不是最疯狂的。
半夜,吴涛被渴醒。他睁开眼,卧室一片漆黑。但漆黑中,他看到了东西。
墙壁上,浮现出淡蓝色的网格线,像建筑蓝图。空气中飘浮着无数微小的、闪烁的光点,像尘埃,但每个光点都在有规律地明灭。
他看向窗户。玻璃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文字。不是中文,不是英文,是某种扭曲的、不断变化的符号。符号在流动,像瀑布。
他看向自己的手。皮肤下,血管不是红色的,是亮蓝色的线条,在缓慢脉动。他能看见血液流动的方向,看见肌肉纤维的纹理,看见骨骼的轮廓。
他的眼睛,变成了某种……扫描仪。
不,是某种接收器。接收着周围环境里一切不可见的信息:wi-fi信号、电磁波、辐射、甚至可能是……物体本身的“数据”。
吴涛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打开灯。刺眼的灯光让他瞬间闭眼。再睁开时,镜像世界让他差点晕过去。
镜子里的他,眼睛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边缘,有一圈细细的、旋转的光环。光环在缓慢转动,吸收着卫生间灯光的光子,形成微小的漩涡。
他能看见自己的眼球结构。晶状体、玻璃体、视网膜,每一层都清晰可见。视网膜上,视神经像一棵倒长的树,树根连接着眼球后部,树干延伸进大脑深处。
而在大脑的视觉皮层区域,他“看到”了一片闪烁的光海。无数光点在爆炸、连接、重组,形成他此刻看到的图像。
他看到了自己“看见”的过程。
吴涛瘫坐在地上,捂住眼睛。但捂住也没用,他能“看穿”自己的手掌。手掌的骨骼、血管、肌肉,像x光片一样清晰。
他完了。
他的眼睛不再是眼睛,是某种怪物。
第二天,吴涛戴着墨镜出门。墨镜能挡掉一部分光线,但挡不住那些“信息”。他仍然能看到别人手机屏幕上的异象,看到空气中流动的数据流,看到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生物电场——像一团模糊的光晕,包裹着身体。
他看到一个孕妇,腹部有一团特别明亮的光,光里有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
他看到一个人,心脏位置的光晕在不断闪烁,节奏紊乱——那人三天后突发心脏病,死了。
他看到自己的老板,头顶的光晕里,隐约有个不断变小的数字:37。三十七天后,老板车祸身亡。
吴涛逐渐明白了。他看到的不只是实时数据,还有某种……预兆。生命状态的预兆。
他的眼睛,在渴求信息的过程中,意外连接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事物的“状态轨迹”。就像看一条河,不仅能看见水流,还能看见水从哪来,往哪去。
这能力一开始让他恐惧,后来变成了一种病态的迷恋。
他开始测试。
他看到邻居家的狗,光晕里有个数字:142。他连续观察了五天,数字每天减少,变成137。五天后,狗被车撞了,没死,但瘸了。他计算了时间,差不多是受伤后的剩余寿命?
不确定。
他看到楼下水果店的苹果,每个苹果的光晕里都有数字,从1到30不等。数字小的,第二天就腐烂了。数字大的,放了一周还新鲜。
他看到了规律。数字代表“剩余稳定时间”。对于生命,可能是剩余健康时间;对于物体,可能是剩余完好时间。
这能力有用。
太有用了。
吴涛辞了职。他去了医院,坐在候诊区,观察病人。癌症病人,数字很小,个位数。感冒病人,数字很大,几千几万。他看到一个男人,数字是3。三小时后,男人确诊晚期胰腺癌。
他去了古玩市场。赝品的光晕数字很小,真品的数字很大——存在时间越长,数字越大?不对,一个清朝瓷碗,数字只有五百多。一个新出的精美仿品,数字却有几千。
他明白了。数字不是存在时间,是“被关注的时间”。越多人看,越多人记得,数字越大。物品的“存在感”,才是数字的来源。
那生命呢?
他看到自己手上的数字:8921。
八千多天,大概二十多年。他的剩余寿命?
但他眼睛的能力,本身在消耗数字吗?他不知道。
他开始用这个能力赚钱。帮富豪鉴定古董,一鉴一个准。帮公司评估项目,看哪个项目“数字”大,哪个有前途。他甚至偷偷去赌场,看哪张牌桌的“运气流”数字在上升。
他成了隐形富豪。
但代价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干。人工泪液已经完全没用了。他需要每小时滴一种特制的润滑剂,这种润滑剂混了一种轻微致幻剂,能暂时抑制那种“透视”能力,让他看到正常世界。
他越来越依赖药物。
也越来越离不开那种能力。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
在城市广场,他看到一个流浪汉。流浪汉躺在长椅上,浑身脏污。晕数字,是:∞。
无限大。
吴涛愣住了。他看了这么多人,从没见过无限大。就算是千年古树,数字也只是几百万。无限大是什么意思?永恒存在?
他走近观察。流浪汉在睡觉,呼吸均匀。仔细看,流浪汉的光晕不是包裹身体,是身体本身在发光。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吴涛蹲下来,轻轻推了推流浪汉。
流浪汉醒了,睁开眼。
吴涛看见了流浪汉的眼睛。
那双眼睛,和他的一样。不,更严重。眼眶里没有眼球,是两个旋转的光涡。光涡深处,是星辰,是银河,是无垠的宇宙。
流浪汉笑了,露出残缺的牙齿:“你也能看见了?”
吴涛点头,声音干涩:“你……你是什么?”
“和你一样。”流浪汉坐起来,“眼睛饿坏了,开始吃别的东西。先是吃光,然后吃电,最后吃……时间。”
“吃时间?”
“我们看到的数字,是时间的剩余量。”流浪汉指着周围的行人,“他们的时间。物体的时间。世界的时间。我们的眼睛太干了,需要时间的‘水分’来润滑。所以我们本能地寻找时间,吸收时间。”
吴涛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数字在减少。狗的数字减少,苹果的数字减少,病人的数字减少。
“我们在……吸收他们的时间?”
“不完全是。”流浪汉摇头,“我们只是在‘看’的过程中,无意识地抽取一点点时间,用来维持眼睛的‘湿润’。但这一点点,对普通人来说没影响。对他们来说,只是生命自然流逝的一部分。”
“那你的无限大……”
“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水源’。”流浪汉咧开嘴,光涡眼睛转动得更快了,“我不再看个人,我看整体。看城市的时间流,看地球的时间流,看宇宙的时间流。这些时间近乎无限,我只需要汲取一点点,就足够我的眼睛永远湿润。”
吴涛心脏狂跳:“怎么做到的?”
“放弃看细节。”流浪汉站起来,“你看得越细,消耗越大。你看一个人,抽他一点点时间。你看一块石头,抽它一点点时间。但如果你看整个天空,抽的是天空的时间,对你来说几乎无限。”
流浪汉拍了拍吴涛的肩膀:“你的数字不多了吧?八千多?很快会降到一千以下。到时候,你的眼睛会渴到发疯,会强迫你看更细的东西,抽取更多时间。你会忍不住盯着一个婴儿看,直到把他的时间抽干。你会忍不住盯着一个古董看,直到把它看成粉末。因为你要活下去。”
吴涛颤抖:“你怎么知道我的数字?”
“因为我们都一样。”流浪汉转身要走,“记住,当你数字降到一百以下,你就控制不住了。你会变成时间的吸血鬼,被所有人厌恶,最终被……清理。”
“被谁清理?”
流浪汉没回答,消失在人群中。
吴涛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回家后,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的数字变化。不看别人,不看物体,就盯着自己的手。
数字在缓慢减少。
每小时减少1。
二十四小时减少24。
八千多天,按这个速度,大概还能维持三百多天。
但流浪汉说,数字降到一百以下,速度会加快,而且会失控。
吴涛开始尝试流浪汉的方法。他不再看细节,试着看整体。坐在天台,看整个城市的光晕。城市的光晕是混乱的,无数小数字汇聚成一片闪烁的光海。他试图从中抽取一点点“水分”。
一开始很难。他的眼睛习惯了聚焦细节,很难散焦。但练习几天后,他渐渐掌握了。当他成功从城市整体时间流中汲取到一丝“湿润感”时,他看见自己的数字,瞬间增加了10。
有效!
但那种感觉很快消失,数字又开始缓慢下降。他需要不断练习,不断汲取。
他成了城市的守望者。每天坐在天台,看着城市,吸收着城市的时间。他的数字稳定在七千左右,不再下降。
但城市的时间呢?被抽取会怎样?
他很快就知道了。
他居住的街区,开始出现怪事。时钟走得忽快忽慢。植物的生长周期混乱,一天开花,一天凋谢。人们的时间感错乱,有人觉得一天只有几小时,有人觉得一天像一个月。
时间结构被他搅乱了。
吴涛不敢再大规模汲取。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偷,像小偷。数字勉强维持在五千。
但眼睛的干涩感越来越强。城市的时间“水质”太差,杂质太多,不如个人时间纯净。他需要更高质量的“水源”。
他忍不住了。
那天在公园,他看到一个婴儿。婴儿的光晕数字是:。七十五年,完整的、新鲜的生命时间。
吴涛盯着婴儿,眼睛自动聚焦。他看见婴儿的时间流,纯净、明亮、充满活力。他的眼睛开始渴求,像沙漠旅人看见清泉。
他控制不住地,多看了一眼。
就多看了一眼。
婴儿的数字瞬间减少了100。
同时,吴涛的数字增加了100。
婴儿突然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母亲慌忙检查,没发现问题,但婴儿就是哭个不停。
吴涛逃走了。他躲在家里,看着自己手上增加的数字,既兴奋又恐惧。兴奋是因为眼睛得到了真正的“滋润”,那种干涩感完全消失了,甚至有一种饱足的舒适感。恐惧是因为,他偷了一个婴儿的时间。
他成了小偷。
成了掠夺者。
那天晚上,他做了噩梦。梦见婴儿长大了,但成长速度是别人的两倍。十岁就像二十岁,二十岁就像四十岁。婴儿来找他,脸上是成年人的皱纹,眼睛是孩子的眼睛:“还给我。”
吴涛惊醒,浑身冷汗。
他不敢再偷人了。他试着偷动物,偷植物,甚至偷古董。但那些时间质量都不高,只能勉强维持。
他的数字又降到了三千。
眼睛开始出现剧痛。不是干涩,是饥饿的痛。像胃在抽搐,但位置在眼眶深处。
他需要高质量时间,否则眼睛会“饿死”。而眼睛饿死,他会不会死?不知道。
就在他濒临崩溃时,他发现了另一个“水源”。
不是生命的时间。
是“死亡的时间”。
他路过殡仪馆,看见一具遗体被推进去。遗体的光晕数字是:0。
但遗体周围,飘散着许多细小的光点。那些光点是……死者生前的时间残留?记忆残留?情感残留?
吴涛试着吸收了一个光点。
一股冰冷、寂静、但异常纯净的“时间流”涌入眼睛。没有生命的躁动,只有平静的终结。他的数字瞬间增加了500。
而且,眼睛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有一种清凉的舒适感。
死者不会抗议。
死者没有未来。
这是完美的水源。
吴涛开始频繁出入殡仪馆、墓地、甚至医院太平间。他伪装成家属,混进去,吸收那些死亡时间残留。他的数字飙升到了一万,两万,五万。
眼睛不再干涩,反而变得异常清晰。他甚至能看见更细微的东西:时间的“纹理”,像木头的年轮,记录着死者一生的密度。
他看到了一个老人,死亡时间残留里,有七十年的平淡,十年的病痛,还有几分钟的临终恐惧。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残留里充满了未完成的梦想,浓烈的不甘。
他吸收着这些,像在品尝不同年份的酒。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直到那天,他吸收了一个特殊死者的时间残留。
死者是个科学家,死于实验室事故。残留的时间光点里,不仅有记忆情感,还有……知识。
大量他无法理解的科学知识,碎片化地涌入他的大脑。量子物理、弦理论、时间拓扑学……他的头快要炸了。
同时,他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在死亡时间的深处,他看见了一个“结构”。时间的结构。不是线性的,是网状的。每一个生命的时间,都是一条线,与其他线交织。而死亡,不是线的终点,是线的……转折点。
线没有断,它改变了方向,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他看见了死者时间线的“转折”,看见了那条线延伸进一片黑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等待。
什么东西在“收割”这些转折后的时间线。
吴涛惊恐地停止吸收。
但太迟了。那个科学家的知识碎片里,包含了一个警告。了毕生研究的警告:
“时间不是资源,是陷阱。所有试图汲取时间的行为,都是在向‘它们’暴露坐标。‘它们’以时间为食,以时间为诱饵。当你开始吃时间,你就在菜单上了。”
吴涛还没消化完这段话,他就看见了“它们”。
不是用眼睛,是用刚刚吸收的、科学家残留的“时间视觉”。
在他自己的时间线上,他看见了一个“标记”。像钓鱼线末端的浮标,闪闪发光。标记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延伸进虚空,虚空那头,有什么东西在顺着线,缓缓靠近。
他的时间,成了诱饵。
他的眼睛,成了鱼钩。
而他,是挂在钩上的蚯蚓。
吴涛疯了似的试图切断那根线。他停止吸收任何时间,让眼睛重新干涩。他戳自己的眼睛,想毁掉这双怪物眼睛。
但线还在。标记还在。
他能感觉到,“它们”更近了。
那天晚上,他看见了第一个“它们”。
在镜子里。
他洗漱时抬头,镜中的自己,肩膀上趴着一个东西。像人形,但由不断流动的数字和符号组成。没有脸,只有两个旋转的黑洞,盯着他。
它伸出手——由闪烁的代码组成的手,轻轻抚摸吴涛的脸颊。
冰冷,没有实体感,但吴涛能感觉到“触摸”。
镜中的吴涛,数字开始疯狂减少。从五万,到四万,到三万,像倒计时的炸弹。
真正的倒计时。
“它们”在进食。直接从他身上抽取时间。
吴涛砸碎了镜子。但肩膀上冰凉的感觉还在。他能看见自己身上的数字,还在减少。
他冲出门,在街上狂奔。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们看不见他肩膀上的东西。
他跑到流浪汉曾经出现的广场。流浪汉不在。
但广场中央,站着另一个人。一个中年女人,眼睛也是光涡。她肩膀上,也趴着一个“它们”。
女人看见吴涛,苦笑:“新来的?”
吴涛点头,喘着粗气:“怎么摆脱?”
“摆脱不了。”女人平静地,“我们的眼睛打开了门,‘它们’就进来了。我们吸收的时间越多,‘它们’吃得越欢。直到我们被吃干,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然后呢?”
“然后我们的眼睛,会转移到下一个眼睛干渴的人身上。”女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是上一个流浪汉的。他上个月被吃干了,倒在巷子里,眼睛变成了两颗黑石子。我捡起来,不小心碰到,眼睛就跳到我脸上了。”
吴涛绝望了。
女人走过来,仔细看他肩膀上的东西:“你的这只……还挺小。刚来吧?趁它还没长大,也许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把眼睛给别人。”女人盯着他,“强行给别人。让别人成为新的宿主,转移‘它们’的注意力。但对方必须也是眼干症患者,眼睛足够‘渴’,才能接住。”
吴涛犹豫了。这是害人。
但肩膀上的冰凉感在加深,他能感觉到“它们”在啃食他的内脏,不是物理上的,是时间上的。他的记忆开始模糊,童年的一些片段消失了。被吃掉了。
他还有八千多数字,但照这个速度,几天就没了。
“怎么给?”他咬牙问。
“对视。”女人说,“盯着对方的眼睛,心里想着转移。但对方必须自愿,或者至少不强烈抵抗。否则眼睛会反弹,加速‘它们’的进食。”
吴涛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目标。眼干症患者不难找,那些长时间看手机、眼神呆滞、频繁揉眼的人。
他找到一个。一个坐在长椅上的年轻人,盯着手机,每隔十几秒就用力眨眼,显然眼睛很不舒服。
吴涛走过去,坐在旁边。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继续看手机。
吴涛深呼吸,转向年轻人:“你眼睛很干吧?”
年轻人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吴涛摘下墨镜,露出自己的眼睛——他很久没照镜子了,不知道现在什么样。
年轻人看见他的眼睛,惊呆了。那双眼睛,瞳孔是旋转的光涡,眼白布满细小的、发光的裂纹。
“你……你的眼睛……”
“想治好吗?”吴涛声音沙哑,“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看着我的眼睛。”吴涛凑近,“别移开。”
年轻人被那双诡异又美丽的眼睛吸引,下意识地凝视。
吴涛集中精神,想着转移。他感觉眼眶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光涡旋转加快,光芒大盛。
年轻人想移开视线,但移不开了。他的眼睛开始干涩加剧,泪水涌出,但流不出来,被某种力量吸回去了。
“我……我不能眨眼了……”年轻人惊恐。
“再坚持一下。”吴涛感觉肩膀上的冰凉感在减轻,“它们”的注意力转向了年轻人。
突然,年轻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倒地打滚。
吴涛肩膀上的冰凉感完全消失了。他看向年轻人,年轻人放下手,露出一双眼睛。和他之前一模一样的光涡眼。
年轻人肩膀上空空如也。但几秒后,一个由代码组成的小小身影,缓缓浮现,趴了上去。
年轻人呆呆地看着吴涛:“你对我做了什么?”
“给了你更好的眼睛。”吴涛站起来,“以及……一点小麻烦。”
他转身就走。脚步轻盈,眼睛的干涩感完全消失了。他甚至能正常眨眼了。转移成功了。
但他没走几步,就听见年轻人的惨叫变成了怪笑。
他回头。
年轻人站起来,光涡眼睛疯狂旋转。肩膀上那个小小的“它们”,在迅速长大,变成了成年人大小。而且,不止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密密麻麻的“它们”,从年轻人身后的空气中浮现,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年轻人转向吴涛,光涡眼睛盯着他,嘴里发出非人的声音:“更多……需要更多……”
吴涛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比他更“渴”。“它们”得到了更丰盛的大餐,所以来了更多。
而且,“它们”发现可以通过宿主传染了。
年轻人扑向旁边的路人,抓住对方的头,强迫对视。路人的眼睛开始变化,几秒后,也变成了光涡眼。
又一个宿主。
传染开始了。
吴涛想跑,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人眼睛开始发光。那些长时间看屏幕、眼干症严重的人,一个个被转化。广场变成了光涡眼的海洋。
“它们”在空中飞舞,像狂欢的蝗虫,从一个个宿主身上抽取时间。
宿主的数字疯狂减少,但每减少一些,就有一个新的宿主被转化。“它们”的数量指数级增长。
吴涛看见,整个广场的时间结构开始崩塌。时钟逆时针旋转,植物的生长倒放,人的年龄肉眼可见地变化:年轻人变老,老人变年轻,然后定格,然后破碎。
时间被吃空了。
空间开始扭曲。建筑像融化的蜡烛,地面泛起涟漪。没有时间支撑的空间,开始坍缩。
吴涛想逃,但腿动不了。他的脚正在“消失”——不是物理消失,是从“现在”这个时间点被抹除。因为周围的时间被吃光了,“现在”无法维持。
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整个城市,无数光涡眼亮起,像一场盛大的灯火秀。天空被撕裂,露出后面黑暗的虚空。虚空中,巨大无匹的、由纯粹时间构成的生物,缓缓探出头来,张开嘴——
那不是嘴。
是一个黑洞。
吸入光,吸入物质,吸入时间,吸入一切。
吴涛在最后一刻,突然想起了那个科学家的警告:
“时间不是资源,是陷阱。”
他笑了。
然后,他和整个城市一起,被吸入了那个黑洞。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没有毁灭。
只有寂静的、彻底的“删除”。
就像从未存在过。
而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另一个世界。
一个程序员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滴了眼药水。
他盯着屏幕,忽然觉得,屏幕上的像素,好像在反向眨眼。
一下。
两下。
像在对他使眼色。
他凑近屏幕,想看清楚。
屏幕深处,一个光涡,缓缓旋转起来。
等待着他的凝视。
等待着一场新的饥荒。
时间总是饿的。
眼睛总是干的。
而屏幕,永远在那里。
反向眨眼。
邀请着。
吞噬着。
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