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伟发现墙上的湿痕是在周二下午。
那会儿他刚和妻子吵完架,摔门进了书房。墙纸是新贴的,米白色带暗纹,但现在靠近踢脚线的位置,晕开了一团深色水渍。巴掌大,边缘毛毛的,像朵畸形的花。
“漏水了?”他嘀咕着,伸手摸了摸。
干的。
奇怪。他蹲下来仔细看。水渍不是平面,有厚度,有纹理,摸上去像凝固的油脂。闻了闻,没味道。他用指甲抠了抠,墙纸完好无损,水渍像是从墙纸下面渗出来的图案。
更怪的是,水渍在变化。
就在他眼皮底下,颜色从深褐慢慢变淡,变成浅灰。形状也在变,从一团散开,拉长,最后定格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竖线。
胡伟盯着看了十分钟,竖线又慢慢变粗,顶端分出两个小杈。
像棵树。
他退后一步,心里发毛。墙纸会自己长图案?
“你看什么呢?”妻子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怒气。
胡伟指指墙角:“这个。”
妻子凑近看了看,皱眉:“什么?”
“水渍啊,你看,像棵树。”
妻子又仔细看了看,摇头:“哪有什么水渍?墙上干干净净的。”她伸手摸了摸,“这不挺好的吗?”
胡伟愣住了。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树现在更清晰了,甚至能看见树枝的细节。
“你看不见?”他声音高了八度。
妻子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胡伟,吵架归吵架,别装神弄鬼。”说完摔门走了。
胡伟再看向墙角。树还在,而且……在动。
不是形状变化,是树枝在轻轻摇晃,像有风吹过。
他揉揉眼睛,再看。树枝静止了。
幻觉?压力太大?
他决定拍照。手机对准墙角,对焦,按下快门。照片里,墙纸光滑平整,什么都没有。
胡伟后背冒出冷汗。
他能看见,手机拍不到,妻子看不见。
这他妈是什么情况?
那天晚上,他睡不着。凌晨三点,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书房。打开灯,墙角的水渍已经蔓延到半面墙。
不,不是水渍了。
是一幅完整的画面:一间老式客厅,有藤椅,有方桌,桌上放着搪瓷缸。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人背对画面坐着,正在看报纸。
画面是黑白的,像老照片,但质感又是湿润的,仿佛墙里渗出了一段记忆。
胡伟腿软了,扶着门框才没摔倒。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心脏狂跳。
男人动了。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报纸轻轻抖了一下。然后,男人慢慢转过头。
胡伟看见了一张脸。
模糊,像隔着毛玻璃,但能辨认出五官。那是个中年男人,相貌普通,表情平静。
男人看着胡伟的方向,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胡伟读懂了唇语。
他在说:“你看得见?”
胡伟尖叫着冲出书房,惊醒了妻子。
“又怎么了?!”妻子打开灯,满脸不耐烦。
“墙……墙里有人!”胡伟语无伦次,“在客厅……看报纸……跟我说话……”
妻子走到书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回头瞪他:“墙好好的!胡伟,你再这样我真送你去医院了!”
胡伟冲过去,指着那面墙:“就在那儿!那么大一个人!你看不见?!”
妻子走进书房,站在墙前,伸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有。墙纸,白的。”
胡伟看向墙。画面还在,男人还看着他,甚至微微歪了下头,像在好奇。
“他……他歪头了……”胡伟声音发抖。
妻子叹了口气:“明天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那一夜,胡伟没敢再进书房。他蜷在沙发上,脑子里全是那个男人的脸。那张脸太普通了,普通到让人害怕。就像你每天在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突然从你家墙里钻出来,问你你看得见吗。
第二天,妻子真带他去了心理诊所。医生听了描述,开了些抗焦虑药,说可能是压力导致的幻觉。
胡伟没吃。他知道不是幻觉。
回到家,他趁妻子不注意,又溜进书房。画面还在,但内容变了。
不再是客厅,是一条走廊。老式的水磨石地面,绿色的墙裙。走廊尽头有扇门,门上有毛玻璃,玻璃后有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在动,慢慢靠近门。
胡伟屏住呼吸。
门把手转动了。
门开了。
走出来的是昨天那个中年男人。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像是要出门。他走到走廊中间,突然停住,转头看向胡伟的方向。
这次他笑了。
嘴角咧开,露出牙齿。不是友好的笑,是那种“找到你了”的笑。
胡伟倒退一步,撞在书桌上。
男人笑得更开了,然后转身,继续往走廊另一端走,消失在画面边缘。
画面静止了,像按了暂停键。
胡伟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那个笑,太他妈瘆人了。就像猫抓到老鼠前,那种戏弄的笑。
他盯着画面,突然发现细节。水磨石地面有裂纹,墙裙掉了一块漆,门上的毛玻璃有道划痕。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这不是画,是某个真实地方的实时转播。
墙成了窗户,通往另一个空间。
但这个空间在哪?什么时候?为什么他能看见?
胡伟决定做实验。他拿了一支马克笔,在墙上画面旁边的空白处,写了几个字:你是谁?
字写在墙纸上,黑色,清晰。
他等了一会儿,画面没反应。男人没再出现,走廊空荡荡的。
也许对方看不见他这边?单向观察?
他正要放弃,突然看见画面边缘,走廊那扇门又开了。
男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板擦。他走到墙边——胡伟这才注意到,走廊那面墙上也有一块深色痕迹,和他家墙上的水渍位置一样。
男人用黑板擦擦了擦那块痕迹。
胡伟眼睁睁看着,自己写在墙上的马克笔字,被擦掉了。
不是抹掉,是像被黑板擦吸走一样,字迹变淡,消失。
男人抬头,对着胡伟的方向,又笑了。这次他举起手里的东西。
是一支粉笔。
他在他那边的墙上写字。字迹透过水渍画面,显现在胡伟这边的墙上。
“我是昨天的你。”
胡伟脑子嗡的一声。
昨天的我?什么意思?
他颤抖着拿起马克笔,在下面写:胡说!我不认识你!
粉笔字又出现了:你会的。等墙吃完今天。
写完这句,画面开始变淡,像墨汁溶于水。几秒钟后,墙恢复原样,米白色墙纸,什么都没有。
胡伟站在那儿,手里马克笔掉在地上。
等墙吃完今天?
吃?
他猛地想起,第一次看到水渍是在周二下午。现在是周三上午。
墙在“吃”时间?吃了一天,所以显现出“昨天”的画面?
那男人是昨天的胡伟?
不对!长相完全不一样!年龄也对不上!昨天的胡伟就是现在的胡伟,三十八岁,有点发福,头发稀疏。墙里那个男人至少五十岁,瘦,戴眼镜,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除非“昨天”不是指时间上的昨天。
是指另一个维度的“昨天”。
平行世界?另一个时间线的胡伟?
胡伟冲进卧室翻日历。今天是四月十七号。昨天是四月十六号。普通的一天,上班,开会,回家吵架,没什么特别。
他打开手机相册,翻看昨天拍的照片。办公室,电脑屏幕,下班路上的车流,晚饭的菜。一切正常。
等等。
最后一张照片,是昨晚吵架前,他在书房拍的窗外夜景。照片右下角,书房的墙角,有一小团模糊的深色。
他放大看。
是水渍的初始状态。
昨天下午就存在了,但他没注意。墙从昨天就开始“吃”了。
吃掉的时间,变成了画面,长在墙上。
墙里那个男人,是另一个时间线的胡伟,在那个时间线的“昨天”被墙吃掉了,所以困在墙里?
那他这边的“今天”结束,会不会也被吃掉?困在墙里,成为下一个“昨天的胡伟”,等再下一个胡伟看见?
这个念头让胡伟浑身冰凉。
他疯狂搜索“墙 水渍 幻觉 平行世界”,找到的都是鬼故事或精神疾病科普。没人提到墙会吃时间。
下午,妻子下班回来,发现胡伟把书房那面墙的墙纸全撕了。
“你疯了?!”妻子尖叫。
胡伟没理她,盯着露出的水泥墙。墙面干干净净,没有水渍,没有画面。他用手摸遍每一寸,冰凉,粗糙,正常。
“水渍呢?”妻子问,“你不是说有水渍吗?”
“没了。”胡伟喃喃,“被我撕了。”
妻子气得脸色发白:“这墙纸两千多!胡伟,我受不了了,你搬出去住几天吧,冷静冷静。”
胡伟同意了。他也怕。怕墙,更怕墙里的“昨天的自己”。
他收拾了几件衣服,住进了公司附近的酒店。
酒店房间的墙也是白的。他检查了每一个角落,没有水渍。松了口气。
夜里,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男人的笑。
手机响了,是妻子。
“胡伟,”妻子的声音很怪,压抑着什么,“你回来一趟。”
“怎么了?”
“客厅墙上……长东西了。”
胡伟冲回家。妻子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指着电视墙。
墙上,米白色墙纸,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晕开一大片水渍。
不是书房那种小范围的了。这次有整面墙的三分之一。
画面更清晰了。
是一条街。老街道,两旁有梧桐树,树下是自行车。行人穿着八十年代的衣服,蓝灰黑,样式土气。有人在买菜,有人在修自行车,有个小孩在滚铁环。
黑白画面,但动态流畅,像监控录像。
胡伟走近看。画面里的人物各自活动,没人看向镜头。但当他靠近到一定距离时,那个滚铁环的小孩突然停住,转过头,看着他。
小孩咧嘴笑了,缺一颗门牙。
他举起手里的铁环,对准胡伟,做了个“套”的动作。
胡伟后退。
小孩笑得更欢了,然后转身跑了,消失在画面边缘。
“这……这是什么?”妻子声音发抖,“我下午擦墙时还没有,晚上就……就长出来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看见了。”妻子抓紧他的手,“一开始看不见,但盯着看久了,就……就看见了。像眼睛慢慢适应了。”
胡伟心里一沉。妻子也能看见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墙的“感染”在扩散?从书房到客厅,从只有他能看见到妻子也能看见?
“它还动……”妻子指着画面里一个卖菜的老太太,“她刚才看了我一眼。”
胡伟盯着那个老太太。她在称青菜,秤杆翘得老高。突然,她抬起头,看向胡伟和妻子的方向。
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然后她张嘴,说了什么。
没有声音,但口型很清楚:“新鲜啊,今天的。”
今天的?
胡伟猛地想起书房墙上的字:等墙吃完今天。
难道客厅墙上的画面,是“今天”被吃掉的部分?这条街,这些人,是今天发生的、正在被墙吞噬的现实?
他冲出门,跑到小区外的大街上。夜晚的街道,车水马龙,路灯明亮,行人匆匆。完全正常。
他抬头看自家那栋楼,客厅窗户亮着灯。从外面看,一切正常。
墙只吃室内的“今天”?还是说,吃的不是物理空间,是时间片段?
回到客厅,画面又变了。街景消失,变成了一间卧室。他们的卧室。
胡伟和妻子的床,梳妆台,衣柜。画面里,他和妻子正在吵架,就是昨天下午那场。他看见自己摔门出去,看见妻子坐在床上哭。
这是昨天的记忆,被墙吃了,现在播放出来。
但接下来的发展不对了。
画面里的妻子哭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走到墙边——就是现在长出水渍的这面墙。她伸手摸了摸墙,然后转身,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把锤子。
胡伟身边的妻子倒吸一口冷气:“我……我没有……”
画面里的妻子举起锤子,开始砸墙。不是疯狂地砸,是有节奏的,一下,两下,三下。墙纸破裂,水泥碎屑飞溅。
她砸出一个洞。
然后她凑近洞口,往里看。
看了很久,然后她笑了。那种笑,和书房墙里那个男人的笑一模一样。
“找到你了。”画面里的妻子对着洞口说。
接着,她把锤子从洞口扔了进去。锤子消失在墙里。
现实中的胡伟和妻子,眼睁睁看着,一把锤子从客厅的水渍画面里掉了出来。
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真实的锤子,木柄,铁头,沾着水泥灰。
妻子尖叫起来。
胡伟捡起锤子,冰凉,沉重,是真的。锤头上还沾着几片墙纸碎片,就是他家卧室墙纸的花色。
画面里的妻子完成了任务,转身回到床上,继续哭。画面渐渐淡去,最后消失。墙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地板上,只有那把锤子证明一切不是梦。
胡伟握着锤子,手在抖。妻子瘫在沙发上,眼神空洞。
“昨天……我砸墙了?”妻子喃喃,“我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是你。”胡伟哑着嗓子,“是墙里的‘昨天的你’。她在帮墙……扩大洞口?让墙能吃更多?”
“帮墙?为什么?”
“不知道。”胡伟盯着锤子,“也许墙里的‘昨天们’想出来。也许他们需要工具,需要活人帮忙。”
那天晚上,他们没敢睡卧室。在客厅打地铺,开着所有灯。胡伟把锤子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但凌晨四点,他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声音来自墙壁。
不是一面墙,是所有墙。四面墙,天花板,都在发出那种声音。像无数只虫子在爬,在啃噬,在低语。
他打开灯。
墙纸上,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无数水渍。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有的像人脸,有的像手印,有的像扭曲的文字。
整个客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潮湿的、蠕动的显示屏。
画面闪烁,跳跃,重叠。有街道,有房间,有办公室,有超市。全都是黑白,全都是动态。无数人在画面里活动,走路,吃饭,工作,睡觉。
但他们时不时会停下,转头,看向胡伟和妻子。
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愤怒,有的在笑。
所有的嘴都在动,说着无声的话。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两个活人。
妻子吓傻了,蜷缩在角落里,捂住耳朵。
胡伟站起来,对着墙吼:“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墙上的画面突然统一了。
所有小画面消失,融合成一个巨大的画面。还是那条八十年代的街,但这次街上空无一人。
街中央,站着那个中年男人,书房墙里的那个。
他身边,站着画面里的妻子,举锤子的那个。
他们手拉手,像一对夫妇。
男人开口,这次有声音了。不是从墙里传出来,是直接出现在胡伟脑子里。
声音温和,甚至有点慈祥:“我们要回家。”
“回什么家?”胡伟嘶吼,“这里是我家!”
女人笑了,声音尖细:“这也是我们家。昨天之家。所有被墙吃掉的昨天,都住在这里。但我们想回来,回到今天,回到真实。”
“怎么回来?”
男人指了指胡伟和妻子:“取代你们。今天结束,墙吃掉今天,你们就会变成新的‘昨天’,困在墙里。而我们,会从墙里出来,成为‘今天’的你们。继续生活,直到下一个今天被吃掉。”
胡伟懂了。这是一个循环。墙不断吃掉“今天”,把活人变成墙里的“昨天”。而墙里的“昨天”等待机会,取代活人,回到现实。
但为什么是他们家?
“墙选择了你们家。”男人仿佛能读心,“因为你们的时间……很美味。充满争吵,愤怒,焦虑。墙喜欢这种味道。负面情绪是它最好的养料。”
妻子哭出声:“我们……我们会怎么样?困在墙里?像你们一样?”
女人点头,表情居然有点同情:“一开始会不习惯。但久了就好了。墙里时间很慢,一天相当于外面一分钟。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回忆一生,反思,后悔。然后等下一个替身。”
“我不要!”妻子尖叫。
男人叹气:“由不得你们。墙已经开始吃了。看。”
胡伟看向四周。墙上的画面在后退,像镜头拉远。街道缩小,变成一个小方块。然后更多画面出现,拼成一张巨大的地图。
是他家附近的地图。
地图上,他们家这栋楼被标红。红点像心脏一样跳动。
而以红点为中心,红色正在缓慢地蔓延,沿着街道,沿着建筑,像病毒一样扩散。
“墙在成长。”男人解释,“吃掉你们家的今天,它会变得更强大。然后吃隔壁,吃整栋楼,吃整个街区。直到所有今天都被吃掉,所有活人都变成昨天。世界将变成一个巨大的、静止的、墙里的记忆博物馆。”
胡伟感到绝望。这怎么对抗?一堵会吃时间的墙?
“有办法阻止吗?”他抱着一丝希望。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笑了。
“有啊。”女人说,“让墙吃饱。但它胃口很大,需要很多很多‘今天’。你们可以帮它,把更多人引到墙边,让墙吃。吃得够多,它就会沉睡一段时间。”
“这是陷阱!”妻子喊,“帮它害人?”
男人耸肩:“或者被它害。选一个。”
胡伟看着妻子惨白的脸,看着墙上蔓延的红色地图。他知道男人没说谎。墙无法被普通手段摧毁,它吃的是时间本身,是存在本身。
他想起锤子。画面里的妻子用锤子砸墙,扔进墙里。墙没有受损,但锤子穿过了“通道”。
如果墙是连接“今天”和“昨天”的通道,那能不能反向利用?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
“如果我们进去呢?”胡伟突然问,“主动进入墙里,去你们那边?”
男人和女人愣住了。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选择。
“你们想……成为昨天?”女人皱眉,“自愿的?”
“与其被吃掉,不如主动过去。”胡伟脑子飞快转动,“也许在那边,能找到破坏墙的办法。从内部。”
男人沉默了很久,然后摇头:“没用的。墙里没有时间流动,一切都是静止的记忆。你们进去,只会被凝固在进去的那一刻,永远循环那段记忆。”
“但至少我们在一起。”胡伟拉住妻子的手,“而且,也许墙的规则有漏洞。既然你们能向我们传递锤子,我们也能从这边带东西过去。”
妻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带能破坏墙的东西?”
“试试总比等死好。”
男人和女人又对视,这次表情复杂。
“你们确定?”男人问,“进去了,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可能不是完整的你们。墙会吃掉一部分,留下空洞。”
“我们有选择吗?”胡伟苦笑。
妻子点头,握紧他的手:“一起。”
男人叹了口气:“好吧。方法很简单。触摸水渍中心,想着‘进去’。墙会感应到你们的意愿,吸收你们。但记住,带好你们想带的东西。墙里没有物质,只有记忆。实物带进去,可能会消失,也可能会变异。”
胡伟看了看客厅。有什么能带?锤子扔了。刀?工具?
他冲进厨房,拿了一把最大的菜刀。又想了想,拿了打火机,一卷胶带,还有手机——虽然估计没用。
妻子拿了她的化妆镜:“也许……能反射什么?”
他们回到客厅。墙上的画面已经变回那条空荡的街。男人和女人站在街中央,让开一条路。
“触摸吧。”男人说,“祝你们好运。虽然我们是对手,但我佩服你们的勇气。”
胡伟和妻子对视一眼,同时伸出手,按在水渍中心。
触感不是湿的,是吸力。一股巨大的、温柔的吸力,从指尖传来,蔓延到全身。视线模糊,身体变轻,像融化成水,被墙吸收进去。
最后一刻,胡伟听见现实世界远去的声音。电视的电流声,冰箱的嗡鸣,窗外车流。然后一片寂静。
再睁开眼,他在那条街上。
八十年代的街,黑白,寂静。没有风,没有声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空气凝固,像果冻。
妻子在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
他们手里的东西都在:菜刀,打火机,胶带,镜子,手机。手机黑屏,死机了。
街两边的建筑像纸糊的,没有厚度。行人静止在各自的位置,像蜡像。那个滚铁环的小孩停在奔跑的姿势,铁环悬空。
时间真的静止了。
男人和女人走过来,现在能看清他们的脸了。男人确实像年长的胡伟,女人像憔悴版的妻子。但眼神空洞,像蒙了一层灰。
“欢迎来到昨天。”男人声音平淡,“这里的一切都是记忆。包括我们。我们是你们昨天的记忆,被墙抽离出来,赋予了临时的意识。”
“临时的?”
“等墙吸收新的记忆,旧的就会被覆盖,消失。”女人说,“我们之所以想出去,不是贪恋生命,是怕消失。彻底消失,连记忆都不剩。”
胡伟明白了。墙里的“昨天们”不是鬼魂,是记忆碎片。有求生欲,会恐惧,会算计。
“墙的核心在哪?”胡伟问。
男人指向街道尽头。那里有一栋建筑,比其他建筑更模糊,像笼罩在雾里。
“墙吃下的所有时间,都流到那里。像心脏,像胃。破坏它,也许墙就会停止。”
他们走向那栋建筑。脚步无声,世界死寂。
路上,胡伟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场景:他的办公室,父母的老家,第一次遇见妻子的咖啡馆。全都是黑白,静止,像标本。
墙吃掉的,不只是时间,是人生的所有瞬间。
建筑近了。是一栋老式筒子楼,灰扑扑的,窗户全是黑的。门洞像一张嘴。
进去。楼梯狭窄,墙壁斑驳。爬了三层,来到一扇铁门前。
门没锁。推开。
里面是一个房间。
胡伟和妻子的卧室。
一模一样,连床头柜上没喝完的水杯都一样。但也是黑白的,静止的。床上躺着两个人,是胡伟和妻子,在睡觉。
“这是……”妻子捂住嘴。
“墙的核心。”男人说,“它复制了你们最私密的空间,作为消化时间的地方。看墙上。”
卧室墙上,没有水渍。但有一幅巨大的、流动的画面。
是现实世界的客厅,此刻的客厅。空无一人,灯还亮着,地铺凌乱。画面是彩色的,动态的,能看见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墙还在外面,还在生长。通过这个画面监视现实,选择下一个目标。
“怎么破坏?”胡伟举起菜刀。
男人摇头:“物质攻击没用。这是记忆空间。除非……”
“除非什么?”
女人开口:“除非用更强的记忆覆盖。用你们最强烈的情绪,注入这个空间。记忆是墙的养料,但过载的情绪会撑爆它。就像人吃太多会吐。”
胡伟懂了。墙吃负面情绪长大,但如果一次性灌入海量的、极端的情绪,它可能消化不良,崩溃。
“什么情绪最强?”
“恐惧,愤怒,绝望。”男人说,“或者……爱。极致的爱,也是强烈的情绪能量。”
胡伟和妻子对视。
他们有什么极致的情绪?这些年,争吵多过恩爱,麻木多过激情。有爱,但被生活磨钝了。
除非回到最初。
“记得我们第一次说爱你吗?”胡伟轻声问。
妻子眼眶红了:“记得。在学校的樱花树下,你结结巴巴,脸红得像番茄。”
“那感觉还记得吗?”
“记得。心跳快炸了,手在抖,觉得全世界都开花了。”
“集中想那个。”胡伟握住她的手,“不只是想,要感受。让记忆活过来,让情绪爆炸。”
他们闭上眼睛,紧紧拥抱。
回忆像洪水冲开闸门。不是一段,是所有相爱的瞬间。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吻,婚礼上的誓言,得知怀孕时的狂喜,孩子第一声啼哭,深夜为对方盖被子,病床前的守护,争吵后的和好……
点点滴滴,好的坏的,甜蜜的痛苦的全部涌上来。
情绪在累积,升温,沸腾。
胡伟感觉到妻子在哭,他自己也在哭。不是悲伤,是某种巨大的、澎湃的、几乎要撕裂胸膛的东西在奔涌。
爱。不是温柔的那种,是激烈的、原始的、带着占有和牺牲和永恒渴望的爱。
那个静止的卧室开始震动。
黑白画面出现裂纹,色彩从裂缝里渗出来。先是淡淡的粉,然后是金,是红,是蓝。像打翻的调色盘。
墙上的现实画面开始扭曲,变形,像信号不良的电视。
男人和女人后退,脸上露出恐惧:“够了!要炸了!”
但胡伟和妻子停不下来。情绪已经失控,像雪崩,像海啸。他们被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淹没,同时也淹没了这个空间。
卧室彻底崩解。
不是物理上的崩塌,是存在层面的瓦解。墙壁融化,地板蒸发,床上的“他们”化作光点。一切都碎成粉末,然后粉末燃烧,发出炽白的光。
光吞没了胡伟和妻子。
也吞没了男人和女人。
最后,光爆炸了。
没有声音,但能感觉到冲击波。像一颗沉默的炸弹,在时间的核心处引爆。
胡伟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躺在自家客厅地板上。妻子在身边,也刚睁开眼。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早晨了。
他们爬起来,检查彼此。完整,真实,有温度。
再看墙。
墙纸干净,米白色,没有任何水渍。敲敲,实心,正常。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客厅地板上,有一小撮灰。
灰烬里,混着几片烧焦的墙纸碎片,还有一截融化的粉笔头。
胡伟捡起粉笔头。轻轻一捏,化成粉末。
妻子打开手机。日期是周四,四月十八号。时间早上七点。
他们失去了一天。从周三晚上到周四早上,记忆空白。
但活着。
“结束了吗?”妻子声音沙哑。
胡伟走到窗前,看向外面。街道正常,行人正常,世界正常。
“也许吧。”他顿了顿,“也许墙只是受伤了,休眠了。也许还会醒来。”
妻子颤抖了一下。
那天,他们请了工人,把家里所有墙纸都铲掉,重新刷了乳胶漆。选了最明亮的黄色,像阳光。
工人干活时,胡伟一直在旁边盯着。刷子滚过墙面,涂料覆盖每一寸。没有水渍,没有画面。
但刷到客厅那面墙时,工人“咦”了一声。
“老板,这儿有个印子,盖不住。”
胡伟心里一紧,走过去看。
墙面上,涂料覆盖下,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轮廓。不是水渍,是浮雕一样的痕迹。形状像两棵纠缠的树,又像两个拥抱的人。
不管刷多少遍涂料,痕迹都在。淡淡的,要仔细看才能发现。
工人说:“可能是以前墙里的钢筋锈了,印出来了。不影响牢固,就是不好看。要不贴墙纸盖住?”
胡伟摇头:“不用,留着吧。”
那是他和妻子存在过的证明。也是墙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痕迹不恐怖,甚至有点美。像化石,记录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晚上,他们躺在重新粉刷的卧室里。妻子突然问:“你说,墙里的那些人……那些‘昨天们’,真的消失了吗?”
胡伟沉默。他不知道。记忆爆炸时,他看见男人和女人的脸在光中溶解,不是痛苦,是解脱。也许他们终于从循环中解放了。
但墙呢?那个吃时间的存在,真的死了吗?还是只是重伤,在某个维度沉睡,等待再次苏醒?
“不知道。”他如实说,“但至少现在,我们是安全的。”
妻子靠在他肩上:“如果墙再来,怎么办?”
胡伟想了想:“那就再炸它一次。用更多的记忆,更多的情绪。活人的力量,也许比墙想象的大。”
妻子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们抱紧彼此,像抓住救命稻草。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一面墙。墙沉默地站着,承载着生活的重量,也隐藏着时间的深渊。
也许在某个角落,另一面墙刚刚醒来,渗出了第一点水渍。
另一个胡伟,另一个妻子,正惊恐地看着墙里长出的昨天。
循环永不停止。
但至少今夜,他们是安全的。
至少今夜,墙是墙,只是墙。
胡伟闭上眼睛,听见妻子的呼吸声,均匀,温暖。
他握紧她的手。
对抗恐惧最好的武器,不是刀,不是火。
是记得。
记得爱,记得活着的感觉,记得此时此刻,这个没有被吃掉、没有被凝固的今天。
哪怕明天墙会再来。
他们也拥有了今天。
这就够了。
够他们继续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墙追上他们,或者他们逃出时间。
而墙,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下一个充满裂缝的家。
等待下一个美味的今天。
它很有耐心。
它有的是时间。
毕竟,时间本身就是它的食物。